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与纪光密不可分。
祈行夜知道, 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并保护纪光父子。
再有经验的调查官,也难说带着纪牧然这样一个未成年的学生, 还能在高度危险的污染战场里毫发无伤。
可问题在于——没有。
纪光父子完全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能够让人找到他们。
唯一留下的, 只有纪牧然的外套和校徽, 不知为何散落在车祸现场周围。
明荔枝还在碎碎念, 神游天外的说起自己遇到的尸体数量。
祈行夜却猛地顿住了脚步。
明荔枝反应不及,一头砸在祈行夜结实的背肌上,顿时疼得眼泪汪汪。
“老板?”
“纪牧然……”
祈行夜却实现转向车祸现场的方向, 微微怔愣, 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找到的所有东西,都在车祸现场附近,根本没有向远走。”
而且纪牧然也只找到了外套。
如果真的是出了什么事情,在躲避或者逃跑中,被迫留下了身上的东西,那也不应该区域如此集中, 又只局限在外套上, 而没有其他东西。
祈行夜连忙抓住商南明的手臂:“你是在哪找到校徽的?”
商南明指出的位置, 就在公路下方不远处的农田里。
放眼看去, 只有一片被犁得平整的田地, 没有任何异常。
祈行夜却瞬间锁定方位,大跨步走过去。
明荔枝一头雾水:“老板?”
“惯性思维的欺骗。”
祈行夜语速飞快:“我们以为纪光会向附近行军, 寻找可能的突破点离开污染现场。但是我们忘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纪光, 还能够移动吗?”
还是——受到重击的纪光,根本一直都在原地?
以及纪牧然的外套……只丢失了外套吗?还是他主动把外套给了谁?
商南明皱紧眉头。
祈行夜来不及解释更多,用最快的速度跑向找到校徽的地方, 半蹲下身,在空荡荡的田埂上挖开泥土,一层层仔细查看。
还是春天。
这个时节对于北方来说,一切播种才刚刚开始,田野上的草木才刚刚显现出嫩绿色,枝叶尚未覆盖视野。
祈行夜没废多少力气就挖开了田埂。
随后而来的商南明也向他说起自己找到校徽时的情形。
“就在土层上,没有任何遮挡。”
凭借着记忆,商南明准确指出了校徽最初发现的地点,精确到厘米:“校徽上有血,地面上没有。”
“……因为血液,都在地下。”
祈行夜看着挖开的土地之下,慢慢睁大了眼眸:“血河。”
就在田埂下面,像一道地下暗河,安静的汩汩流淌,与黑暗融为一体。
但在手电筒的照亮下,却能清晰的看到那不是水。
是血。
并且……
祈行夜俯身伸出手,从那条血河里握住了某样顺流而下的物品。
沾满血液的手掌在手电筒下展开。
一颗染血的黑色星星,安静的躺在他的掌心。
商南明瞬间眉头皱紧:“调查官肩章。”
翻遍了整个田野也没有找到任何调查官的东西,现在却出现在地下血河里……
不仅如此,商南明还看到那条河水中沉沉浮浮的衣服残片,打空了的弹壳,刀刃碎角。
像是调查官们遭遇了激烈的战斗,刀刃折断,子弹打空,就连代表调查官荣耀的徽章也崩碎在危险里。
然后将车祸现场彻底清洗,所有冲洗用的水,都流入了这条暗河里,裹挟着车祸现场中调查官散落的物品,被掩埋在田埂下。
肩章如此……那调查官本人呢?
祈行夜慢慢合拢手掌,用力握紧。
“河水的流动应该是有声音的,但我很确定,发现肩章时,我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商南明皱眉:“无法确定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是可以肯定,它在时刻变化中。”
就和刚刚那些出现在田野里的尸体一样,出现又消失。
“已经开始了。”
祈行夜垂眸:“河水在变少变慢。”
很快,它就会像之前那些尸体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明荔枝心有戚戚,点头道:“幸好会消失,不然等明天一早村民下田地一看,得吓成什么样诶!老板?!”
话未说完,明荔枝就觉被一股大力拽住,无法挣脱的倒向河水。
简直像被水鬼抓了替身。
他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啊啊啊啊——”
“闭嘴!”
祈行夜揍了荔枝脑壳一巴掌:“你想喝水吗?”
明荔枝瞬间收声,害怕得紧闭双眼不敢看,被祈行夜拽着一并倒向河水。
“噗通!”一声,血水飞溅。
明荔枝:Q-Q咕噜咕噜噜噜……
黑暗。
田野上的杂草被拨动,发出轻微声音。
衣角拂过,运动鞋踩进泥坑里。
纪牧然忽然僵了下,惊讶低头:“爸,我好像踩到弹壳了。”
走在前面的纪光转身。
纪牧然弯腰,从脚底的泥坑里捞出一个坚硬的东西,仔细擦干净之后却发现,不是弹壳,而是一个圆圆白白纽扣样的物体。
他茫然,不好意思道:“好像不是……”
纪光从他手中拿起那纽扣,一瞬间,眉眼严肃得可怕。
他知道这是什么。
拘束箱的控制带调节钮。
这东西会出现在田野里,只证明了一件事:拘束箱受损严重。
那拘束箱里关着的实验体……
纪光抿紧了唇,恨不得立刻找到实验体追上去。
但儿子在等他。他还是扬起一个笑容:“谢谢,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帮了大忙了。”
纪牧然眼中浮现欣喜,压制不住的咧开嘴角傻乐。
人生第一次和父亲一起散步,第一次被父亲夸奖,被父亲保护……幸福冲击得他晕乎乎的,即便知道眼前的一切都不对劲,但还是忍不住高兴。
纪光看到儿子的笑容,愣了下,难掩愧疚。
“你……”
他喉结滚了滚,握住儿子的手,帮他擦拭掉手上的污脏:“牧然,你不会恨我吗?”
恨他这个不负责的父亲,没有陪伴在他身边长大。
纪光在出任务的时候,也常常会看到牵着孩子玩耍的父母。
那些父母会带着孩子去吃炸鸡汉堡,去买蛋糕,买冰淇淋,买玩具。
孩子撒娇求父亲买给他玩具车玩具熊,父亲假装沉吟考虑,孩子急得抱紧父亲的小腿,软乎乎的喊爸爸。那父亲一脸傻乐,得意向妻子挑眉:看,孩子还是喜欢我的。
看得纪光久久无法回神。
那才是合格的父母。他想,而不是我这种,连孩子生病发烧都不能守在身边的。
纪光会在看到别的孩子撒娇向父母要礼物时,长久在旁驻足,跟在后面买下那孩子想要的东西,攒在一起,等抽时间回家时带回去,看着儿子熟睡的脸,轻轻将礼物放在他枕边。
他不知道儿子会喜欢什么,只能笨拙的模仿,想要把同龄人喜欢和拥有的一切,都补偿给儿子。
可这并无法减轻他的愧疚。
他知道,最重要的东西……他没办法给纪牧然。
——陪伴。
“牧然,我不是个好父亲。”
纪光不敢去看儿子的表情。
纪牧然却惊讶:“爸你怎么会这么说?”
“不会有比你更好的父亲了。我很庆幸,我能是你的孩子。”
纪光愕然抬头,看到纪牧然诚恳真切的笑容时,不由得湿了眼圈。
他在微微颤抖。不……应该是他的荣幸,能拥有这样好的妻子和孩子。他何德何能?
纪光喉结滚了滚,强制压下哽咽的声音,只重重点头:“好,好。”
他握住纪牧然的手,笑了:“这次回去后,爸和你一起回家。你妈妈一定会很生气,你不告而别。”
他向儿子眨了眨眼:“有我和你一起,你妈妈就会光顾着揍我,不会想起来骂你了。”
纪牧然惊讶,心头涌上暖流,忍不住笑了起来,咧嘴嘿嘿笑得像个傻孩子。
这种有父亲保护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不同于祈行夜的担忧,有纪牧然在身边,并没有拖累纪光的反应和行动,反而为他注入了不竭动力,目光如炬环视四周,不放过任何最细微的异常,比平日里的状态更好。
这大概是为人父的加成。
战意和责任在纪光心中熊熊燃烧,绝不允许这次任务失败。他可以死,但他儿子不行。就算是为了纪牧然,他也要找出一条离开的生路!
父子两个手牵手,在田野里走了很久。
纪牧然不知道什么是污染,但他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进了父亲的任务现场,甚至很有可能是被那个自称是同事的青年利用,害了他父亲。
纪光害怕儿子敏感失控,因此没有说。但纪牧然却从纪光的表情和追问里,大概猜出了什么。
他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告诉了父亲。
除了那青年,还有自己看到的小少年。
“他眼睛下面有一块黑色刺青,写着A09,他与我对话,还问我要不要救那些冰柜里的人。”
纪牧然犹豫着道:“我觉得,他的意思……好像是不想让我救他们?”
实验体?
纪光皱了下眉。
A09和冷冻舱里的实验体们所带来的威胁,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对调查官来说,它们都统称为污染物。
在他们看来,所有污染物都是同一种群。
那为什么,A09会对其他实验体有敌意?
纪光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
远处村庄的灯光在漆黑夜幕下格外显眼,像一个靶子,足够吸引蚊虫。
纪光担心那些村民受到波及伤害,本想要去村子里提醒村民,不要随便收留实验体。
但刚一靠近,浓重的血腥味就先从村子里飘散出来。
透出昏黄灯光的窗户上,飞溅着血液。
安静,死一般的安静。
纪光脸色大变,迅速跑进村子。
却见小少年站在尸骸堆成的小山上,手中黑色长枪狠狠刺向脚下踩着的村民。
“噗呲!”
纪光甚至能够听清长□□穿血肉的声音。
那村民眼睛睁得老大,不可置信的死死盯着小少年,胸膛随着长枪的拔出而震了震。
然后,不动了。
“是你!”
纪牧然惊愕,没忍住出声:“怎么会……”
眼前的小少年,和记忆中安静羞怯的模样,实在相差太多。
小少年闻声侧身,居高临下垂眸望来,像一尊没有情绪温度的瓷娃娃。
纪光一惊,连忙捂住纪牧然的嘴,将他藏在自己身后。
山风拂起小少年纯白的手术服,血液迸溅在小腿上,红与白刺眼。
他缓缓转身,踩踏着尸山慢慢向下,向纪光两人走来。
每近一步,空气的温度就仿佛降低一度,直冷到心脏。
纪光浑身肌肉紧绷,手掌已经紧握枪械。只要A09敢表现出对纪牧然的敌意,就会立刻开枪。
A09却停在了不远处,安全距离之外——刚好踩在纪光攻击范围的边缘。
他看向纪牧然:“你还是救了它们。”
小少年声音很冷:“你放出了愤怒的海神。”
纪牧然睁大了眼睛,一时无法理解小少年在说什么。
但随即,他忽然意识到——那些被他无意间放出来的、丧尸一样的东西。
“我爸爸已经杀了那些丧尸。”
纪牧然忍不住道:“它们已经死了,没办法再帮你或者再伤害别人了。你死心吧。”
小少年似乎笑了下:“真的吗?”
“你想要什么?”
纪光皱眉问:“你有神智,你能与人类对话——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谈一谈。自由?像人类一样的生活?复仇?”
A09出生在实验室里,从最开始就没有被教导成像人一样活着,却还是在与研究员的相处中,揣摩学习了研究员们的情感。
甚至像人类孩童一样,想要属于自己的生日礼物。虽然他失败了。那一天的实验记录,A09依旧像无关死活的小白鼠一样痛苦。
纪光读过A09的全部资料,看见了研究员对他的笔记,也为此而怜惜过他。
但这并不妨碍当A09可能威胁到他人时,纪光对他处理。
只是,与污染物对话……纪光也是第一次。
拥有了理智的污染物会要什么?纪光不知道。
小少年没有回答他,只是深深的看着纪牧然:“亲眼看看吧。你的善良,将会导致的灾难。”
纪牧然瞪大了眼睛。什么……
不等他想清楚,小少年却转身,就这样蓦然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爸……”
他下意识看向纪光。
纪光本想要安慰他,眼角余光瞥过尸山,却忽然愣住了。
尸山,在悄无声息的发生变化。
依旧是堆积在那里的尸体,却不再是村民的衣物打扮和面孔。却像是褪了色的画片,眨眼之间就变成了纯白色。
白色的连体实验服,冷得还在微微溢散着雾气,像是刚从冰柜里拿出来不久。
那一张张面孔也不再鲜活,而是青白僵硬。正是纪光亲手清点并装载的实验体!
纪光愣了下,下意识向前迈开一步想要看清楚。
那一瞬间,却像一颗石头砸进了湖水。
周围空气一圈圈荡漾开波纹,而四周的村庄景象骤然消失。
什么村子,灯光,山林……统统不见了。
只剩下翻倒的运输车,散落满地被打开的冷冻舱。
以及满地被贯穿了头颅心脏的实验体。
他们手里还拿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武器,神情姿态各异,还维持着“死亡”时的模样,好像是从运输车里爬出来之后正想要向四面八方逃跑,却被人杀死在途中。
长枪贯穿,一击毙命。
哪里有鲜血?
只有散落的碎肉骨茬。
杀死这些污染物的人,根本没留手。
纪光屏息僵立在原地,只觉得自己好像刚刚穿过一面水镜,眼前突然变化的景象让他天旋地转没有定点。像普通人突然坐在战斗机上接连翻转,恶心得想要干呕。
他晕眩得无法动作,只能站在原地强忍难受,静静等着恶心感逐渐消退,重新恢复行动能力的第一秒,就立刻回身去拽纪牧然。
却捞了个空。
纪牧然……在他身后消失了。
只剩下公路旁农田上的车祸现场,燃烧着的车子上火焰还在安静跃动着。
纪光以为自己走了很久,与纪牧然共处了一段难得的父子时光。
可眼前的景象却像是在问他:真的吗?
你真的找到纪牧然,和他说过话,牵着他的手同行一路了吗?
还是……那一切,只是你深重愧疚下的幻想,是大脑在支撑因为目睹儿子死亡而将要崩溃的你?
寒意顺着脊椎一寸寸上窜。
纪光只觉得今夜,出奇的冷。
“牧然……”
他轻声呢喃,伸出去的手却只握住了空气。
只着单薄衬衫的高大身躯颓然耷下肩膀。
纪光垂着头,看着自己脚边实验体冰冷青白的脸,神情不明。
……真的吗?
死的究竟是村民,还是实验体。看到的究竟是真人,还是自己的幻想?
纪牧然浑浑噩噩的从昏迷中睁开眼,视野就被小少年靠近的精致面孔全部占据。
“!”
他吓了一跳,猛地想要站起身,却慌张向前撞上了小少年的额头。
“咚!”的一声脆响。
小少年眉眼不动依旧面无表情,眼眶里却有泪水在打转。
白皙的额头红了一片。
纪牧然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结结实实的一撞疼得他脑袋嗡嗡作响。
可一抬头,才发现疼的不仅是自己。
“对,对不起。”
他看着小少年的眼泪,慌了手脚:“你没事吧?你怎么哭了,诶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我没事。”
晶莹的一滴泪顺着脸颊划过。
小少年却依旧面无表情,声音都硬邦邦的,像没有感情的机器人:“我只是实验体。实验体不知道疼。”
他抽噎了一声:“我不疼。”
纪牧然沉默了:“…………”
下次你再说这种话之前,先把眼泪擦擦更有说服力。
他慢慢回过神后,才发现自己身处的地方有些奇怪。
没有父亲,也没有村庄。还是在之前的运输车厢里。他靠在车厢壁上,四周是七倒八歪的白衣尸体。
集装箱全都打开了,可本应该平整的金属壁却凹凸不平,那凹痕……怎么看都像个人形。
好像是谁把人抡了上去,硬生生砸出一个凹坑。
纪牧然自己却完好无损,连个破皮都没有。被好好的保护着。
“你……我看到你杀了很多人。”
他犹豫着看向自己眼前的小少年,一动,衣服却从肩膀脱落。
纪牧然低头,发现是一件黑色的制服,肩章黑星染着斑驳血迹,还缺失了几颗。
像是制服的主人,经历过一场激烈厮杀。
他讶然,皱眉不知所措:“这……”
“你怎么知道,我杀的是人,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小少年却问他:“你亲眼看到,亲自验证过吗?”
纪牧然眨眨眼:“这是哲学问题吗?”
人是不是人?
小少年:“…………”
他抱膝半蹲在纪牧然面前,面无表情的嫌弃:“你伤到脑子了吗?”
“你不觉得,那堆人,有什么问题吗?”
小少年抬手,凌厉指向不远处打开的集装箱。
纪牧然顺势看去,犹豫着却没敢出声。
昨天还只是个在学校上课的高三学生,今天就被扔进了危险的污染战场最中央……纪牧然能看着这些死状狰狞各异的尸体,忍到现在没有昏厥过去,已经超过很多刚进调查局的新人了。
他实在是分不清,尸体和尸体之间有什么区别。
但小少年就蹲在他身前,两人之间距离不到半米。在“幻觉”中见过小少年是怎么杀人的纪牧然,怀疑如果自己说错了,会被小少年直接抬手杀了。
——对方看他的眼神,本来也和看尸体没什么两样。
小少年嗤笑一声,站起身。
纪牧然这才看清,小少年并不仅仅只穿着那件手术服。
身上还披着一件染血的校服。上面还能看到被写上脏话后,努力洗到发白的痕迹。
纪牧然对这再熟悉不过了。那不是他的校服吗?
同班的男生在那件校服上,用马克笔写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脏话骂他。他不想让母亲担忧伤心,所以趁夜自己洗了很久,冬日水管里的水很冷,骨节都红通通一片,皮肤搓出血痕,才勉强将校服洗干净。
但怎么,他的校服在小少年身上?
纪牧然愣了一阵才反应过来。哦,好像是他送出去的。
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个漂亮得瓷娃娃一样的小少年,竟然会是凶残的杀神,还担心对方会不会冷……
小少年注意到了纪牧然的眼神,低头看去,挑了挑眉,难得有了表情变化。
“被欺负了?”
纪牧然抿了抿唇,不说话。但委屈的神色还是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小少年眉眼悲悯:“为什么不打回去?任由他们欺负。”
纪牧然没有说话。
小少年也不催,转身就准备离开运输车。
“……因为不可以。”
纪牧然的声音像呜咽幼猫一般,从身后传来:“因为我比他们更强,所以不应该打回去,而是应该保护他们。”
小少年脚步顿住。
他缓缓转身,看向黑暗角落里缩成一团的纪牧然,眸光幽深:“即便他们欺负你?”
“即便他们欺负我。”
纪牧然的声音发闷。
一时间,两人之间的车厢安静下来。
车厢外也只有风摇晃树枝的声音,四周安静得可怕。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
“不走吗?”
小少年的声音忽然传来。
嗯?
纪牧然茫然抬头,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小少年向车厢外扬了扬下颔:“下一次空间覆盖快要来了。你要留在这也可以,但很快另一个空间的尸体就会重叠过来。”
“看运气,如果你运气不好,和另一具尸体完全重叠,那你就真的卡死在两个空间的缝隙里了。”
他的声音平静到冰冷,说起死亡,不过呼吸般自然。
纪牧然不由得抖了下,赶紧站起来。
他不知道什么是空间覆盖,怎么会有两个空间。但他明白了小少年的语气——这里不安全,要去安全的地方。
他连忙跟上小少年,试探着走了几步,发现对方并没有杀自己的想法,这才敢松口气。
“我叫纪牧然,你呢?”
纪牧然犹豫着,还是开口打破了僵局:“你叫什么?你眼睛下面纹的,是你的名字吗?”
“……小纪。”
“嗯?”纪牧然没听清。
小少年抿了抿唇,耳廓微红:“我说,我叫小纪。”
他似乎有些恼怒:“你是伤到脑袋了吗?A09这种东西……怎么看也不像人的名字吧?只是个机器出厂序列号。”
啊?
纪牧然怔了下。
“要走就快走。”
小少年的声音冷了下来:“你要是想留在这等死,我也不会阻拦。”
他紧了紧肩上带血的校服,率先走出了运输车。
纪牧然对眼下的情况仍是茫然,犹豫着不知道应当前进还是后退。但看小少年轻车熟路的模样,他咬了咬牙,还是追了上去。
刚一出运输车,他就惊呆了。
书上说,地狱十八层,各有不同,惩戒罪人。
可眼前的景象,更像是将十八层地狱压缩在了同一层,到处都是流动的血液和火光,尸骸在其中烧成黑炭,血腥和焦糊味弥漫。
直熏得人眼睛发酸流泪。
“这是什么?”
他试探着问身边的小少年:“我爸,他……”
“他不在这里。”
小少年站在车杆上,垂眸冰冷注视着地面上横倒一片的尸体:“这里就是他选择的结果。所有因为选择而延伸不同的空间,最终都会在这里交汇。”
纪牧然听得艰难。每一个汉字读音他都听得清,但组合到一起,他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不过,当小少年说他父亲不在这的时候,他还是难以抑制的高兴起来。
“我爸,他现在还平安吗?”
纪牧然眼巴巴看着小少年问:“他还好吗?”
小少年本来不想回答。
可纪牧然实在有一双过于明亮好看的眼睛。
遗传自纪光的剑眉星目少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当他注视着你时,那份专注仿佛是他的世界里只有你一人,只有你能救他于水火。
小少年别扭的转了转单薄身躯,不太自在的“啊”了一声。
“比起那个人,你还是更关心下你自己吧。有事的是你才对。”
可纪牧然就想听不见后半句一样,确认了父亲平安后,就忍不住笑起来,年轻的眉眼间还带着几分稚嫩。
但也格外清澈干净。
小少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嗤笑:“就这么高兴?”
纪牧然笑眯眯点头:“嗯。知道他没事,我就安心了。”
“我还年轻,受了伤也恢复得快,我没事,有什么危险我可以来扛,就冲我来吧。”
他显出几分轻松,比刚刚活泼不少。
“我也姓纪。没想到我们竟然是一个姓?那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纪牧然几步追上走在前面的小少年:“我们这是要去哪?能去找我父亲吗?你为什么会在冷冻车里,那些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名字……那个人又没说。”
小少年嘀咕着,有些不自在的扭过脸去,不看纪牧然。
但少年人的精力和求知欲同样旺盛。
在确定了小纪不会伤害自己后,纪牧然比刚刚开朗太多,笑着一遍遍询问,也不害怕小纪对自己冷脸。
小纪好烦。
小纪有些后悔。
早知道这家伙会这么粘人,就不带他出来了。
纪牧然却还锲而不舍:“关于我爸爸的事,你能再和我说一点吗?还有你说的实验体是什么,污染?”
“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小纪忽然站住脚,恼怒:“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
纪牧然惊喜:“你也喜欢十万个为什么吗?我五岁生日的时候,我爸爸送了我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做生日礼物,可惜那时候我太困了,没有等到他回家就睡过去了,他是把书放在了我床边。”
“我很喜欢那本书。你也喜欢吗?”
小纪:“…………”
他抽了抽唇角,无语:“你是在向我炫耀你有那个人的礼物吗?生日还有人送你礼物?”
“死心吧,我是不会嫉妒的。”
小纪扬了扬下颔,一身正气镇定。
纪牧然:“啊?没……”
我没炫耀,只是想知道有关我父亲更多的事。想从你们口中,拼凑出我没见过的、父亲的另一面。
“我不是你父亲的同事,也不知道他的故事。但是……他也送了我一份礼物。”
小纪攥紧了衣袖,缓缓轻声道:“他给了我,有生命以来第一份礼物,他赋予了我人生。所以,我得把你送回去。”
送到那个人的身边。像一个被精心准备的礼物。
就像他把姓氏送给我那样。
纪牧然不太能听得懂小纪说的意思,但他看懂了小纪的表情。
——山雨欲来前的紧绷严肃。
不等纪牧然问出口,忽然间,他听到了掩盖在风声之下的杂音,窸窸窣窣,从四面八方传来,向他们所站立之地而来。
他警惕转头,却惊愕看到不远处的山上,所有的树木就像活了一样拔地而起!
树木摇摇晃晃的在向这里靠近,大地都被震得颤抖。
……不。
颤动并非来自那些参天树木,而是土地之下,有什么东西如土龙般翻滚而来,在田野里冲开一条路,直直指向纪牧然。
纪牧然瞳孔紧缩,被直冲自己而来的威压震慑在当场,浑身发冷,就连抬起手臂都艰难。
只能眼睁睁看着土龙冲向自己,已至身前,眼看着就要吞噬自己。
突然间,身旁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拽到身后。
纪牧然眼前一花,只觉白色覆盖全部视野。再定神看去时,就见小纪挡在自己身前,白衣翻卷如一朵朵花瓣绽放。
小纪唇瓣抿紧,抬手间仿佛无数波涛浪花化作咆哮水龙,直冲向那股袭击的力量。
两股不同的力量对冲,冲击波炸开向四面波及,瞬间掀翻车辆尸骸。
只有身处于风暴中心的纪牧然被小纪牢牢护住,没有落得个被吹飞的命运。
“你听说过,海神的故事吗?”
小纪冷淡清澈的声音响起。
纪牧然怔了下,才意识到小纪是在和自己说话。
“小纪,你……”究竟是什么,人吗?这是,人能拥有的力量吗?
“最初,被关进瓶子里的海神,想要重新拥有世界,他许诺以无尽的财富和感激。”
少年的音色清冷,泠泠如泉水叮咚。
“可是,界壁拒绝了它。”
平地吹卷咆哮的狂风中,有一人单手插兜,缓步行来,风在他身边恭顺而恐惧的低下头,让出一条路,不敢吹拂起哪怕一根发丝。
青年掀了掀眼睫,淡色唇边噙着一抹笑,穿透过狂风,看向坚定力在风暴眼中央的小少年。
“它想要挣脱。它在怨恨。凭什么脆弱又愚蠢的种族可以被世界庇佑,不需要竞争也可以存活。可拼尽全力的它们,想尽一切办法也无法存活。”
青年低低笑出声:“刚刚,纪光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凭什么有剥夺生命的权力,这不公平。”
他歪了歪头:“大概……凭我更强。”
“公平?”
青年嗤笑一声,不屑道:“如果论起公平,界壁又何尝公平?我的世界满目疮痍,坠毁在即,可你们的,却依旧完好无损。”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凭什么?”
他笑着问:“那你呢,你不怨恨吗?你明明拥有和我一样的力量,却被渺小愚蠢的人类关在实验室内,不见天日的折磨痛苦。现在,我解开了你的束缚,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我为你而来。”
“可为什么,你现在站在那一边?”
青年歪了歪头,笑着缓缓伸出手,做出邀请的姿势:“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我们一起,可以做成很多事。你不恨那些人类吗?不想复仇吗?将那些折磨你的人杀死,看他们体会你曾经的痛苦。”
“我是来接你的。不要抗拒我。”
青年行风而来,挽起的衣袖下,手腕瘦削白皙。
小纪身形纤细瘦弱,在狂风中却稳如磐石,将纪牧然牢牢护在身后。
他毫不犹豫的冷声拒绝:“我不。”
青年皱眉:“你说什么?”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要用臭虫来污蔑我。”
小纪扬了扬下颔,像高傲又目下无尘的猫:“我不是那些只知道吞噬的丑陋东西,人类给我的,也不只是痛苦。”
“就连人类自己,不也一样被欺负,忍受痛苦?”
他侧眸,冷冷瞥了眼身后的纪牧然:“可腐土里开出来的花,是纯白色的。”
“有人爱我,有人赠我名姓,予我人生。”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