午后, 申时。
贡院大门敞开,东西南北死角的门也随之开放,在书院里憋屈了两日的书生从几个门鱼贯而出。
一时间成了县城里最为热闹的地方。
杜衡提着书箱出来,太阳正是当空颇有一些刺眼, 他在号房里不见阳光两日, 骤然由暗转明, 眼睛难免被晃, 下意识的挡住了眼睛。
“我儿吃苦了!瞧着脸儿都像是瘦了一圈。快快,回家去,家里已经备下了你素日爱吃的。”
“相公!一切可还顺利, 可有受冻?”
“此次题目可拿手?是否有信心入闱?”
耳边不绝于慈母严父和贤妻的声音, 大抵都是来接考生回家的。
人来人往, 车马堵塞, 杜衡翘首以望, 前后巡视了三圈也迟迟不见自家人前来迎接。
他不免嘶了一声,不应该啊。
虽走时并未同小满说明要人来接他,可是也提前告知了放考的时间, 按照他的性子定然是会过来的。
这简直就是两口子心照不宣的事情。
他又在门口等了些时候,眼见着人群逐渐散了去,依然不见秦小满, 他估摸着人是真没来。
杜衡提着书箱, 径直往自家的铺面儿前去, 好好一正当年的青年男子, 竟然因为自家媳妇儿没来接心里还冒出了一丝委屈来。
他后知后觉的,竟也觉得颇有些好笑。
.......
屋里不绝的惨叫声, 在门口的秦小满不免也捏了把汗, 李家老五也是焦急的在门口转了一圈又一圈。
“孩子都要生了不在家里安置着, 非要跑去铺子里做什么,来来回回挪动,这便出了好歹吧!”
“五弟以后你可别那么惯着他了,这怀的可是你们李家的骨肉,要是有个好歹的损的也是你们李家的骨血。”
秦小满还是头一回见着秦小竹口中那个四嫂子,一身绮秀打扮,倒是颇有县城里乡绅富户人家的派头,脑袋上盘着的头发上差的珠花儿步晃荡的像随时能扇在近身的人身上一般。
装点的倒是人模人样,这嘴巴却真是没个停歇,说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姑娘,不见得多识礼数,倒是一派尖酸刻薄。
端着个嫂子的名头,这个点儿上光顾着数落人。
秦小满倒是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一点李晚菊的影子,秦小竹被他娘打小娇惯着,而今有个这样的嫂子,也真是命运安排。
眼见李开根本不搭理她,这四嫂子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又瞧见了一头的秦小满。
“这位便是小竹的堂弟了吧?”
秦小满应了一声。
“堂兄弟俩生的还有些摸像,听小竹说你家里那个也是读书人?”
“是。”
说起读书人李四嫂子面上颇有些光:“我爹昔年科考之时存得不少书文,说来也是连襟,得空我也送些给你。”
“耕读之家要供个读书人属实不易,读书一应用具费用不低,难为你又是看铺子又是料理农事的,瞧着晒的跟地里的麦子一般,素日里也很是吃力吧。”
秦小满斜挑了眼。
“四嫂子的好意我谢过了,只是我相公而下在白榕书院就读,拜的向夫子学识渊博,平素夫子给的书文安排的课业也多,怕是没什么时间读旁的书文了。”
李家四嫂子闻言眸光一闪,竟是不晓得杜衡在白榕书院里读书,还拜在了向夫子的门下。
自家那个童生是捐钱买的,当初他爹也是想动用些关系把人送到白榕书院去,奈何书院的那些人最是清高,瞧不起买的童生,竟是让一点功名都没有的白丁进书院,也不让捐钱买来的童生就读。
为着此事她本就对白榕书院没有半点好感,而今听闻杜衡在书院读书,更是有些不快。
“是吗?那可了不得,这白榕书院是百年名誉的大书院,昔年倒是出了不少大人物。不过吧.....这年久世事变迁,近些年来都没听说过有些什么成就了。”
“到底这书院还是适读那些达官显贵的子孙,平素人家的想冒头啊,倒是还不如县学。说白了,那达官显贵的子孙在哪里读书还不是一样,家里都有人铺路。”
李家四嫂子半掩着嘴同秦小满道:“咱是亲戚,我这才给你说这些体几话。这白榕书院早不如昔年的光景了,而下不过是拿着大招牌笼书生的学费。”
秦小满睁大了眸子,一副没见过世面被惊道的模样:“是吗?”
“可不是嘛,许多书生光是冲着这大招牌挤破了头进去,不过是缴着那许多的学费,到头来不见得学问有外头读的人好。你瞧我们家那个,你喊四哥,当初院长抛来橄榄枝,我们也是断然没进书院去读书。”
秦小满点点头:“幸好我们家没什么钱,不然依四嫂子的话就要教人骗了钱去。”
李家四嫂子一顿,正要再开口,屋里传来一声婴儿哭声。
产婆喜悦的声音随之传出:“母子平安,是个小少爷!”
李家四嫂子闻声脸就垮了下来,她一连生了三个孩子,不是哥儿就是姐儿,家里一直想要生个小少爷传递香火始终没能如愿。
秦小竹一来就生个儿子,这朝可不是叫她嫉妒的心里恼火的不行吗。
她一早听到这头要生孩子的消息便过来,过来照应什么的不见得,想看着生个什么才是首要目的。
似是不信真的生了个儿子一般,一扭头就跑去了产房。
秦小满也正要进去看看,忽而被唤住:“小满。”
一回头,竟然是杜衡来了。
“你咋的晓得我在这儿!考完出来啦?我还说来接你的,这小竹久生不下来,我也不好走开。”
两日不见,杜衡看着人嘴角便有了笑:“不妨事的,我去了铺子有人告知我,料想你也在这边就过来看一眼。怎么样,孩子生下来了吗?”
“送子观音都没你灵的,恰才生下来的,说是个儿子!”
杜衡是男子不好进去,他就在外头等着,由着秦小满进去看了一眼大人和孩子,如此回家也能给二叔他们报个喜。
家里才生了孩子乱糟糟的,李开喜得一子高兴的不行,但也没多的时间来招呼秦小满和杜衡。
自打在县城开了铺子两家来往的多了,倒是不在意这些虚礼。
既是孩子平安生产,大人也好好的,两人要回村就把消息给村里的长辈带回去。
“竹哥儿平素里看着身子骨儿不如何,没想到生孩子还挺快,那小子足有七斤重,可比我们家承意要壮实多了。”
秦小满跟杜衡一道回家的时候,路上的话题自是绕不开竹哥儿生产的事情。
“那是意外竹哥儿以前受家里养的好,身体也好。你虽是看着健朗,可昔年一应料理着家里的大小事情,本该是长身体的年纪里操劳的多了,身子亏空,生孩子的时候便有了见效。”
秦小满闻言微微靠在马车横栏上,吐了一口气:“那我这身体可得好好养养,以后再生个孩子也不至于那么麻烦。要紧的是不能再像意哥儿那么瘦了,养着都担忧稍不注意就病了。”
杜衡挑眉:“我觉得我们承意什么都好,小哥儿弱一点也不妨事的。”
“噢~你是不是也欢喜林泯那般的哥儿。”秦小满指着杜衡:“老实说。”
“你不提这名字我都忘记这号人了,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都还提。”
秦小满哼哼了几声,眼见着都出了县城老远,他一拍大腿:“哎呀,我还说今日同你一道下食肆的,瞧这又给忘记了。”
杜衡笑了一声:“无妨,回家吃顿好的也一样,宰只公鸭吃也不错。”
秦小满笑眯眯的点头,又道:“乡试如何,难不难?”
杜衡轻吐了气:“马马虎虎吧,要说难度肯定是比先前的县试府试要更上一层。”
两口子回家以后,顺路直接把马车赶到了李家,同李老爷说了小竹生了孩子一事儿,又折回了二叔家里把信儿带到。
两家人都欢喜的很,李晚菊更是慌着收拾东西立马就要奔去县城里看孩子跟外孙子,只恨秦小竹生产的时候自个儿没在身旁。
旁的不说,秦小满倒是有些羡慕秦小竹有个老娘这么关心着自个儿。
不过当初他生承意的时候杜衡日日嘘寒问暖,他待遇也不差。
回去家里夜里好生丰盛了一顿,杜衡考过以后松快一场,年前泡的那些个萝卜酸的掉牙,而下捞出炖老鸭汤倒是正当合适。
杜衡亲自下厨料理了晚食。
夜里杜衡也是食欲大开,吃了好几碗鸭汤,饭菜也是均沾了不少。
在贡院里吃干粮不就味道不佳,且还不敢吃的太多,只怕内急解决起来麻烦,吃喝拉撒都在那么一点的屋子里,说到底还是有点子膈应。
院试要半个月以后才布告成绩,今年考生多,学政在秋阳县主考结束后,马不停蹄要在州府下的几个县城里巡改试卷,应考者寝食难安焦灼等成绩,批阅考卷的官员也是日以继夜的翻着一张张卷子。
休沐后回到书院里,不论参加还是未参加此次院试的考生都在议论。
已下场的少不得说起帖诗如何做的,更有自信的还把自己考时所做的诗给念了出来供诸人评鉴,又有说文章从哪个层面角度破题的。
旁的已经中了秀才的学生便说起此次的题目难易程度,以及录用名额变化等等。
总之好不热闹,两日休沐也未曾熄灭下来诸人对此次考试的热议。
杜衡盘算一通,童考年年可考,院试三年两考,乡试三年一考。
他童考过的时间顺,恰逢每年都有考试,童考过了次年院试,院试过后又逢乡试,而乡试一过次年里都是要参加春闱会试的。
如此不禁让他心存幻想,若是一举把科考都走一遍,那可就齐美了。
他弱冠过童考,其实年纪已经不小了,只是在落霞县这般小地方,弱冠之年有些微功名在身已属不易,年龄的事情自然也就不如何被人谈及。
然则从白榕书院来看,许多读书人都已经考过了童生,尚未弱冠就是秀才的比比皆是,原则还是这些读书人从州府大地方过来读书的。
家族中人都还指着子孙能在弱冠前后进入会试,拿下天子门生的头衔,如此议亲的门槛便可高高抬起,挑中一门能提携的岳家,往后在官场上不说平步青云,至少仕途也顺遂的多了。
为此在书院之中,院服虽然浅显的掩盖了书生一定的家世,但时不时显露出来的一件价值不菲的佩饰,说谈起州府京城的风光,这些却不是一件院服可以藏住的。
看似大家差别不大,实乃是起点早就不同。
有些人的目标是入朝为官,在天子脚下肆意人生;而有的人目标能成为一方乡绅,受人景仰也已不枉半生苦读了。
杜衡早见识了而今人脉门第的重要性,他其实也并未有什么伟大志向,能一直考上去在京都做官自然是好,可他也晓得像自己而下的家世若真走到那一步,其间的艰难险阻异于常人。
一来自家没有做官的人,没有人铺路;二则将来也指望不上什么岳家提携。
在落霞县走到今日他的岳家已经对他帮扶不少,否则也不可能这么顺遂的走到今天,他日若真走了上去,岳家自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来时当真就全靠自己赤手空拳打天下,少年自是意气觉得什么都办的成,更甚不屑于士族帮扶,但若真无家世门楣保驾护航,看又能走几步远。
当然,杜衡也没有自怨自艾,觉得自己的开局也太苦了些。
有吃有喝,夫郎也是自己诚心诚意喜欢的,而今还有了孩子,他觉得已经十分知足。
放眼人家那些家世好的并非一来就好了,也得是祖上一代一代打拼下来才有的今日的基业,几代人付出的心血,这才给子孙攒下了个高于平寒人家的起点。
他这辈子踏踏实实的科考,积攒些家产,就算自这一代蹦不得多高,将来考上个举子,做个乡绅笼络起了人脉,料理起更多的田地,置办下些铺面家产;
子孙读书之时也不必再分心思出来经营谋生,专心读书,好好的扶正下一代,也就一代一代的强盛起来了。
想到这些他缩缩肩膀,自己也算是躲懒图安顺,人生规划里也没有高官厚禄,宦海浮沉。
人活一辈子,那么急于求进让自己过得那么累作何,慢慢经营小日子过,只要不是走的下坡路,倒也真不必把自己逼的那么紧。
四月下旬里,杜衡回私山去转了转,这两年把山林料理的好,竹子长的也多,而下铺面的生意说不上红火,但也经营的顺畅。
手头上余下的存纸已经卖得所剩不多了,早些时候倒是又浸了一批竹子,能供应的上铺面的纸。
不过要想手头上多存货还是有点紧凑,秦小满打算想让村里有私林的村民卖竹子给他们,如此也不怕自家竹林的竹子不够用。
杜衡自是答应,上回造纸泡了许久的竹子也不见得好做,原则还是竹子太老了,造纸最好的还得是当年的新竹。
立夏时分的新竹最佳,自家的私山确实不算大,一年的竹子再多也产不了多少纸,买些村民的新竹倒是正好。
消息在村里一出,立马就有人上门来问了。
秦小满很有派头的说道:“收的是新竹,十五文一根。”
大伙儿自是晓得秦家收竹子来是造纸,但是十五文一根价格未免有些低了。
“新竹当然没有成竹值钱。”
“可等他在山头上多长两年不也就是成竹了嘛。”
“问题是没在山里待那么多时间啊。”
“我们砍了自运下山,弄到你们家,十八一根如何?”
几番讨价还价下来,最后便定下了十八文一根的价,家里竹林向阳的人家,没到立夏竹子就已经长大散叶了,挑拣着砍了往秦家送。
都是自村里的人,倒是比外头的讲信用些,有什么直接就上门说了。
反正每天从县城里回来秦小满见着家里有送了竹子,那便一并结钱出去。
忙着生意上的事儿,一晃竟就到了出院试成绩的日子。
天还没亮两人就赶到了县城里,原是一个要去铺子,一个要去书院,但是今儿出成绩,下场了的书生是允许先去看了成绩再回书院的。
今年众人皆知晓考卷多,批阅卷子的人却还是往年那么多,为此公务量平摊下来到每个人头上自然更重了些。
早前出成绩的早两日里便有人托着关系想提前看一眼成绩,结果学政那儿忙的不可开交,本就心火焦躁,前去想提前看成绩的自是没讨着什么好。
不单没瞧着成绩,还被一通斥责。
此事很快传了开,自也就再没人敢前去触霉头。
秦知闫老早得了这桩消息,院试非同小可,到底不似童试那般宽泛,布榜前去看成绩本就有些不和礼数,自当该避嫌。
这次当然也就没有提前去给杜衡看成绩,再来是秦之枫当年也算是小有天赋,最后不也考了好多回才中,先入为主自也觉得这回杜衡考中的可能不大。
童考距离此次的院试,这前后的时间不长,沉淀温习的时间不多。
如果说杜衡童考成绩出彩,那也是因为弱冠之年预备了许多年里,厚积薄发了,院试自也要有足够的时间来预备。
“果真是院试高于童考,上回来的人都不多,这回学政办事处的人都还没来张贴布告就已经许多人等着了。”
杜衡站在人群里,见着身旁的秦小满又是垫脚又是往上跳的,他拉住人的手:“还没贴出来呢。”
话音刚落,秦小满激动道:“来了,来了,我瞧见学政办事处的人拿着红榜过来了!”
杜衡循声望去,果然瞧见了一行四人过来。
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秦小满拉着往里头钻去。
眼见着学政办事处的人在两个带刀的衙役护守着贴榜,诸人心中惴惴的,却又不敢拥挤上前。
直到一声:“今年院试成绩已放榜,诸尽可一观,不可损坏红榜。”
布榜人一走,旋即看榜之人就围了上去。
“中了,中了!我中了!”
一时间喜悦的高呼声和垂头丧气的声音交织而起,让后头瞧不见榜单的人心里更是激动,纷纷往前挤去。
秦小满其实不是头一次来看榜,以前他爹也院试过,放榜的时候他小爹也会早早来看榜单,自己自然不会放过上县城的机会,自便缠着人来。
不过每回来爹和小爹都有些失落,他瞧着两个大人的脸色,便是到了县城来自也不敢再吵闹着要吃什么玩什么,最后巴巴跑一趟焉儿吧唧的又回去。
好似是打小就习惯了看榜后失落而归,当他看见杜衡的名字出现在红榜之上时,一时间竟然有些失神和迷糊。
几番确定上头的名字就是他相公的,他攥住了杜衡的手,甚至有些发抖。
忽而背过身站在杜衡跟前,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我好似看见你上榜了。没、没看走眼吧?”
杜衡早扫了榜,能不能上榜,他心里其实还是有些数,见着秦小满跟失了魂儿一般,颇觉得好笑:“你说呢?”
秦小满见着杜衡那副要笑不笑的神情,眉梢眼角的喜悦却藏不住,当即就知道自己肯定没看错。
他高兴的直接呼出来:“中了!”
旋即一下子扑到了杜衡怀里死死抱住了人:“第三,是第三!上头写的是第三!以后我相公就是秀才了!”
周遭的人见两人大庭广众之下抱在一起,微微蹙眉瞧过来,得听秦小满嚷着第三之时,目光之中的惊讶转瞬又变成了羡慕。
“第三?莫非这位郎君便是榜上所写的杜衡?”
“当真是好福气啊,年纪轻轻便中了秀才。”
“杜秀才一表人才,前途不可限量啊!可赏小可个脸,青云楼吃个茶?”
一时间竟就有人开始前来攀谈了,更甚的还邀着杜衡要做客。
扎在杜衡身上的秦小满抬起头径直回绝了人:“多谢诸位好意了,我相公还得先回去同尊长们报信儿呢,若是有缘,来日再聚。”
言罢,他拉着杜衡的手便跑出了人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