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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天化日之下, 码头上人来人往,忙碌而祥和。
但叶孤城的出现,却极大程度的改变了这一点。
李玉函“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叶孤城的寒铁乌剑之上, 被染上了几点殷红的血珠。
这变故发生的实在太快, 以至于在场的每一个人, 都没能反应过来。
柳无眉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盯着李玉函, 整个人似乎已呆愣住了。
李玉函是她的丈夫。
他们相识,不过三年多, 成亲也已有三年了。
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她就已爱上了这斯文儒雅的年轻人。
而李玉函也同样爱她。
在这炽烈的爱情之中, 她背叛了自己的师父石观音,但很快, 她就受到了来自石观音的惩罚……
李玉函一直陪伴着她。
她疼痛之时, 他也恨不得疼痛, 她凄声狂叫之时, 李玉函就愤而拔剑,在自己的身上,也划开一道道的口子。
她清醒过来,心疼不已, 她的相公却说:“我看见你痛,也要陪着你一起难受。”
那时候,柳无眉就知道, 自己爱的这个人,没有错。
后来, 李玉函为了自己, 甚至连自己的老爹李观鱼也算计, 甚至连名满天下的楚留香也敢要挟,那时候,她的心里并没有恐惧、也并不觉得李玉函的人品很差,她反倒是觉得很甜蜜、非常甜蜜……
——看啊,他为了我,竟然敢冒天下之不大韪。
现在……他却、他却……死了?
下一秒,一种极致的狂怒涌上了柳无眉的心头,她厉声狂喝:“你竟敢,你竟敢——”
这声音近乎凄厉,犹如厉鬼哭嚎,而在这声音落地之前,她已劈头朝叶孤城一掌劈来。
十八般武器之中,“白打”也是其中一种,所谓的“白打”,也就是空手。
空手之人,或者练拳法、或者练掌法。
柳无眉使出的,正是一套变化颇多的掌法。
柳无眉师从石观音,石观音的武功路数,多是轻灵缥缈,招数之中实中有虚、虚中有实,变化丰富。
所以,柳无眉这一套掌法,也实在是厉害得很,刹那之间,她似乎就已出了十几掌,掌风密不透风,已将叶孤城浑身十几处要害全部笼罩。
她的武功,比她的丈夫李玉函可要强多了。
但叶孤城的脸色竟也分毫未动,那如刀刻般的下颌角,还是那么不近人情,冷酷极了。
他只出了一剑,很简单的一剑,剑招之中,连一丁点的变化都无,且剑招直入中宫,直截了当。
前胸,乃是一个人最大的要害之一,习武之人自然都很懂得如何护住前胸,叶孤城的剑招直入中宫,平平无奇,柳无眉的掌法虚虚实实,有无数种身形的变化,可以躲过这一招。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但叶孤城的剑实在是太快,快逾闪电。
所以,就算柳无眉的心里已有了四五种躲开的法子,可她一种也来不及使出。
寒芒后发而先至,没有丝毫怜悯与迟疑,刺穿了柳无眉的胸膛,恶狠狠地刺破了她的心脏。
一种死亡的感觉,忽然让她浑身的肌肉都在发紧。
可怕的冰冷,已瞬间令她的瞳孔收缩到了极致,然后在下一刻,寒剑毫不留情地抽出,热血喷涌而出,柳无眉只觉得自己浑身的力气与热力,都已随着这喷涌而出的鲜血而消失了。
她软软地倒下了,双眼望天,眼神涣散。
这时,她看见这黑衣的剑客,慢慢地俯下了身。
这时,她才看清了这人的全貌。
冰冷、英俊而不近人情。
他的眼睛如同天上最高、最远的两颗星星,自她身上没有感情地滑过,伸出两根手指,从她身上,掏出了那封要命的请柬。
然后,这黑衣剑客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了。”
可惜什么……?
柳无眉茫然地想。
是可惜我们这夫妇二人,要死在这里么?
随后,她听见了剑客的声音——
“可惜了,这请柬沾上了血。”
再然后,柳无眉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识。
她死了。
丁枫目睹了这一场明目张胆的抢|劫。
他那张英俊而春风满面的脸,也已笑不出来了,就好似一股来自北地的寒风,忽然又朝这春天袭来,将满池的春水瞬间结成冰一般。
他也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直接杀人取物之人!
他忍不住后退了一步,道:“阁下,你……你……你好厉害的手段!”
叶孤城冷冷地看着他:“请柬已经给你了,我们能不能见蝙蝠公子?”
看样子,要是说一声不能,今天这丁枫的性命,也得交代在这里。
丁枫虽然自诩为蝙蝠公子的一颗马前卒,但是很显然……马前卒也是要性命的。
他勉强笑了一笑,道:“我家公子的请柬上不写名字,谁得到了,就是谁的。”
叶孤城道:“哼。”
他傲然而立,脊背笔直,丝毫没有觉得光天化日之下为了夺取两封请柬杀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丁枫久久地凝注着这冷面剑客,忽然问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
叶孤城斗笠下的目光,就如同两根冰锥一样,刺到了丁枫的面上。
他冷冷道:“你不知道?”
丁枫勉强笑道:“阁下未曾报上名来,丁某如何能得知?”
叶孤城道:“你日日在此迎来送往,口称天下英雄,某就站在你面前,你却说你认不得?”
迎来送往……
这话中的贬低之意,其实非常之明显。
日日迎来送往的,会是什么人?
要么是青楼的姑娘,要么是相公馆的“相公”呗。
叶孤城平日不怎么开口,一开口就口喷毒液,把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这丁枫的脸色果然变得很差。
大多数的江湖高手,都极其的有个性。
丁枫也见过很多有个性的高手,譬如那位华山派的掌门人——枯梅大师。
但是受此侮辱,却还是头一回。
但看一看这人手中还在滴血的剑,丁枫居然什么难听的话也没说。
他竟又是一笑,对着叶孤城作了一揖,道:“在下眼力虽拙,但如果这时候还没认出阁下是中原第一快剑一点红的话,恐怕就实在该死了。”
温玉:“…………”
叶孤城:“…………”
你要不要听听看你在说什么傻话!
但说实话,冷面剑客大概都是有一些相似之处的,若是那剑神西门吹雪,也换上黑衣斗笠,恐怕那种冰冷的姿态、如雪山般的眼神……都能在同步率上达到百分之百吧。
且叶孤城这人如仙人般的外在形象与其颇有些不择手段的行事作风还不是很符合……
于情于理,丁枫的猜测都很合适。
但他瞬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杀气强烈了不止一倍。
丁枫:“???”
我说错话了么?
丁枫:“难道在下的眼睛真的这样的瞎?”
叶孤城冷哼一声,并不再理会丁枫,而是转头瞧向温玉,浑身杀气一收,淡淡道:“走,我们上船。”
温玉就蹋过了柳无眉李玉函夫妇的尸首,跟着叶孤城上船了。
上船之后,他们也被带进了船舱之中,分到了一间舱房。
——只有一间舱房。
这舱房还是丁枫亲自带他们去的。
叶孤城沉默地盯着丁枫。
他要丁枫给出一个解释。
丁枫无辜地说:“先前先生杀的那二人,是一对夫妇。”
叶孤城冷冷道:“所以?”
丁枫道:“所以这船上原本就只为他们预留了一间房。”
叶孤城道:“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
丁枫叹道:“那阁下可知道,蝙蝠岛的船是有定员的,这一次说是要接十四个人去岛上,就没有多余的空屋子分出来了,李公子与其夫人已是最后要上船的人。”
换言之,就留下这一间屋子了,爱住不住。
或许是怕叶孤城又为了一间房在船上杀人,丁枫补充道:“阁下须得明白,你的武功再高,也不得在船上杀人,这船上若是死了一个人,剩下的人就都别想进蝙蝠岛,这就是本岛的规矩。”
叶孤城道:“哼。”
丁枫:“…………”
丁枫道:“如果阁下想去住水手的舱房,在下也不介意,只不过那是通铺,所以……”
叶孤城道:“你说完了么?”
丁枫立刻闭上了嘴。
叶孤城用眼神谢客。
丁枫立刻就出了门。
木质的门“吱呀”一声关上,这屋子里就只剩下叶孤城与温玉两个人了。
这是一间并不太大的舱房。
这艘船本来就不是一艘很豪华的船,而且船上的舱房不大,本来就是很常见的事情。
叶孤城出生于南海飞仙岛,当然很熟悉海上的行船生活……他本来也没有很矫情的认为,这里会有陆地上那么好的环境。
但是……
但这间不大的舱房里,有另一个人在……
叶孤城霍然转身,就见温玉已扑到了那张床榻上,然后……
……然后“哐”的一声,撞到了。
叶孤城:“…………”
叶孤城脸上的肌肉好像抽动了一下。
他说:“船上的舱房,环境多是这样。”
床榻很硬,也没有柔软的被褥。
说着,顺手拉了温玉一把,把她扶了起来。
温玉小姐很郁闷的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她说:“这蝙蝠岛的船不是接待贵客么?这贵客就要睡这种比石墩子还硬的床榻?”
叶孤城冷笑道:“看来我们并不是贵客。”
温玉小姐叹了口气,道:“不错,看来这蝙蝠岛的买卖……似乎是一种卖方市场,有价无市。”
叶孤城虽然没听过“卖家市场”四个字,却听懂了她的意思。
他默默无言地坐在了地上,从怀中抖出一块雪白的手帕,擦起了自己的宝剑。
温玉躺在这石墩子一样的床榻上,猫一样的舒展身体。
叶孤城冷不丁地道:“你竟不问我?”
温玉道:“问你什么?”
叶孤城道:“问我杀人夺请柬之事。”
这行动不可谓不凶。
叶孤城之前在温玉面前,是一个人都没有杀过,这是第一回。
说来也怪,叶孤城这样的个性,是最为目中无人的,他我行我素,只要是自己想做的,那就去做,何曾在意过别人的看法。
可他偏偏就问了出来,那双寒眸,也凝注在了她的面上。
说实话,他的眼神并没有带上多少情绪,只是很黑、很暗沉。但这人原本就是让人很有压力的一个人,他的目光即使并没有带上多少热烈的情绪,也同样具有酷烈的侵略性。
温玉也瞧着他。
她的嘴角忽然慢慢地翘了起来,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问?”
叶孤城的嘴巴就立刻紧紧地闭上了,好似一个字也撬不出来。
温玉摇头晃脑道:“首先,是我要去救花满楼的,这江湖之上的事情本就很危险,死上一个半个的人也很常见,你护着我,为我弄来上船的请柬……好处我都收下了,难道还要在此刻假惺惺的说你杀人实在太过随意?”
叶孤城没有说话。
温玉又道:“第二呢,我也确实觉得,这对夫妇死了就死了吧,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对夫妇当然是伉俪情深,可伉俪情深,就能够挟持别人的亲人么?
你们伉俪情深,关楚留香什么事情?难道全天下的人,都必须为你们的爱情而感动,必须无条件的帮助你们么?
让楚留香去闯水母阴姬的地方,让他与一个绝世高手争斗,这难道不是把别人至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之中?
楚留香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他就算被人暗算了,也会多想一想别人好的地方,得饶人处且饶人,但这并不是这两个白眼狼理直气壮,还在事后怨恨楚留香的理由!
温玉一直认为,这一种人的存在,是让这个世界变得糟糕的原因之一。
况且……即使在现代,挟持人质并以人质的性命相要挟,那也是可以直接击毙的好么?
来到现在这个时代之后,温玉的脑海之中,也早就没有了那种“必须等待合乎程序正义的审判才能惩罚人”的观念了。
她学得很快。
温玉微笑着望着叶孤城,而叶孤城也凝视着温玉,不知道在想什么。
屋内半晌无言。
而越无言的时候,氛围就会变得越奇怪。
叶孤城只觉得自己本就灵敏的五感,似乎便得更加敏感,他的呼吸悠长而稳定,却好似闻到了一点点女子的发间所散发出来的、清洁而甜蜜的味道。
他知道,这玩意叫洗发香波,比香胰子不知好用多少倍,种类味道也极其的丰富。
今天这一种,是软烂桃子的味道,桃皮是涩的,果肉是柔软而充满芬芳的。
他忽然就觉得自己的鼻子有点痒,刚才扶起温玉的那只手,好像也有点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