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 夏。
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秋，虽说天气依然炎热，但也已经进入九月份。
今日的乔茗茗很早便从床上爬起来, 此时房间中隐隐还有磨牙声。
每每这时, 乔茗茗心里就不禁猜测床下的几个男孩会不会哪天把牙齿给磨得只剩个根。
房间门外有了动静, 隐约听到了她这辈子老娘窸窸窣窣的做饭声。
乔茗茗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趴在房门上听一会儿, 没听到两个嫂子的动静，眼睛倏然一亮, 轻轻开门, 在她老妈耳边悄悄问：“今天还能不能吃蛋羹？”
赵琼花女士瞪她, 低声：“吃上瘾了？蛋羹这种好东西，哪里有得天天吃。”
前阵子闺女大病一场, 那小脸儿惨白惨白的, 她心疼得紧, 这才连续蒸几天的蛋羹给闺女补补身体，哪里想到这姑娘如今天天惦记这口吃的呢。
乔茗茗忙拉着老妈的袖子，压着声音：“再蒸一天，就一天！妈今天我相亲呢, 我没吃到蛋羹我……我提不起精神！”
赵琼花奇怪：“你还真准备去呢？”
乔茗茗：“要不然嘞, 大姐都说了，和人家约好在公园见面。”
她警惕地看着赵琼花，连忙说：“妈，你别不是不同意吧, 封建父母的做法不可取。”
赵琼花：“……我同意！”
我就是怕人家看不上你！
她心里呵呵笑, 偷摸着从柜子里拿个鸡蛋出来, 无声打散，捻些盐调味再放到锅里蒸。
最近赵琼花开发出新技能，那就是无声打鸡蛋。
乔茗茗昂首挺胸，脸上傲然：“只有我看不上别人，哪有别人看不上我。”
赵琼花实在不晓得焉了吧唧的闺女儿啥时候生了这么多的自信，这话说得她都臊的慌。人家啥条件自家啥条件啊，也不怕舌头闪了。
于是挥挥手：“赶紧刷牙洗脸去，等会儿你大伙儿都得起来了，你又得跟他们抢。”
是哦！
乔茗茗一听撒腿开门跑去筒子楼尽头的水房中。她想逃离这栋筒子楼，原因之一就是每天上厕所都得靠抢，刷牙洗脸也是。
刷牙洗脸跟打仗似的，紧接着回家偷摸吃鸡蛋羹，因为小弟迷迷瞪瞪起来了，裸着上半身去厕所时被他瞧见这一幕，竟然还被这小子分走两勺……不刷牙就吃，可恶！
乔茗茗忍痛分两勺蛋羹堵他嘴，随后给他两个脑瓜崩，等哥哥嫂嫂们起来了，姐弟俩就跟啥都没发生过一样。吵归吵闹归闹，要是把蛋羹的事儿透露出去，往后再开小灶就难了。
吃完饭后乔茗茗出门，和乔大姐汇合，然后姐妹俩直接前往见面地点公园。
乔茗茗路上碎碎念：“这人条件这么好，为啥还没对象，是不是哪里有隐疾啊？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好男人哪里能在相亲市场上流通呢？”
乔大姐翻白眼，不想理自家这缺心眼的小妹。
乔茗茗她脸上适时露出疑惑的表情来，踢踢路上的石子，兀自道：“这种人，别说等他大学毕业，就是他大学还没毕业，才成年了就被人盯上了吧？”
前两天她大姐拉她远远地和宁渝碰了面，刹那间乔茗茗眼睛就眯了起来。
苍天呐！乔茗茗要落泪了。
感情基础算什么，这脸这身材，她分分钟可以接受！
但经过两天理智回笼，乔茗茗不由得猜想各种离谱的可能，还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乔兰兰终于听不下去了：“瞎说，大姑娘可别口无遮拦，人家宁同志好着呢。听你姐夫说组织上倒是年年给他介绍对象，奈何这两年人家忙。”
说着，她看看左右压低声音：“我听说就连院长的闺女儿都介绍过，哦对了，还有师长的女儿呢，没成就是。就是这会儿，给人家介绍对象的人还是一个接着一个。有所长家的，有啥主任家的，要是宁渝真有问题，哪里还能接连不断？”
乔茗茗眼睛瞪大，锃亮锃亮：“是吗，那他条件可真好，人品也有保证。”要不然人院长和师长也不能把闺女儿介绍给他啊。
“关键是有房。”乔大姐务实。
乔茗茗“唔”两声，甚为满意。
很快，姐妹俩到达公园。
宁渝早就等着了，乔茗茗远远看见他，轻咳两声，伸直腰板刚想起势，就被她大姐轻轻一推立刻正常，而后走过去十分自然地坐到了宁渝旁边的位置上。
乔大姐：……
“宁同志你好，我叫乔茗茗。”她立刻收敛了，打量两眼笑眯眯道。
“乔同志你好。”宁渝和煦点头。
“这样吧，你喊我小乔就行。”乔茗茗觉得同志的叫法似乎有些正式，想拉进距离必须得用稍微亲密点的称呼。
宁渝笑笑，从善如流改口：“小乔同志今年才高中毕业么？”
说实话，他内心实在发麻。对他而言这姑娘岁数太小，若非食堂的谭师傅极力推荐婉拒不得，他是不愿来见面。
乔茗茗并未听懂他的言外之意，只颇为苦恼地挠挠头道：“是呢，我还没找着单位。才毕业不久，再找不到就要下乡去了，说不准会被分配到什么地方去。若运气好些也就算了，运气不好，去个偏远的地方，听说青黄不接的时候还得跟着村里人出门讨饭呢。”
这是真的，有些知青真得靠讨饭过活。可她这人面子薄啊，前几天在家里练了好几回讨饭，愣是憋不出三句话来。
宁渝：“？”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原来这姑娘相亲的主要目的是想逃离下乡。
冷不丁这么实诚，宁渝无话可说的同时倒不大自在起来，认真安慰她：“乡村广阔作为无限，若你实在呆不惯，可让你家人注意厂中招工。你是高中学历，工作还是比较好找的。”
乔茗茗瞪眼：“哪里好找啦！”
说来就委屈，若不是这工作被二嫂顶了，她乔茗茗哪里能来这儿？
穿来后相亲并非她第一选择，其实她也尝试过找工作，奈何难找得很呢。她这种工人子弟兵连自己的厂都进不去，旁的厂更是想都不要想。
说着说着她更难过了，往椅背一靠，继续悲伤道：“唉！我就想找个舒服点的，甭早起也甭晚睡，更不要费力气还得挨骂。工资高点低点都无所谓，怎么就这么难呢？”
可惜她连挑拣的资格都没有，一个锅炉房里铲煤炭的工作都一堆大叔大婶跟你抢。
宁渝语塞，他不禁想了想，世上有这样的工作？这姑娘想得真美。
不过此刻身边人好似浑身都在散发着浓浓的伤心与怨气，宁渝便也忍不住开口：“我家附近有一供销社，主任曾跟我说今年会招两人。”
乔茗茗眼睛骤然亮起来，转头，亮晶晶地盯着宁渝看。
正是上午，阳光彻底升起后虽不算灼热但却耀眼得厉害。乔茗茗登时笑弯了的眼眸里溢着光，显得惊喜无比，宁渝对视一秒后竟然下意识躲开眼神，而后莫名想笑。
“只是，还没到时间，估计得十一月。”宁渝平复几秒，又若无其事道，“你下乡的时间是？”
此时的乔茗茗贡献出堪比川剧的变脸，由惊喜转为僵硬：“下乡日期截止到十月底，要是再没去，知青办就得上门啦。”
宁渝：“这般紧？那我帮你问问？”
乔茗茗忙不迭道：“千万千万啊！”
宁渝：“……”怎么感觉她就等着自己这句话呢？
乔茗茗转念一想，尤嫌不够，往宁渝方向挪了挪：“你什么时候能问完呢，要不我明儿来找你，或者随你一起去问？”
“你家远。”
“不远！”乔茗茗眼泪汪汪，恨不得抓住他手，“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中午见面，我请你吃饭！”
“我明天没空。”
“那就周日吧。”
宁渝憋了憋，又和她盛满期待的眼睛对上，咽回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心想：谭师傅素日对他甚好，有红烧肉都会给他留一份，他便帮帮乔茗茗就是了。
可这姑娘打蛇随棍上的本领太强，简直世所罕见，帮完后可千万不能再和她相处说话！
坐在不远处偷偷竖着耳朵听的乔大姐痛苦捂脸，尴尬得差点把鞋子抠破了。
老天，她小妹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
周日，乔茗茗早早来到宁渝家门口，距离相亲那天已经过去五日了。
她顶着几位大婶灼热的眼神敲门，等到宁渝来开门时露出灿烂的笑容，说：“早上好啊宁渝同志。”
宁渝震惊，看看天色：“你来了？”接着赶紧侧了侧身体，让乔茗茗进门。
他本没有让乔茗茗进家门的计划，奈何邻居们不管摘豆子的还是糊灯笼的，眼睛都盯着他俩，自己总不能和乔茗茗在门口说话。
乔茗茗推着自行车进门，然后就是“哇”声接二连三地响。
宁渝正在吃饭，此时早饭还摆在桌子上，不自在问：“你吃了么？”
乔茗茗摆摆手：“吃了，没事你吃吧，我家吃饭早，而且过时不候的。”
自己是来求人家帮忙的，哪里能在人家家里顺带吃饭呢。
不过她真羡慕独居人士，想睡几点起就几点起呢，赵女士总拿赖床起晚了就没得吃早饭的事儿威胁她。
宁渝心说他也吃不下去了，自家里少有姑娘来，他吃着饭让人小姑娘在一旁等着他吃不下去。本想着乔茗茗是中午来，哪里晓得来这么早，干脆把竹罩子往桌上一盖：“走吧，现在就去。”
“你不吃啦？”
“已经吃完了。”
乔茗茗欣然同意，乐颠颠地跟上。
一路，两人聊得甚欢。
确实甚欢，宁渝惊讶地察觉到乔茗茗并不像普通高中毕业生，甚至和十多岁的姑娘也不一样，两人说话时倒也没那么不自在。
他说起供销社，乔茗茗立刻就接话，把自家周边的供销社噼里啪啦分析一通哪里好哪里不好，甚至对供货方面也颇有心得。
他问起学校的事，聊到课业乔茗茗也能跟上，有时聊起偏门些的知识，这姑娘不是兴致勃勃地跟着聊，就是津津有味地听他说。
宁渝心里难得生出“好投缘”的想法来。再就是这姑娘怪倒霉的，若是在前些年她这种成绩和知识面，哪里能没大学读。
他是真的有点想帮她了，她万一倒霉点被分配到偏远的地方去，说不准真得去讨饭。
然而宁渝“英雄救美”的行为没做成，盖因为供销社主任铁面无私，杜绝任何后门行为。
乔茗茗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人家依旧保持主意绝不动摇。
“这哪里算走后门嘛！”
出了供销社已是正午十分，灼热的阳光惹得人越发烦躁。乔茗茗愤愤踢了踢脚边石头，石头没事，她脚反倒痛了，随后整个人跟被戳破的气球般，气馁了。
宁渝安慰：“别灰心，我再帮你找找。”
乔茗茗抬头，瞅他两眼，扁扁嘴：“谢谢，走吧我请你吃饭，今天麻烦你了。”
说完就往国营饭店走去，宁渝跟在后头，竟莫名觉得她背影有些萧瑟。
*
乔茗茗和宁渝的第三回见面是在三日后。
当天乔大姐搬新家，乔茗茗被大姐抓去壮丁，给邻居们送糖果的任务落在了乔茗茗的头上。
邻居要送，一些朋友也得送。大姐夫和宁渝有点交情，所以虽然两家离得远，乔茗茗还是得多走二十分钟的路把糖果送到宁渝家。
再次来到宁渝家，乔茗茗照样受到婶子们的注目礼。
她满头汗，对开门的宁渝小声嘀咕：“你压力很大吧？”
宁渝：“怎么说？”
“唐僧嘛，孤零零的压力肯定大。”
乔茗茗真觉得宁渝是块唐僧肉，想拉他当女婿的婶子跟就跟西游里的妖怪差不多多。
……
等等，那她也是妖怪？
宁渝失笑：“婶子们都不错，都是邻居没什么坏心眼。”
那啥，我有啊。
相处几天乔茗茗感觉宁渝这人挺好的，陪她吃饭还帮她找工作，渐渐的她其实也觉得自己这为了逃避下乡而找人家结婚的行为蛮缺德的，算是坏心眼了，于是女妖怪乔茗茗膝盖一痛，感到此刻自己膝盖中一箭。
她默了默，放下糖正准备走呢，宁渝忽然问：“天气这么热，你要不要喝点绿豆汤，我早晨刚煮的。”
“吃！”乔茗茗转身，瞬间眉开眼笑，“我一路走来可热了，晒人得很呢！”
宁渝再次轻笑出声。
忘了忘了，这姑娘打蛇随棍上。
喝了这碗绿豆汤，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了质的飞跃。
两人结婚后，某天睡觉前回忆往事时小夫妻亲密地搂着，把相识过程复盘一番，一致将两人这一阶段称为“登堂入室”的重要性阶段。
原因在于这日宁渝请她喝了绿豆汤，隔日乔茗茗就找着借口回请宁渝去吃饭。
一来二去，眉来眼去……每当宁渝吃到红烧肉或者什么好吃的菜时，脑袋里总能浮现出乔茗茗可怜巴巴的表情。
“我好可怜，都忘了红烧肉的味道。”
“我真可怜，多少天没吃过饺子了。”
……
宁渝每每这时便不由得扶额，深深觉得自己被乔茗茗荼毒甚深。
同时还觉得自己是个圣父，要不怎么会做出给她送饺子送红烧肉的举动。
*
已经是距离两人相亲大半个月后了。
某日夜晚，乔茗茗猫着腰躲着人，偷偷从家里溜出来。
“不许叫！”乔茗茗压低声音瞪了瞪院里的狗，“敢出声往后不给你吃东西了。”
狗是好狗，机灵得很呢，认出乔茗茗后摇着尾巴朝她奔来，被瞪后又耷拉着头趴地上，嘤嘤嘤地难过着。
乔茗茗没功夫理狗，她小心翼翼地躲过看门大爷的视线，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在大院外的巷子里接过宁渝手中的饭盒。
“你热不热累不累呀？”她塞个帕子给他擦汗，而后低头鼻子噏动，隔着饭盒嗅了嗅，惊喜说，“是饺子！”
“不热也不累，我骑得慢。”黑暗中宁渝双手垂下虚握，清清喉咙不自在道：“家里肉票再不用就过期了，今儿刚好有时间，就买了两斤肉做自己饺子。”
“两斤？”乔茗茗扬起眉毛，心里美滋滋，悄悄想：骗人，每个月才一斤的肉票，谁家能剩有两斤临近过期的肉票呢。
宁渝也觉得这谎话说的不太高明，赶紧转移话题：“面粉是跟我同事淘换来的，他也是才从农村的亲戚家里换的，新面粉好吃。”
乔茗茗：“啥馅？”
“猪肉玉米白菜。”
“是我除荠菜饺子外最喜欢的馅！”
“嗯，我也是。”
乔茗茗抱着还热乎的饭盒，往前稍稍走一小步，上半身露在月光里，抬头眼眸闪亮道：“宁渝。”
“嗯？”
“所以，咱们这是处对象了是吧？”
宁渝：……他久违地面红耳赤了。
处了吗？总感觉没有。自己该说的没说，该做的也没做。
乔茗茗腾出一只手，往宁渝虚拢的拳头里一塞，迅速找到手感与他手指相交。
她是有点喜欢他了，抛开他脸蛋身材与房车工作之外的喜欢，是单纯的宁渝这个人的喜欢，自己这女妖怪可不能放过。
宁渝脸更红了，手心出汗，恍然一瞬，又定神，与乔茗茗的眼神对视上，声虽轻却异常认真诚恳。
说：“小乔同志，很高兴认识你。”
乔茗茗愣了愣，点头：“我也是。”
此刻月光明亮，繁星点点，携带着清凉的晚风把太阳遗留的热气吹散，然宁渝燥热的心却无法宁静。
心脏加速跳动，血液加速流动。
他紧张，握紧两人相握的手，道：“未来人生路漫漫，你愿让我陪你一同走下去么？”
乔茗茗思索两秒：“我大概，很愿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