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鉴清醒过来的时候,眼前已经没有了悬崖,没有了索桥。他身下的床铺很柔软,盖着的被子又轻又薄,却一点儿也不让人觉得寒凉。顾鉴翻身坐起,一低头看见自己的衣袖,这才发现,原来在自己昏迷睡着的时候,竟然连衣裳都已经被人换了一身。
“……”
应该不是沈清思给他换的吧?
虽然他的身体目前才五岁,还不存在什么男女防范,但以一个成年人的认知,顾鉴总还是会觉得别扭。
下床穿好了鞋子,顾鉴就径直推门走出了屋,不同于上山时的一路红枫,此时他推门所见的院落之中,灼灼新桃开得正盛。
卵石铺成的小径一路向着桃林深处蜿蜒而去,顾鉴反正也不认得路,索性就顺着那小径一路向前走去,他不清楚自己究竟走了有多远,好像也感觉不到疲惫和害怕,纯粹就将这当做一场春日出游,边走边观赏四周的风景。
渐渐地,顾鉴隐约能够听见有一些流水的声音,他循着那声音快步向前走去,待得转过了一方青石,眼前的景物又是豁然一变,——碧色的荷叶在湖面上铺开,点点新嫩的白莲掩映其间。顾鉴的身前,有一座汉白玉长桥半藏于花叶之中,它径直向前延伸开去,直至那湖心中央的一座八角小亭。
顾鉴粗略在心中估算着距离,这座长桥竟然延伸向前有近百米,他凝神向着湖心亭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亭中似有两点人影对坐。不做他想的话,那两人应是奚未央与沈清思。
……好啊!
顾鉴咬紧了牙,心头突然火起。
奚未央!——他可真是信了奚未央的邪!
走索桥走索桥,他在那里铆足了劲儿的走索桥,还以为那索桥是个什么至关重要的考核,醒过来时意识到自己可能失败了,顾鉴还觉得失落不安,只生怕惹得奚未央失望,却原来,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
人家奚未央和沈清思吃好喝好,两个人正美滋滋的坐在凉亭里边看风景呢!有他和沈不念什么事儿呀?!
顾鉴攥紧了拳,他憋着一口气,直跑到了长桥尽头。沈清思起身从亭中走出来接他,微微蹙眉问道:“怎么跑的这么急?这石桥没有栏杆,阿镜你若是摔了可怎么办?”
顾鉴躬身,双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的喘着气,他其实留意到了沈清思想要伸手扶他,可顾鉴就是莫名矫情的不想要搭理。然而,他的矫情还没有维持几秒钟,便听到奚未央在亭中道:“清思,回来。”
沈清思虽然关心顾鉴,却也不敢违抗师命,况且顾鉴现在正发着脾气,不大待见她。这一点,沈清思还是看的出来的。
“是,师尊。”
——虽然不知道顾鉴究竟闹些什么脾气,但还是先让他自己冷静一下吧。
沈清思如是想道。
顾鉴:“……”
顾鉴更生气了。
奚未央你什么意思吖?
自己不关心他也就算了,还不准别人关心他吗?
太过分了!
顾鉴喘完了胸腔里的气,心里的气越是愈演愈烈。他快步小跑近凉亭,“蹬蹬蹬”迈着小短腿跑到了奚未央的面前,然后……瞪大了眼睛,怒视奚未央。
奚未央:“……”
奚未央看着顾鉴那副明晃晃的“我生气了,你快哄我”的模样,一时不禁失笑。
他有些好笑的去摸顾鉴的发顶,问他:“怎么那么生气?”
顾鉴:“……”
——奚未央居然还好意思问?
“你骗我!”顾鉴又气又恨,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变小了,他的行为也变得幼稚了起来,居然还跺起了脚。只听顾鉴愤愤的道:“你说的话,我昨天认真想了一个晚上!我一晚上都没睡觉,终于下定了决心,数着星星盼天亮,就是为了来告诉你答案。可是你呢?你居然——”
顾鉴戛然而止。
——那不能说。
幻境里的奚未央,在引诱他。
引诱他抛却世俗,远离尘嚣,只与他双宿双飞。
顾鉴哑然的盯了一眼奚未央的脸,而后飞快地转开了目光。
这太离谱了,顾鉴想。
更离谱的是,幻境之中的他,居然真的被诱惑成功了。
在那道幻境之中,顾鉴面对奚未央,竟然毫无抵抗能力。套用一句恶俗的话,只要奚未央愿意和那幻境中的顾鉴服个软,说几句好听的话哄一哄他,哪怕是假话,幻境中的顾鉴也会“深信不疑”,并且心甘情愿的为他付出性命。
这样的感觉异常割裂。
顾鉴似乎有一部分是保持着清醒的,清醒的顾鉴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冷眼看着幻境中所发生的一切,偏偏他又无法完全的抽离。顾鉴感觉自己就像是做了一场梦,那梦中之身既是他,又不是他。不清醒的顾鉴心中爱欲炽烈汹涌,好像黑暗之中的野火烧灼着旷野,清醒的顾鉴对此感到陌生,却又控制不住的被这样强烈的情绪所感染,——顾鉴不能否认,在那幻境之中,他一定存在着某一时、某一刻,是爱上了奚未央的。
原著小说里吵得轰轰烈烈的评论区,再一次浮现在顾鉴的脑海中。
……完蛋了。
顾鉴惊悚的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担忧,可能、也许……它根本就是真的啊!
原男主他就是和奚未央存在着不可告人的py交易吧?
如果那幻境之中所出现的激烈情绪,真的全部都是属于原男主的话……顾鉴颇有些心虚的想,这不管怎么看,都是原男主对奚未央更图谋不轨一点吧?
表面上拽的二五八万的,实际上奚未央只要撒个娇,他就能开心得恨不能螺旋上天。不过话说……奚未央这样的人,真的会撒娇吗?
顾鉴怀疑的又偷瞄了一眼奚未央,却刚巧与奚未央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撞了个正着。
“阿镜?”
顾鉴:“……”
好吧,确定了。幻境果然是幻境。
这世上大概总有一些人,天生就不适合依靠别人。
奚未央便是如此。白生了一双风流的眼,实则根本不适宜谈情说爱。
奚未央才唤了顾鉴一声,却换来了顾鉴躲闪的眼神,他略一思量,联系小朋友刚才说的话,猜测道:“你做出了决定,却又在那堪心幻境之中动摇了,——是因为我么?”
顾鉴:“!”
顾鉴脱口而出:“才不是!”
奚未央才不信他的狡辩,他只是问:“为什么动摇?”
顾鉴:“……”
顾鉴讷讷的说不出话来,好半晌,方才勉强憋出来了一个答案:“我不知道。”
不知道?
奚未央的神情淡淡的,并不再去逼迫顾鉴。他只是向顾鉴解释道:“堪心幻象,所展现的是每个试炼者心中,最强、最深的欲望。贪嗔痴执皆是欲,人既生七情,便永远也摆脱不了个‘欲’字。阿镜,这世上能够心无杂念,完整走过堪心幻象的人,还没有出现呢。为自身的欲望所困扰,并不是一件羞耻的事情。”
顾鉴:“?”
顾鉴听了奚未央的话,禁不住瞪大了眼睛,他愣愣的,感觉自己就像是个傻子:“所以,所以其实……”
——其实,奚未央要他和沈不念走那铁索桥,根本就不是为了要让他们闯过那座铁索桥?!
“是。”
奚未央微微点头,他轻叹道:“我已经说了,在这世上,从无人能够真正做到心中全无任何的欲念杂思。即便是我,也已数不清在这座桥上栽了多少遍,又怎么可能会要求你和不念去完整的“走过”它呢?”
“我之所以,要你和不念去这幻象之中走一遭,从来都不是为了要你们就此摈弃自己的欲望。”
奚未央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不再继续说下去。他伸出手来,三指握拳,留下来拇指与小指,作出了一个“拉钩”的姿势。
“阿镜,现在,幻象已经告诉了你,你心中真正的、最渴望的欲求是什么了。”
顾鉴:“……”
顾鉴怔住,他与奚未央对视,竟然满心都是胆怯。
顾鉴听见,奚未央安抚的告诉他:“不要害怕。”
“阿镜,不要恐惧自己的欲望,更加不要为之感到羞耻。”
“因为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
奚未央说:“顾鉴,你不需要将这秘密告诉任何人,但却一定要学会,坦然正确的去面对它。”
“能不能做到?”
顾鉴:“……”
顾鉴垂眸,他紧紧地盯着奚未央伸向自己的,拉钩的手。
忽然便走了神。
顾鉴想,昨日天晚,日光昏黄,他根本来不及仔细的观察奚未央,于是他便不曾留意到,奚未央的皮肤竟然如此白皙,白到就连手腕处,都可以清晰的看见极薄的一层皮肤下,他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还有他那圆润饱满的指甲,甲床修长却修剪的很干净,这样子的一双手,在男人中似乎略显秀气,却又毫不女气。顾鉴以前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手控”,然而现在,他最终决定伸手去与奚未央拉钩的原因居然是……他想要摸一摸奚未央的手。
哪怕只是碰到一碰,顾鉴都心满意足。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指腹相印,顾鉴默默地在心里和奚未央道歉:对不起了。
“顾鉴”隐藏的欲望实在是太特殊,又太炽烈了。奚未央这个人,就是“顾鉴”欲望最完整的具现。
而现在的顾鉴,他既做不到完全心无旁骛的去面对“奚未央”这个具现,又没有办法去化解那已成执念的感情,——更加不可能将错就错的,去接受和继承原主那样强烈的情绪。
顾鉴承认,他从看见奚未央的第一眼起,就对这个人有所好感。
然而,那样的好感,仅仅只是奚未央恰好合了他的眼缘,长在了他的审美点上,并不代表顾鉴就“爱”上了奚未央。
“爱”这个字,实在是太重了。顾鉴从来不大相信一见钟情这种东西。流于表面的“喜欢”,距离爱意委实太过于遥远,甚至要在此刻掐灭它,也只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而已。
——奚未央的心太重,他是一个为了天下苍生而活的人。“神”爱世人爱得久了,便再不知应当如何去爱“一个人”。
所以,永远也不要爱上奚未央这样的人。
拉钩结束,顾鉴收回自己的手,他不无冷酷的想:人的感情或许可以很充沛,但却决不能廉价,注定了不会有回报的投资是愚蠢的。对于奚未央,他还是吝啬一些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