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黑雾消散，隐隐露出一轮弯月。
凄冷的月光下，映照着两个不堪对视的人。一个站在台阶上，满脸写着震撼。一个倚着梅树而坐，脸色漠然，丝毫不在意对方的问话和神情。
抱起腿上的伏羲，御尘音撑着身子缓缓站起来。还未等他站稳，肩膀被紧紧掐着，眼前人满目惊然，眼神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再次问道：“说话，你为什么会这首曲？”
御尘音不愿与默渊多费唇舌，挥开掐住肩头的手臂，转身扔给对方一句没有任何情绪的回答：“有何不知。”
一句话足以打破默渊的疑问。
御尘音是谁，阙音琴主，熟知天下琴谱。指尖伏羲，可撼动三界生灵。没有他不会的曲，没有他练不成的招。
所以默渊的这个问题，问得太愚蠢。
但是为什么他会问这个明知道答案的问题呢？
默渊心中的震撼久久未曾平息。
当年，在闲山小阁，阿宁也曾为他弹奏这首曲。清脆、空灵，似清风拂柳，又似积雪消融，化成涓涓溪水。
足以安抚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他问，这首曲有没有名字？
阿宁回，「红炉点雪」。
后来回到山海云峰，他某天突然想起这事，缠着白落宁给他再弹一遍。「红炉点雪」再次在耳边回荡，琴音悦耳，如飘飘大雪洗涤内心的烦躁。
可是，却没有第一次那般透彻心扉。
原以为是心境影响了自己，可是今日、此刻，他再一次听到那般空灵而毫无杂念的琴音，再一次听到当日打开他心门的曲调。
却不是他心悦之人。
默渊看着御尘音缓慢的背影，心中骤然翻涌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滋味，只一瞬，稍纵即逝。
他迈开腿，跟着御尘音进了里屋。
屋内俨然被打扫了一番，此刻干净整洁，不染纤尘，如同居住的人一般。默渊站在桌边，看着御尘音放下手里的伏羲，而后走到案桌前，拿起桌上的布条，不紧不慢地缠在断指上。
如此锥心之痛，眼前人只是眉头蹙紧了些，没有发出一丝声音。默渊双眸微阖，眼神紧紧钉在御尘音身上，看他不动声色的神情，看他给自己包扎。
不知是被方才的琴音触动，还是因为什么。默渊难得开口说道：“来人，带医修过来。”
门外的侍从领命退下，片刻之后，一名白胡子医修步履匆匆地走进风雨阁，朝默渊弯腰拱手道：“尊上有何吩咐？”
“去，”默渊挥了挥手，“给师尊好好看看。”
医修应了声“是”，拎着药箱走过去。抬头看见是御尘音，忙拱手作揖道：“原来是天衍仙尊，在下三生有幸能为天衍仙尊医治。”
御尘音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医修瞥见御尘音的断指，忙从药箱里掏出一瓶药。解开包扎一半的布条，缓缓撒上药粉。
这药虽药性温和，但触到血肉，难免刺痛。
医修瞥了一眼御尘音，只见他双眉紧蹙，眸中目光镇定，没有丝毫慌乱，平静地看着断指。
——不愧是道门第一人，伤成这样都能一声不吭。
医修在心里暗暗钦佩御尘音，屋内寂静无声，医修一边上药一边用余光悄悄打量御尘音，而后又偷偷瞥了一眼身后的默渊。
心中骤然想起那些传闻。
不对，不是传闻，已经是世人皆知的阴私。
还是这位欺师灭祖的尊上，亲自昭告天下的。
医修再次在心里暗暗感叹，这修道之人，也不必凡人干净。这等腌臜事都能做得出来，如此罔顾伦理，还人人皆知，真是恬不知耻。
取出一截纱布，医修轻手轻脚地给断指包扎，看着残缺的小指，心中又升起了猜测。
原来这仙风道骨的天衍仙尊，也不过是装的。能和自己的徒弟搞到床上，能清白到哪去，真是枉费他们曾经如此敬仰。
心里不断揣测着，医修一边包扎一边用余光去瞥御尘音，孰料视线相对，撞上眼前人那双漠然冷冽的双眸，吓得他脊背发凉。
饶是他在心底唾弃御尘音，但对视的那一刻，仍是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气息压制。
医修包扎完之后，快速收好药箱，离开御尘音那道令人发颤的目光，转身朝默渊说道：“禀尊上，天衍仙尊的伤势已包扎好。每日上药两次，不宜沾水。”
“知道了。”
默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医修领命告退。
屋内只剩下站着的两人。
默渊撇撇嘴角，踱着步子走向御尘音，思虑片刻后说道：“师尊能……再弹一遍红炉点雪吗？”
御尘音未答，微微撩起衣摆坐在案桌前，拿起桌上的白布细细擦拭伏羲琴上的血。
“师尊方才不是弹过了，再弹一遍又有何妨？”
默渊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委婉，低眸看着不动声色的人。
御尘音仍是未答。
“本座已经找人医治你的伤，作为回报，你为本座弹一曲也是应该的。”
默渊开始道德绑架。
御尘音依旧未答。
见对方沉默不语，一股气翻涌而上。默渊站在御尘音身侧，低眸怒视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座已经好言相对，不要逼本座。”
伏羲琴上的血已经擦掉大半，玉白琴弦恢复明净。
御尘音还是未答。
默渊又气又恼。久违的琴音在心头萦绕，似是一根羽毛轻轻挠着，令他抓心挠肺，急切地想要。
可是眼前人偏偏软硬不吃。
耐心已经被消磨殆尽，默渊气急败坏，正欲发作。门外突然响起一名侍从的声音：“尊上，赵公子说他身体不适，请尊上过去看看。”
“知道了。”
默渊挥手示意，垂眼看了看御尘音，最后吃瘪地拂袖离去。
-
宁安殿内，默渊穿着单薄的里衣倚着床榻，赵宁谄媚地为他捏肩捶腿。殿内白烟袅袅，暖气充盈。
视线倏而瞥到一旁的案桌，默渊慵懒地问道：“会弹琴吗？”
突然被问这个问题，赵宁愣了一瞬，回道：“略懂，不知尊上想听什么？”
似是被勾起了兴致，默渊微微扬了扬嘴角：“「红炉点雪」会吗？”
“啊？”
赵宁怔然，他琴艺并不精湛，还是跟随默渊之后才开始学的。普通的名曲他倒是会一点，这个「红炉点雪」是什么，他简直闻所未闻。
还未等赵宁回答，默渊吩咐道：“来人，拿琴来。”
不多时，一张古琴呈上来，摆放在案桌上。默渊指了指，说道：“弹吧。”
赵宁硬着头皮从床榻上下来，走到桌前坐下，心里不停地嘀咕着这个「红炉点雪」该怎么弹。
琴音响起，默渊说道：“不对。”
赵宁赶紧换了曲调，床榻上又传来一声：“不对。”
心中愈急，手上愈乱，赵宁怎么弹都不对，故作嗔怪道：“尊上，你是故意为难我的。”
没有听到惦记的曲，默渊“啧”了一声，不满道：“怎么连这都不会。”
怕默渊怪罪，赵宁赶紧起身回到床边，伏在默渊身前，一脸委屈：“尊上一来就要我弹琴，也不关心我的伤势。你看我的脸现在还疼着呢，尊上就忍心这张脸受伤吗？”
话至此处，默渊才想起赵宁的脸被御尘音划破，手背轻轻摩挲眼前这张，与白落宁极为相似的面容。眼中的不满也转而变成了怜爱和疼惜，仿佛手里是绝世珍宝。
世间再没有第二张脸比这更像白落宁。
可惜被御尘音给毁了。
“尊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要是这张脸留了疤，那我也不活了。”
赵宁继续在默渊耳边煽风点火。
心中烦闷和气愤交加，默渊对御尘音的恨再度涌上来。
眼前这张酷似白落宁的脸，写满委屈。默渊看着登时就心软了，一副昏君做派，问道：“你想怎么办，本座都依你。”
“我想想，”赵宁满意地笑着，“我不贪心的，尊上让天衍仙尊来给我道个歉就行。”
默渊想也没想，一口就答应了：“来人，把他带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