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靖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容白在一旁听得都想拍桌子。
他当年跟着先生一起四处游学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
——平一切不平事。
年轻人心里总是有许多抱负迫切希望得到施展。
但他的赤子之心很快就在官场被磨灭掉了。
他名动汴京的先生参与进这些文武党派之争,到现在都只能在运河上做一个微末小官而已。
周靖这滴血还不够染红侧刀的刀尖。
容白抬头一看周良和卫清悟筷子都发抖了,咽下最后一口便起身将战场留给这对扮猪吃老虎的夫妻。
周润筠都很激动,她很赞成要把薛家人救出来。
周靖握住她的手:“姐!我现在就去书院跟同窗商量,明日我们一起堵在门口示威,让他们必须放人!”
周润筠也要出门跟诗社的好友一起分头打听内幕。
如果事情太糟糕,她就要在小报上揭发这些夏人的恶行,狠狠批判所有冷眼旁观的人!
周良和卫清悟听得倒抽冷汗直冒。
这几个小东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什么事都有我和你爹在,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们做主!”最后还是卫清悟先发话,强势地指派任务。
周润筠作为大姐,这种挨打的事是从不推辞的。
只是她一肚皮的话还没有开口,就被卫清悟打消了念头。
卫清悟指着她:“你在家好好看着真娘,我真怕她想不开呀!”
周润筠一颗心立刻扑通扑通地跳:“不可能,真娘还有两个孩子!”
“这种惹上权贵的祸事,她心里难道会不担心自己会不会被夫家休弃?到时候不要说两个孩子,就是嫁妆也拿不回来。这种真正的难处,恐怕她连说都不肯跟你说罢?”卫清悟叹了口气,难过地看她:“刚生了孩子的娘子是最脆弱的,很容易就抑郁而死。你想想看她今日是不是还没有吃饭?”
何止!周润筠双目圆瞪,瞳孔紧缩。
薛淑真昨晚辗转反侧,连觉也没有好好睡,白天还是周玉珠下了药才强行让她睡着的!
她不会不会是装睡?她装睡了骗她们出来会不会想不开?
周润筠一点即通,越想越心惊胆战,立刻丢盔弃甲,火急火燎地往房间里跑。
就怕去迟一步,她亲密无间的发小就趁机驾鹤西去!
周靖看着帮手二去其一,清清喉咙就要自己顶上。
“好好挖你的沟!汴京的水还等着人你管,难道你要百姓夏日被大水淹家吗!”周良见娘子解决完大的,转向跃跃欲试的小儿子:“还是说你觉得爹娘会是见死不救的人?”
说到这里他走春风化雨,温柔地开解。
找他们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回去求爹娘。这件事我就可以办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周靖被问得堵住。
周良乘胜追击,赶紧让星流收拾包袱将他送回书院:“你们先生不是说让你带着同窗一起挖沟?这几日刚好你爹脚痛,你这就回去安排!”
膳厅一下变得空荡荡的。
周玉珠吞吞口水,她还有话要说!
周良摸摸美髯,和蔼地笑:“丽娘子给你留下什么作业了?”
实不相瞒,周玉珠今日插花摔碎了丽娘子的花瓶。
丽娘子说过不日就要登门拜访,这件事她还没有来得及说,脑门立刻出了一层汗水,脸色苍白又憔悴。
她忘了公道正义,柔弱地靠在卫清悟肩膀上:“娘,难道我明天还要去上学吗?”
外边这么乱,谁能放心啊!
你娘能同意才怪!周良看二女儿算盘打得啪啪响,低头吃茶看戏。
卫清悟捏珠如捏泥,将她往书房推:“想都不要想!”
“不是我不想去。”周玉珠提醒:“外边有胡人!”
“胡人算什么!人家也不抓你!”卫清悟冷笑:“就算天上下刀子,你也要披星戴月去念书!”
解决完三个小的。
夫妻两个才互相搀扶着回房。
周良往床上一倒。
他就是宁愿再挖半年河道也不愿意再养孩子!
卫清悟这才浮出这好焦虑之色,忧心忡忡:“那薛家怎么办,如今坚持退婚似乎不是君子所为。”
周良理直气壮:“难道面子还比不上大姐的未来重要吗?而且我们家本来就是祖传的衙内,哪有什么君子名声!”
其实他也格外后悔,不该看薛礼小时候可爱乖巧,整日跟在周润筠身后妹妹长妹妹短就轻许婚事。
但是现在最紧急的事还是先把薛家人捞出来。
五日后的宴会,只有周良能和容白一起去。
但才过了一日,薛淑真已经奄奄一息,开始发热,吃了许多药下去才稳住病情。
周润筠心如刀割,将周玉珠赶到自己房里,守了她一晚上。
次日一早,卫清悟不在。
周润筠和周玉珠在家陪着薛淑真吃早餐。
立花和燕双跟着茹娘子出门给家里添药去了。
周润筠半天也没吃下一口。
周玉珠被叮得发毛,咽下粥道:“大姐,怎么了?”
周润筠给她添了一碗汤茶药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知道夏使别馆在哪里?”
那天容白过来,她看到周玉珠偷偷去看帖子了。
周玉珠没有看到详细的地址,刚看到小轩桥就被容白抢走了。
“真的是这个地方?”周润筠抬头看她:“这里离爹和淼淼很近,只有两条街那么远。”
周玉珠点头,汴京那么多桥,但是叫小轩桥的只有这一个。以前周良办事,她也跟着路过的。那里地段繁华,有许多珠宝首饰店,隔壁还有跳蚤市场,她还进去逛过一次,印象深刻,绝不会看错。
周润筠低头将粥一饮而尽,回房将荷包倒了个底朝天,数了三百文铜钱出来。
周玉珠就是个傻子也知道不对劲。
她心口狂跳:“你想要一个人单挑闯进去?”
周润筠将铜钱全揣在袖子里道:“我去给淼淼和爹送饭!”
外边到处都有卖饭的,往日家里也没有给父子两送过饭。
大姐这是把自己当鬼骗!
周玉珠眼看要遭,这个家偏偏又只有她一只底层小虾米,怎么治得住这条水龙王,
为了防止大姐闯祸,周玉珠把也押了三文出来道:“我好久没出门了,我也要去!”
周润筠瞪她:“你日日出门念书,家里的猫都没你走得快!”
周玉珠不甘示弱:“念书能算是出门吗!”
周润筠实在不想带着这个小拖油瓶出去,只是周玉珠像张狗皮膏药似的黏人,她只能举手投降:“我可以带你出去,但你要是敢告密!”她做了个杀无赦的动作。
周玉珠捂住脖子连连点头。
等立花和燕双回来,四个人便回房换了一身做活用的细棉布衣裳,换了家常褙子出门。
看起来跟大街上寻常的小娘子没有什么区别。
周玉珠看大姐这个时候都不忘涂口红就想发笑,等周润筠将两三百零三文花了个精光,她就笑不出来了。
“怎么真的买这么多!”周玉珠看她姐果真装了一箩筐的饭菜,差点就以为是自己冤枉她了。
周润筠奇怪地看她:“我不是说了要给爹送饭吗?当然要送过来了!”
周玉珠看这饭都够三十个人吃的了。
周润筠常在外边,小时候还经常跟着翁翁一起跑出来看周良办公,所以比周玉珠熟悉很多衙门的事。
她揽住妹妹道:“你以前不爱出门,没有去过爹挖沟的地方。清理河渠水沟也是役,里边有很多役夫。”
现在的劳役是可以用钱代替的,所以能服役的都是最穷苦的底层人。
周玉珠惊讶道:“所以这些饭菜都是给他们买的了?”
周润筠点点头,告诉她。
都水监已经差不多把汴京的权贵附近的河道都清理干净了,现在只剩下百姓聚居的地方还需要劳作。
周家有武官的历史,他不敢请底下的人吃饭,但另一个水丞却常常这样博名声,长久下去,周良就算没有做错,也是错了。
这种事交给女眷做,就会好很多。反正她们是要出嫁的女儿,不能赖在周良头上。
周玉珠小时候经常说胡话,家里都怕她在外边冲撞鬼神,所以这些事从来不交给她做。也不让她知道操心。
现在周玉珠快及笈了,周润筠才决定慢慢带着她做。
有周润筠带着路,很快几个人就到了桥头。
整齐的房屋结构中开始穿插许多大杂院,这些都是百姓自己占用空地修的自建房,修成的样子有点类似四合院。已经快中午,院子的门都开着,许多百姓推着食摊在往河边走。
周润筠拉着妹妹一起跟在他们后边。道:“跟着他们就能找到爹。”
周玉珠伸头去看,看他们卖的午餐都差不多。基本上就只有蒸梨枣、黄糕糜、宿蒸饼、豆芽菜这几样。组合起来一份才十文钱。很够一个壮年男人吃饱。
不过这些都没有油水,周润筠买的都是小吃卤菜。
到时候人人分一点下去,配着糕饼吃也算得上一份平价的美味。
四个人一人分了一个篮子的饭菜,提着也不会觉得很重,等到了地方,周玉珠脸都没有红一下。
她老远就看到一帮书生在沟里热火朝天地挖坑,役夫边笑边往里边倒挖出来的污泥。
书院的先生现在旁边连连叹气,引经据典地骂:“肩不能提手不能扛,连挖坑都这么墨迹!”
役夫每年春天都要出来干活,人人都很有经验,干一日下来头上的花儿都不会掉。
周靖这群连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书生,连脸上都是臭泥巴,本来书院还让他们干活的时候戴着一水儿的东坡帽,彰显彰显文人风采。
干了半天后,先生们只觉得丢人现眼,已经化身监工,连老师都不让他们叫了。
周玉珠找了半天都没看到周靖。
还是书院坐着指点乾坤的先生见过几次周家小娘子,将人叫过来:“周三郎!你两个姐姐来看你来!”
很快人群中就钻出一只泥猴子。
周玉珠把饭菜交给星流,让他带给周水丞,剩下的分给书院的先生和干活的劳役。
坑底下瞬间叫苦连天,只是诸位先生已经存心叫他们吃苦,怎么可能给油水。马上就站在坑上开始训话。
周靖有家属探望,侥幸逃脱半个时辰。
周玉珠把帕子掏出来给他擦脸:“大姐怕你吃不饱,特意过来你送午饭!”
周靖很感动:“这里有很多吃的,你们也太担心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你们还要多久才做得完?”周润筠问他。
周靖估计了一下道:“这一节的河道不长,我们都挖得差不多了,等爹派人来检查过,允许封盖后就可以收工。”
不过他做为监工的儿子,书院劳动改造的发起人,还要肩负检查坑有没有封盖严实的任务。不然有人掉下去,周良也没有好果子吃。
三姐弟一起在周润筠带来的小席子上吃饭。
周靖干了体力活,一份还不够他吃,又招手买了一份栗子糕。
周玉珠很好奇,看着小贩穿的细棉布问:“你们一天能卖多少钱呢?”
小贩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告诉她一天能卖三百文钱。
周玉珠算了一下,汴京的房租一天在十文左右,这个收入要过舒服还是很容易,就是买不起自己的房子。
周靖给大姐分着枣糕吃。
小娘子笑:“谁说我没有房子,这一片小宅院都是我家的!”
周玉珠差点噎住,看着她道:“这么多房子还要自己做菜卖吗?”
是不是太努力了!
小娘子道:“这些房子搞不好哪日就要被官家收走,当然要趁着还在的时候多赚钱。以后真把我们赶走了,家里也能好好度日不为钱发愁。”
周润筠抬头看她:“这一片都是你家的宅子?”
小娘子摇头:“后边一排都是官老爷的。看见那个大宅子没有,就是夏人的府邸。”
周玉珠看着桥边的大宅子,心痛道:“这一片都是他们的?”
汴京的百姓自己都不够住,怎能分这么多出去!
岂不是跟租界一样!
那边每日都有很多剃了头发的郎君来往,普通百姓轻易不敢过去,具体情况是怎么样,小娘子说她也不能确定。
周靖对这个话题很有兴趣,便叼着糕跟两个姐姐一起绕小路,坐在街边正店二楼往里瞧。
几个人看了会儿很有夏国风情街的巷子,周玉珠指着一个老熟人道:“那不是王武吗!”
周润筠和周靖在竹帘后边看。
果然是王武,他正领着一帮兄弟在院子里办家宴。
人人面前都放着用玻璃碗盛的碧羹。
每喝一杯酒,王武都要换上两道新菜。
官家喝酒也不过换一道菜而已,他一次简单的午饭,竟然就敢比官家的私人宴席还要讲究。
不过周玉珠觉得他学的只有皮毛。
他办的是正宴,上流水盘的时候却不撤掉旧盘。
一餐饭吃下来,盘盘碗碗堆满餐桌,很快桌上就一片狼藉。
三个人静悄悄地看着,直到他吃完饭散伙,才跟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