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暗, 像是在走一段无尽的长路。多里安不惧怕走夜路, 他的黑色的长夜已经过去,取而代之是拂晓的晨光。
难道是他走得太慢了?他加快了脚步,一片片的黑暗掠过,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草王大人!”
像是有一道透明的墙壁阻绝了声音, 没有声音可以传达给那个处于黑暗的迷茫的身影。
那具幼小的躯体摇晃着, 仿佛沉入睡眠之海。
多里安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可无论怎样, 他都没有得到回应,‘这个墙壁真是碍事, 要是可以消掉就好了。’
正当他有了这个想法的时候, 一直捶打着透明墙壁的双手摸了个空,突如其来的惯性令他不由得踉跄地走了几步,更是一种扶住什么东西使自己不会摔倒的想法,让他往前按住了纳西妲的肩膀。
“啊!”
她惊醒了。
“我、对不起!草王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多里安急急忙忙地松开双手, 捂住了自己的脸颊,在连接纳西妲的意识前, 他非常期待与她的见面,只是——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方式……
即便是现任智慧之神,为什么封闭的意识空间里会出现另一个意识?纳西妲不清楚, 不过,本性中的如同草木一般的温柔与善良, 令她马上摇摇头:“我没事,怎么样?你摔倒了吗?”
“我好得很!”多里安放下手臂, 大声地说, 宛如一只挺起胸脯, 准备鸣叫的小鸟。
即使大慈树王与小吉祥草王并非同一个人,可面对司掌草木的女神,他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紧张。
“嗯,初次见面,我是多里安,嗯、嗯!是空和派蒙的朋友!是、那个……”
要是阿贝多在就好了,他可以顺着我的话说下去!
纳西妲看出了他的过分紧张,这让一直处于自我怀疑的她,产生了一丝轻松的感觉。
“没关系的,吸气、呼气、吸气、呼气,好了,可以慢慢说。”
在纳西妲的安抚下,多里安不再磕磕绊绊,一口气将自己的来历与此行的目的讲出。
“竟然是大慈树王……”一直在追赶着那位伟大神明的纳西妲,又得知了更多的事情,既然是前任草神看护的孩子,无论他的本质如何,那一定是得到了她与世界的认可。
她心中对大慈树王的敬仰又多了几分,同时又为自身的不足而忧郁。
多里安将他们抵达阿如村,遇见艾尔海森和赛诺,以及阿如村走丢的『守村人』一事讲了讲,目前得到的线索不多,只能寄希望于纳西妲。
“在被『博士』的意识追上之前,我无暇顾及太多……不过,我看到了那个意识,教令院,想创造一个新的神明,从而取代我……我……”
多里安多少有一秒是卡壳了一下,他可以理解何为创造神明……可是,草神?创造与智慧之神同等的存在?如同那位伟大的司掌草木的女神?那——纳西妲又算什么?
“我明白了。”
“?”
多里安用波澜不惊的口吻说:“等下我出去就跟空他们说,马上杀回教令院,没关系,我可以做到,我想想该怎么处理他们……”
“等等、这——不、不对,你……是在生气吗?”
“您不生气吗?草王大人。”
“叫我纳西妲就好,我……不知道。”
虽然多里安想说太不敬重,可他仅有的人情世故在几秒之后就被自己给抛到脑后,他愿意与小吉祥草王更加亲近。
“那我可以叫你纳西妲姐姐吗?”
“姐姐?奇妙的……想法,没有关系,就那样叫吧。”
那可是人类之中,亲人的一个代词,她可是神明,想要做到像大慈树王一样的存在,像人类一样?不过,纳西妲不讨厌,相反,对于前任草神看护的孩子,她觉得她也有责任继续照看下去。
“虽然我是智慧之神,可是作为神明,我并不成熟,被自己的子民抛弃,是否就是……”
纳西妲没有再往下说,她不断把自己与大慈树王比较,又不断地否定自己,以至于得知贤者们想创造新的神明,替代她的存在,她心中也只有对自己未能完全合格,而感到失望。
“可你的子民没有抛弃你……你和我一样,至少已经诞生了五百年的岁月,即使你不出现,你的子民仍想着为你庆祝生日……”
多里安看出了纳西妲的迷茫,幼苗要长成大树,一定要经历很多,他耐心地说:“你认为被抛弃,只是一部分人的决定,你不能因为那一部分人,就否定所有人的想法。”
“曾经我固执地认为我消失在世上是最好的方法,后来……”
“后来,你改变了想法,是吗?”
多里安点了点头。
有了多里安的宽慰,纳西妲忽然觉得好了很多。
“那你觉得……我该生气吗?”
“假如我被困在牢笼里五百年,我一出来,我就揍到他们连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
“是个粗暴的方法……”纳西妲笑了笑,“唔,不过,要到父母才可以辨认的程度,实在难以想象。”
“只是提供一个报复的意见,这些都取决于你。”
可惜这次会面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因为——
“不好!”纳西妲突然惊呼一声,“『博士』还没有完全离开!‘他’看过来了!你快点走!”
在纳西妲推开多里安的瞬间,他有了或许他可以做点什么的想法,下一秒,他陷入到无边的黑暗中,等他再次清醒,整个空间已经重新封闭起来了。
而纳西妲已经不在其中,只有他。
果然,正像空和纳西妲交换了意识一般。他和她同样可以。
智慧的鸟儿,不该被困于牢笼。
除了又我行我素,对不起阿贝多以外,多里安没有别的想法,他一点都不害怕。
他在黑暗中,哼起了歌谣。
只是,过了一会,他发现了一个新的意识在靠近。
『博士』?
“还在认为……嗯?你是谁?你不是小吉祥草王。”
这个意识空间,原本是纳西妲在控制,在她离开时,她意识到了多里安要做什么,于是将整个空间的权限,转给了多里安,多里安在透明的墙壁上敲了敲,让这个封闭的意识空间,多出了一个像“窗户”的地方。
他看到了不速之客。
那是一个身着稻妻服饰的少年,他有着华美的容貌,一双清澈的眼睛,在直视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产生,这是个漂亮的人偶的错觉。
不过,这样的外貌,让多里安想到了什么,在空的沉默和派蒙的陈述中。
“『散兵』?”
“噢?你知道我?”
其实博士准备要离开了,散兵在最后的准备阶段,以一段意识在这个即将等待他登上神位的国度转悠,只是封闭的小吉祥草王的意识似乎发生了变化,他就过来看看。
“空什么都告诉我了,你就是教令院要帮助登上神位的……”
“看来你们的关系不错,你还知道了不少,既然这里只剩下你,那么小吉祥草王一定是不在了。”
“嗯,我们交换了。”既然都被看穿,多里安不妨直说。至于散兵会不会告给贤者,那是他们的事情。
“原来如此。”他发出了一声嗤笑,“没想到那样弱小的神明也会有如此虔诚的信徒。”
“她不弱小。”
“无法庇佑自己的子民,被自己的子民背弃,难道不是弱小的原罪吗?”
“背弃?你在替教令院说话吗?她的子民没有背弃她,而是教令院,那些无法依靠她,就一而再,再而三的利用的贤者,不过是试图掌控神明的人类,以自己的方法和态度在揣测罢了。”
“人类会追求更好,本来就刻在天性之中……就连神明——”似乎想起了一些令人讨厌的往事,散兵没有继续再说。
“你会告诉博士和教令院,小吉祥草王逃脱的消息吗?”
“没必要,只要她还想继续统治这个国度,她、还有他,他们迟早会站在我的面前,不过,谁输谁赢……”
“看来,就算你成为了神明,也不过是一尊恣意而为的恶神。”
散兵的声音中夹着深恨的执着:“我的伟力,无须与凡人述说,他们只需要怀有无限的恐惧,臣服在这样一位伟大的神明之下,那便足够了!”
恐惧、臣服?
这些于多里安来说,都是过分遥远的字眼。他遇见的神明,都从未让他感到恐惧和臣服。
“我本来以为,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可人与人之间,果然不能互相理解……”
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多里安忽然想到了阿贝多。
要是是阿贝多,一定可以和他互相理解。
“哈哈哈,区区人类,竟敢与我说互相理解。”散兵毫不留情地说:“作为草神的信徒,也要背叛自己心爱的神明了吗?”
“不,我不是用草神的信徒和你对话,我是……”
是作为人造之物,渴望着交谈而已。这是空和派蒙告诉多里安的,散兵,是雷电将军的『原型机』,他确实是一个人偶。
可是,同为人造之物的,还有阿贝多。
多里安想到了阿贝多身上的那缕淡淡的绯樱绣球的香气,那是过去与阿贝多在稻妻的时候,他们从秋沙浴场出来,返回万国商会,在路上不分彼此的交谈,他一直闻到的气味,那时万籁俱寂,在见到离岛的灯光时,多里安还有点意犹未尽,要是那一刻,可以隽永……
他开始想念阿贝多了。
他们分开了多长时间……
多里安忽然转身,蹲到地上,直接不说话了。
散兵旁若无人地再度轻嘲,却没有听到回应。再一看,那副姿势的多里安,简直在说“你个坏神,我才不理你!”——本来散兵的脾气就没多好,他的好脾气都给了素不相识的老人与小孩,他是抱着在他执掌须弥后,多里安亦会成为他的信徒,他才说那么多!
现在——
现在!
“草神的信徒,都与她一样,无法看清自己。”
“我才没有……”多里安忍不住反驳,“要不是阿贝多不在……”
“哦?那个蒙德城西风骑士团的炼金术士?”
曾经在蒙德执行了一段时间的任务,散兵仍然记得。
“原来如此,是他,我还在想,你的外貌,怎么让我如此熟悉……”
他像是猜到了什么一样,“你的保护人不在,你就无法面对我了?”
“……他不止是我的保护人,他还是我的……我的支柱。”
不知怎么散兵生起了一股好像在解决什么问题的奇怪想法,在与多里安见面后,他就生出了足够的恼怒,这个人还敢蹲在地上!他已经想好了,在成为神明之后,第一时间把多里安安排起来!
“像你这样的凡人,无法了解伟大的神明之意,我早就该想到了!”
他恨恨地撂下一句:“那你就替代小吉祥草王,在这个永远黑暗的地方待着吧!可别在等待你的支柱时就崩溃了!毕竟——那场尚未揭幕的战争,还需要观众。”
散兵一走,多里安就关上了“窗户”,谁知道会不会再惹来一个愚人众的执行官,还是小心为上。
可是处于黑暗的等待,一度让他觉得十分漫长。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他不断地回忆着,在龙脊雪山、在无妄坡、在轻策庄、在渌华池……
这都是一些让他觉得高兴的回忆。
在海祇岛、在离岛……
那更是一些更加高兴的回忆。
假如以后,还可以创造这样更加高兴的回忆,就好了。
那我可以继续和阿贝多在一起,创造更加高兴的回忆吗?突然生起的念头,让他无所适从。可是两百五十年……人类可没有两百五十年的岁月,人类最多只有一百年的岁月。那一百年的岁月,叫什么?
叫永远。
多里安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直面自己的感情。
直到——
有人从遥远的彼方唤起他的名字。
“多里安!多里安!”
是个熟悉的声音……
是阿贝多的声音!
“我在这!”他急不可耐地回答,恨不得马上长出翅膀,或者像轻盈的风筝一样,冲上天空。
好在没让他等多久,他脚下出现了一个光圈,那里传出了纳西妲的声音:“辛苦了,多里安,没事的,有我在,快回来吧!大家……都在等你。”
他往下坠落,回到了自己的身体。
获得意识的刹那,他还有点头晕,随即像是靠在了谁的身上,他闻到了绯樱绣球的香气,他记起来了,他送了阿贝多一个绯樱御守……
“好些了吗?要不要喝点水?”
“我还是第一次在别人的身体里待上远超预想的时间,完全与那个仿生人偶不同,多里安,你还好吗?”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伪神』的工程是否完成,为了让多里安恢复意识,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草神大人,空,你们先走,我来照顾多里安,没关系,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那就交给你了,阿贝多……”是派蒙的声音。
终于,等多里安缓了过来,他的面前就剩下阿贝多一人。他们好像处在一座庞大的宫殿里,多里安迷迷糊糊地凝视着单一颜色的墙壁与一些看似与虚空装置有关的机器。
“这里的净善宫。”阿贝多递给他一个水壶,“先喝口水。”
多里安的意识确实恢复了清明,阿贝多放松了一些,却忍不住责备起来:“像上次那样,又没有询问过别人的意见,就擅自做决定,我赶到阿如村,我知道那不是你,我根本……”
他少有抛弃了理性说出如此以自己的感情为中心的话语。
多里安望着他,忽然抬起右手,宛如蜻蜓点水,轻轻触碰了阿贝多的唇角。那指尖的温度,柔软的触感,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明。
“阿贝多,我有话想跟你说。”
阿贝多顿了顿,点了点头:“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
“咕,”多里安的心情开始有点七上八下,“那要不你先说?”他无法理解胸腔里头产生的回避一般的心情。
“好,我先说。”
阿贝多深吸了一口气,决定面对一切。他直视着多里安的眼睛,悄悄握住他的手:“我想了很久,多里安,我想,这个世界上的『异类』只有你我,我确实拥有不计其数的东西,可是家人与朋友之间,我都无法得到真正的理解,这份理解是连老师都无法个我的,只有你,多里安,只有你可以真正理解我,我知道,我这样的要求,可能会让你为难——”
“我很高兴你可以放下过去……你让我产生了拥有某个个体的想法,是啊!我一直都不愿正视自己的感情,我觉得作为你的保护人和指引者,那是不该拥有的,只是,假如有一天你会离开我,即使是两百五十年后,我想,我是无法忍受的……”
“你愿意将你的未来交给我吗?我们可以互相理解,互相信任,共同度过一段可以与他人分说的美好岁月,我会竭尽所能,不会再让任何邪恶侵蚀你。”
我不会让你只度过两百五十年的岁月,还有更多……
“我愿意!我愿意!”多里安丢开水壶,扑到阿贝多身上,尽情呼吸着绯樱绣球的香气,大声地说:“我就是想和你这么说!”
那个粉色御守里的绯樱绣球不知何时落在地上,被从不同缝隙里钻入的短风一吹,飘飘扬扬的,像一段短暂的祝福。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直到死亡将永远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