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妈妈带着江南口音,听了就笑:“做我们这行的,什么鬼神都见尽了,难道还怕几个热血肠的人?既然怕见人,怎么也不见你在台上让你姊妹们一次?”
这话说得讨厌,周润筠和薛淑真脸色都变了。
关月还是和和气气地一团,只是让人见了觉得怪可怜的。
两个听差的跟在大人身边,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识破 ,只一扫三个小娘子脸色,就从鼻子里哼了两声,朝老妈妈走了一步。
老妈妈早将两人的皂衣看在眼里,不然先前就一只脚迈进去了。她倒是不怕这两个听差,但长期包场牡丹棚的闵相公她却得罪不起,只能往后退了一丈,找出一件破衣裳坐着缝补。
关月站在门帘口,掀开一道缝瞧。
素来蛮横的老叟婆在几只官靴面前这样怂包,他浑身舒泰,偷笑着转回来上妆。
这时梳头娘子已经走了,关月一直都是自己化妆,便边化妆边同周玉珠姐妹说话。
薛淑真看他坐卧起居都丝毫没有架子,想起坊间传闻,便问:“你果真在台上都亮真东西出来么?”
周玉珠见着刚才的光景,只怕东西都收在那个临安老婆子手里,只是登台时才拿出来给关月摆摆阔。
关月闻言便笑了两声,慢慢将化妆盒打开,露出上下三层的首饰。登时屏风里华光流转,关月被一层濛濛地珠光照着,很有些美人垂眉的韵味。
周玉珠见里边林林总总放了有二十来样珠宝,翠玉镯,雀鸟釵,玛瑙七粱冠,珊瑚嵌绿松石戒指,都随意地堆在里边,唯有一只镶嵌满红绿宝石的鹦鹉螺杯。被一层绣着金丝的红绒布裹着。
关月将盒子捧到几人面前,努嘴道:“喏,就是它们了。”
周玉珠有点惊讶:“她们肯让你自己拿着?”
关月有些得意道:“我妈妈连双筷子起毛了都要过来说几回,哪里肯让我揣着?”
只是他想了个办法,说别人都是鱼目混珠,假如我们是用的真货,观众自然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明珠。
客似云来还不是指日可待?
老妈妈听了他的话,这样做了几场,果然关月的名声便打了出去。开始她还要将东西收走,只是常有穿高靴的来请关月上门唱戏。还有过来同他说话的娘子们都想瞧瞧东西,关月每次都要去找她要,耽误许多工夫,看客很不满意。里边的人也不是她全都能得罪得起的,一来二去这些珠宝就被留在了关月身边。
只是她一日总要来三五回,睡前不点一次简直无法入睡。
关月不要人问就能一连串将人想听的说出来,半点没有不好意思还妙语连珠。
周玉珠看他说着话还在给自己上妆,那手法真是又快又准。忍不住感慨,果然关月这么大就能红都是有道理的,他就像一朵活力四射的小野花。跟他在一起的人会舒服到不想走掉。这种眼缘和亲和力正是大明星必备的潜质。
关月看周玉珠半点没有看珠宝,只是瞧着自己,就从盒子里边取出来一串五彩斑斓的宝石手链,道:“要戴戴看吗?不要紧的。”
周润筠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
周玉珠赶紧亮出自己的手腕,拒绝道:“我娘已经给我戴了。”
一串雪白的珍珠挂在象牙色的腕子上,一看就叫人觉得玲珑可爱。
关月凝神看了一下,笑道:“难怪你们都不瞧呢。我看你的珠子不像是新的,但也是绝好的美物。”
周润筠道:“都是旧东西,不值什么钱的。”
关月摇头:“就是旧的才好呢。只有在老百姓家里,东西才是越新越好,在有钱人家里就不是这么回事了,东西都是越旧越好。”
“我们家说穷算不上,但说在汴京里算个有钱人,那还差好长一截。”周玉珠道:“你这一盒子,她拿不走那就是你的,算一算也是家财万贯!何必羡慕我们?”
她的珍珠回家可就要被娘拿走了。
“只是你想要的不是钱是不是?”她道。
关月在镜子里对她们眨眼:“牡丹年年开,在这个棚子里,永远是新人胜旧人。”
他在汴京还是新人,但很快也要旧下去了。
他想做越旧越好的人,所以也羡慕别人的旧东西。
这种话实在过于闺怨,薛淑真有些不愿意听,想要出声打断。
周玉珠做为诗社编外人员,如今在周润筠的熏陶下十分关心类似的话题,虽然她们在家讨论的都是女孩儿,但关月生得女相,两姐妹便在心里为他担忧起来。
周玉珠凑过去问:“你这样以后怎么办呢?”
戏子是贱籍,往往唱到红颜衰退,便是往死里上走了,冻死饿死病死,被一卷席子放在乱葬岗上,这就是大部分人的下场。
关月笑:“四五月前已经有人为我脱籍,如今我也找了个先生教导自己念书。等过个三年五载,红尘里谁还记得关小楼?”
到时候他也娶妻生子,当一个读书人,不用在台上笑了。
脱籍并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汴京的官都等着买房,荷包少不得要被层层搜刮。周玉珠很好奇谁肯花这样的力气为他脱籍。只是两个人相识还不到一刻钟,这种私密的话是不好问的。
周玉珠和关月越说越多,没多久关月就自说自话把八辈祖宗都倒出来告诉她。
他是临安本地人,家里落魄后就被卖到这个戏班子里过活。
周玉珠觉得他是个天才,五六岁才入行,十年就已经是汴京名伶了。
关月被恭维得发笑,告诉她:“我小时候有个父母双亡投奔过来的哥哥,他最喜欢听戏,小时候我去他家里玩,也跟着听了不少。还有个戏班子的名角儿讨好我,教我唱呢!”
只是谁知道不过二三年光景。一个家破人亡,一个身陷囫囵,谁知道当年教他的娘子是不是还来听过他唱?
实在是令人唏嘘。
周玉珠是不爱听戏的,但她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都是她们诗社最近走遍汴京寻来的。
关月也有一肚子故事经,周润筠听到这里,咳了一声也要加入。
薛淑真看周润筠不仅无动于衷,还要以身作则,忙出声道:“你怎么也跟着胡来!”
周润筠很稀奇地看她,道:“你往日在家翻墙喝酒,偷你爹的衣裳打马游街,什么事没干过?”
薛淑真笑:“小时候的事还拿出来下我的脸!”
“谁敢下?我求你还来不及呢!”周润筠道:“这回你回来,我倒要请你加入我起的诗社,虽然才起了没有几日,但我实在喜欢,总想着你在就好了。”
“你还是老样子,到处同人混玩,但我一年能回来几次?最多给你做个挂名的,要我写诗那就不行了。”薛淑真嫁人后,整日围着丈夫和婆婆转,写诗参宴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凭心而论,她也愿意跟周润筠一起风花雪月到老死,但自己满腹愁绪,那里还能没心没肺的跟着小娘子们出去快乐起来。
若是往日她倒是能与周润筠促膝长谈,但现在周薛两家婚事恐怕有变,她就不愿意让周润筠不高兴,一听这话便转移话题,摸着周玉珠手上的珍珠问道:“这么好的东西要多少钱才能买来?”
她以前都是买陶瓷烧的,就十几文钱戴着玩,婚后陪嫁了一盒子珍珠,一共才八百钱。
薛淑真在烛光下拿着看了会儿,又亮又润。
她道:“你这个至少也要二千钱才能买来罢?”
周玉珠已经得过卫清悟吩咐,便含糊着点头。
几个人说得口干舌燥,关月妆也化了一半。
恰逢这时候芝娘带着茶水过来。
关月倒了一杯一气饮尽,看着她笑:“你倒是日日给我做及时雨,说罢,这回想要什么糖吃?”
芝娘已经换好了衣裳,随时可以登台,脸上红红的一片,她笑着赖在关月身上道:“二哥,我不要糖吃,要点别的行不行?”
关月将她抱起来放在自己的凳子上:“那你要什么?”
芝娘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我嗓子不舒服,今日能不能不上台?”
芝娘这个年纪还不能唱太久,在台上也只是做一个小丫鬟角色,没有几句词,但却要站很长时间才能下场。
关月自己一个人可以唱完全段,而且戏班子里还有许多小孩能替她,便逗她:“可以是可以,但下回你给我拿水的时候快点儿好么?”
“二哥!我愿意日日给你打水!”芝娘很激动,把糖掏出来往他嘴里喂。
那老妈妈竖着耳朵,隔了八丈远也听到了这件事,尖着嗓音道:“家里没有唱得比她好呀。人家花了钱点名的,少一个人都开不了场子的。”
说着也不管听差的脸色,快步走进来,从柜子里翻出一袋糖,抓了几颗在芝娘手上哄她:“唱完了回来还有得吃。今日妈妈多给你些!”
芝娘把糖往关月手里一放,溜下凳子点着头往外跑,嘴里还道:“二哥,我去唱了!你把我的糖留着!”
老妈妈看着关月,笑道:“你也一样,下了台也有吃糖的去处!”
关月脸上画了半边妆,红的那半露在光里。
他道:“妈妈你挡住我的光了,屋子里人多你先出去罢。”
两个听差的伸手就把这老婆子捉出去,但这时气氛全变,这也于事无补。
听了一场闲话,几个人都索然无味,便要告辞。
只是刚从凳子上起来,周玉珠冷不防看到地上有个亮晶晶的戒指,周润筠侧头一看,是一只红珊瑚嵌了块绿玉,绿玉上又有颗红宝石的番戒指。
两姊妹见他还对着镜子上妆,遂捡起来悄悄地给他放在盒子里出门走了。
那头卫夫人和陈夫人正唇枪舌战,听得薛礼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