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过半,暮色渐起时,一个人踩着昏黄的天光走进静心苑。
董章庭此时正在烛火中看书,平安正在小心的呵护着炭盘中的细微的炭火。
这个场景和正院那温暖又明亮的书房简直天差地别。
屋外响起一声叹息。
董章庭闻声抬起头,眼睛微微睁大,面上浮现惊喜,随即看向四周,又有些羞赧:“父亲,您来了。”
来人正是西平伯。
平安连忙将人迎到屋内,找出两个茶杯装满清水,放在桌子上。
董章庭想要将书案上的烛台拿起,给西平伯照明。
西平伯摆摆手,来到书案前。
在烛火照映下,书案上摆放着文章打上几分昏黄之色。
西平伯出身行伍,对四书五经只是粗通,他看不懂董章庭这篇文章的好坏。
然而誊写文章的字,不需要文墨,便看得出好坏。
“你的字,很好。”比从小被精心教导的董天赐还要好。
董章庭像是被突然被惊喜击中一般,怔怔的看着西平伯,随即头微低。
西平伯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自己一直忽略的庶长子带着轻微的哽咽声音:“谢谢父亲。”
西平伯一直都知道夫人对庶长子多有不满,蓄意打压。可是夫人和自己恩爱缠绵,又诞下一双心爱儿女,将西平伯府照顾的妥妥贴贴。
因此,他一直对庶长子的遭遇视如无睹。
没想到,这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依然如此俊秀。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西平伯心中内疚之情浮现,他突然想给这孩子一些什么。
董章庭垂下的面容上唇角微勾,他等了一天的机会终于来了。
赵学士父亲宠妾灭妻,身为嫡子的赵学士饱受庶母的刁难。因此,赵学士从小就很厌恶庶出。
不管董章庭今天表现得多好,只要他身为庶出,赵学士都不会给他任何好脸色。
所以,他改变命运的机会不在赵学士身上,而是在他的父亲西平伯身上。
董章庭抬头看向西平伯,眼中满是不可置信,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真的愿意垂怜自己一般。
看到他的表情,西平伯心中愧疚更深说道:“只要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
说完之后,西平伯突然有些后悔。若是这孩子贪心,想要西平伯府的爵位,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正当他想说些什么提点一下庶长子不要太贪心时,董章庭说道:“父亲,我想去东山书院读书。”
西平伯原本打算说的话,被咽了回去,神情有些惊讶:“你可知东山书院入学考试的难度。”
董章庭面容坚定:“儿子知道。”
“那你还要去?”西平伯疑惑。
虽然庶长子的字很好,但是这不代表他就够资格进入东山书院。
哪怕西平伯出身行伍,也知道东山书院在文臣中的地位。
天下文采十斗,七斗落东山,三斗分天下。
他身为伯爷,为何会对赵学士如此殷切,正是因为赵学士是东山学院出身,朝中遍布同门,未来必定光明灿烂。
然而东山书院入学考试极难,每年数万人报考,入选者不过三十人。
“父亲当年不过弱冠,就敢挑战三大力士,获武举头名。章庭身为父亲的孩子,又岂能没有敢为人先的勇气。”烛台上的灯火跃入董章庭的眸子中,显得他目光灼灼。
“你这孩子,虽然模样不像我,倒是性情有我几分风采。这几日你且好好看书,待我考虑一番,再给你答复。”西平伯面容带上几分笑意。
等到西平伯离开后,平安靠近董章庭惊喜的说道:“少爷,我们可以离开西平伯府了吗?”
之前的喜悦和期待早已经从董章庭面上消失,取而代之只有一片冷色:“夫人不会同意的。”
平安面带不解:“可是伯爷不是同意了吗?”
董章庭一边继续看书一边说道:“夫人会说服他的。”
和一向宠爱的嫡妻和爱子相比,突然涌现出来的愧疚简直不堪一提。
平安满是失落:“那该怎么办啊?”
董章庭面上浮现冰冷的笑容:“那就再加一把火。”
火苗虽然被暂时扑灭,但是只要再次遇到火,便会死灰复燃。
西平伯回到正院的时候,西平伯夫人正在做一件寝衣。
灯下看美人,越见其美。
原本因为庶长子待遇,有些不舒服的西平伯心中泛起柔意。
他坐在妻子身边,拍了拍她的手说道:“晚上不要做针线,多伤眼睛啊。”
西平伯夫人柔和笑道:“我见你寝衣有些旧了,就想给你做些新的,一时忘了时间。”
西平伯心中感叹,那么多年了,夫人对自己还是如此体贴入微。
他原本想说的话,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口了。
西平伯夫人似无所觉,神情变得有些愧疚:“今天看到那个孩子,才发现我这些年终究有些过了。”
西平伯看着妻子脸上的愧疚,想要出声安慰她。
西平伯夫人继续说道:“当年我太年轻,做事有些偏激。如今看来,实在不是一个好嫡母。”
西平伯搂过她安抚道:“没有关系,那孩子并没有怪你,我们以后好好补充他就好。”
西平伯夫人靠在他怀里,声音温和:“刚才我书信给娘家,让他们帮找一位性格温和才学出众的先生,让他进府当那孩子的老师如何。”
在西平伯看不到的地方,西平伯夫人眸光尽是冰冷,她会让先生好好教导这位让人惊喜的庶长子。
西平伯有些迟疑,他之前答应过章庭,让他去考东山书院。
不过转念一想,东山书院难度太高,想必章庭考不上。
与其挫了他的少年意气,不如直接让夫人请一位先生好好教导。
念头通顺后,西平伯笑道:“夫人思虑周全,章庭有你这样的嫡母,是他的福气。”
“夫君过誉了。”西平伯夫人面上浮现红晕,屋内气氛更为和睦。
待入夜,西平伯夫妻休息以后,西平伯夫人身边的安嬷嬷悄然和一个面容普通的男仆吩咐道:“通知舅老爷,计划启动。”
男仆漠然点头,消失在西平伯府的阴影里。
白天从西平伯府离开的赵学士,正在码头等人。
一艘船在夜色中慢慢靠近码头,一对中年夫妻从船上下来。
赵学士面容浮现喜色,快步走上前,衣袂翻飞。一页文章从他袖子中掉落,他低头看了一下,不甚在意的踩了过去。
“齐师兄顾师姐,舟车劳顿,辛苦了。”赵学士说道。
齐师兄笑道:“如松,你明日还需要上值,不必那么晚还来接我们。”
“若是不能第一眼看到师兄,就是我的遗憾了。”赵学士说道。
“你们师兄弟啊,还是那么肉麻。”顾师姐在旁边打趣。
“这叫兄弟情深。”齐师兄笑道。
“是是是。少英,快来见过你赵叔父。”顾师姐介绍起身旁一位面容温婉秀丽的少女。
齐少英礼仪周全的向赵学士行礼:“见过赵叔父。”
“不愧是齐师兄和顾师姐的爱女,果然端庄秀雅。好孩子,我们先回书院,你婶婶和师弟师妹们正在等你。”赵学士笑容慈爱。
几人一齐上了马车,朝东山书院而去。
顾夫人看着上了马车以后,身形放松的靠在软垫上,完全没有之前端庄淑女气息的女儿,有些好笑:“你这孩子,装也要装的久一些”
齐少英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蹭着母亲:“这不是只有娘在嘛,我刚才表现得可好了。”
顾夫人无奈的戳了戳她的头:“以后不可如此了。”
齐少英坐直身子,拿出一页文章:“刚才赵叔父动作太快,从他袖子里掉下来的。我有些好奇,便捡起来看了看,感觉写的很不错,有我几分风采。”
顾夫人接过文章,笑骂道:“不知羞。”
她细细品阅着手中的文字,良久以后才说道:“行文直白,用典极少,最堪取的便是其中多以世情为论调,足见此人不是个死读书的。确实和你有几分相似。”
“不止这些,你看他的字,感觉和我同出一脉。不过他的更圆融一些,我的还差了几分火候。本以为这种字形是我首创,不成想竟有一人比我更进一步。”齐少英说道。
“确实如此,看来你们颇有缘分。”顾夫人这才注意到书写文章的字体,不由感叹道。
“母亲,我想见见这人。”齐少英看着文章,神情满是期待。她很想看看和她如此有缘的人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就去见吧。”顾夫人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