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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满楼怔住了。
他眨了眨眼, 又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眼睛还是眼睛,但那一股温暖的热流,好似已变成一池柔和的温泉水, 将他的眼睛彻底、彻底地包裹了起来。
而他的眼前,那绿眼睛的女郎已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她瞧着花满楼, 得意地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呢?”
花满楼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他只是忽然伸出了手, 在自己的眼前晃了一晃,然后……好似被吓了一跳一样战术后仰。
温玉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她道:“快说话呀,花满楼。”
陆小凤笑道:“他还没反应过来呢。”
花满楼惊奇地睁大了双眼。
讲道理,花满楼这人一向温和而淡雅, 脸上时常挂着微笑,体面极了,即使被上官飞燕狠狠欺骗之后, 他也不曾有过任何失态的表现。
这完美的情绪管理,让他不像是个凡人, 反倒是像个仙人一般通透。
但现在……
但现在,那些平日里的一切, 都似乎已褪去了。
他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半晌, 他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道:“这……这究竟是……”
陆小凤道:“这是阿温特地为你熬制的仙药啊, 花满楼,你怎么样?”
花满楼眨了眨眼。
眼前的世界,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开始忍不住观察自己面前的一切。
阿温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眉如春山、眼波含绿, 只是脸上有一点明显的肉感, 又显得很是神气,让她看起来又鲜活、又天真的模样。
陆小凤勾着嘴角,一脸坏笑……江湖人还真是没说错,这家伙的两条胡子,居然修剪的和眉毛一样的整齐,当然啦,胡子的方向是向下的,眉毛却是往上扬的……若是眉毛也往下耷拉,那这陆小鸡就会有点像衰鸡仔了。
而红兄则同他心里想过的样子差不了多少,惨白、冷淡而彪悍,对什么事情都不是很动容。
桌上摆着七七八八的吃食,鱼脍薄如蝉翼,雪白的铺在碎冰上头,一盘子鱼脍,周围倒摆着十七八种红红绿绿的配菜,蜜炙火方盛在白玉盘之中,亮红与润白的色彩在摇曳的火光之下格外的诱人……
花满楼忽然有些不由自主地起了身,走到了屋外。
屋外,是他曾经想象过很久的瑰丽仙境。
说实话,这天底下精巧的园子有很多,而江南的园林,亦是名满天下。花满楼小时候跟着父母去别人家里做客的时候,见过很多漂亮的园子……巧夺天工的假山、幽篁深远的竹林、游廊水榭、楼台管阁、奇花异草、草长莺飞……
温玉的院子绝对算不上是最讲究的。
不,应该说……其实连讲究都不是很算得上,这里的花花草草,显然也只是随便长一长,完全没有经过任何的规划与修整。
可是,这里却充满了一种令人安心的生活的气息。
草甸柔软,带着露珠,在黑夜之中,也好似能一闪一闪的发着光,喵喵和咪咪领着一群小小猫从外头冲回来,露珠就沁进了它们小小的猫爪爪。
爬山虎爬满了外墙,里面闪着那种紫色的小果实,而院子里种植着葡萄藤,地上的草甸里有很多不知名的蘑菇探出头来,蓝色和紫色的野花随意地开放,一只音乐蟾蜍张大了嘴巴,正对着一朵野花歌唱。
真美。
没有巧夺天工,但是真美。
他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自己的眼睛发酸,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陆小凤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花满楼的胸口忽然剧烈地起伏起来。
直到现在,他还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深吸了一口气,道:“回屋里去吧。”
于是,他与陆小凤又一起回到了屋子里。
屋子里的温玉小姐正在吃鱼生,看见花满楼回来了,忍不住笑道:“我的小花园怎么样?”
花满楼也忍不住笑了。
他道:“很美。”
温玉小姐:“那是一定的。”
花满楼又道:“是新朋友。”
温玉歪了歪头:“什么?”
花满楼道:“其实,我以前看得见。”
温玉道:“我知道,这事儿陆小凤和我说过。”
花满楼道:“所以……看见这个世界,就好似是一个阔别已久的老朋友又忽然回来了。”
温玉微笑。
花满楼忍不住笑道:“但是……阿温这里是不一样的,是我……以前也从没见过的新朋友。”
他凝注着温玉,凝注了很久很久,一字一句地说:“阿温,谢谢你。”
——是你让我见到了阔别已久的世界啊。
温玉会心一笑,道:“好啦,不说这个啦,快来吃东西叭!”
花满楼也会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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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后,温玉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只不过她的大多数朋友们,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名侦探陆小凤,又碰上了一件麻烦的事情,已经启程走了。
而楚留香那边呢,据说也发现了一个很是黑暗的势力。
楚留香回到自己的小船上,居然连着遭遇了好几拨的暗杀,暗杀者皆是训练有素的死士,后槽牙里都藏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楚留香活着擒下他们之后,他们无一例外,全都毫不犹豫地服毒自尽,一句话都不肯说。
只有一人,在服下剧毒之后,嘴中涌出血,狞笑着对楚留香说:“你逃不过的、你逃不过的,有人出钱买你的人头,你的人头就一定会出现在拍卖会上!!”
说着,脖子一歪,死了。
楚留香这才明白,自己的脑袋,已被那神秘莫测的“拍卖会”给卖出去了!
他又上了岸,来调查这件事,中原一点红听说之后,也循着线索去找他了。
至于花满楼……
花满楼当然是依然待在百花楼里啦。
他复明这件事,当然也第一时间就写信告知了自己的父母和六个哥哥。
花家人……喜出望外。
何止是喜出望外,简直就是喜极而泣,据说,那位年近五十岁的花老爷,在接到来信之后,当场就绷不住眼泪了,抱着花家夫人哭了整整半个时辰。
花家老夫人简直无语,吐槽他:七童复明了,你可别哭瞎过去!
然后,花老爷和夫人就千里迢迢地上京城来了。
不行,一定要亲自见一见七童和七童的恩人!!
——当然,也要告诉自己的六个哥哥。
花家的七个孩子,有在京城当官的、有在家里继承家业的、有在江湖上闯荡的,花家的势力之大、分布之广泛。与那万福万寿园倒是也有几分相似了。
所以花满楼一次性要写七封信。
为了防止信鸽损耗、信笺毁坏,这七封信还得每一封都放出去好几个鸽子。
所以花满楼最起码都得写出去二十几封信。
而且花满楼还觉得,这种信,当然还是要自己亲自写的好。
花满楼缩在百花楼之中,吭哧吭哧写了一整天,终于把这些批发的信全都寄出去了。
信寄出去后的一个月,花家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
这样大的阵仗,实在很少见。
于是很自然的,花家七公子花满楼的双目复明这件事,江湖上的人就都晓得了。
江湖人打打杀杀,废了手、废了腿的比比皆是,而在比武斗殴之中,“废了一双招子”也是上策。
故而瞎眼的人,是真不少。
如今,从七岁开始一直瞎到现在的花满楼,忽然之间复明了,那些失明的江湖高手们,自然都是蠢蠢欲动。
花家一时之间被来打听大夫的人都踏破了门槛,这也是花老爷和夫人急着要来京城的另外一个原因。
这件事……其实还是很棘手的。
江湖上的人受的伤千奇百怪,神医自然很受推崇……但可千万莫要忘了,江湖上生性霸道残忍的人,那可真是多了去了。
若是不愿治,或者治不好,碰上了那难缠的,少则脱层皮、多则要命啊!
所以,神医们多也有自己的保命之法。
而温玉嘛……
魔药来之不易,在下一个第一美人出现之前,这眼泪的材料就这么多,绝无可能再制作出多余的药水了。
况且,越多的人、也就意味着越多的麻烦,温玉并不想面对那么多的麻烦,也懒得靠买药为生。
花满楼也很明白这种麻烦,所以在写信之时,根本就没告诉父母拯救自己的神医到底是谁,把这些麻烦统统都挡了去。
花家父母一路上过来,碰到的形形色色打听的人,也都全部一口咬定不晓得。
这些人面色不善,暗地里不知道骂了江南花家多少回,却又不敢得罪花家人,悻悻而归。
但很快,敢于得罪花家人的势力就出手了。
温玉那日,照常去找花满楼一起下馆子,她如往常一般,去了百花楼。
百花楼的大门,也一如既往的敞开着。
但三层的小楼,温玉走遍了每一个角落,却都没有找到花满楼的身影。
——花满楼竟不在家?
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前一日,他们说好要去尝一家新开的铺子,约定好了时间,花满楼亲口承诺过他会在家里等着她的。
——花满楼说话什么时候不算话过?
即便是有急事,门口那些闲汉们,温玉也都熟悉了,花满楼叫他们带句话,那也并不是很难。
百花楼之中,桌椅板凳、屏风画案,皆安然无恙,全然没有半点打斗痕迹。
用于浇花的水壶还放在阳台上。
花满楼所养育的那些花花草草,都还翠绿抖擞,好似昨天还在被精心的照顾着。
但花满楼竟然不见了!这绝对是有事发生了!
温玉的心中,逐渐浮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花满楼虽不爱与人争个先后,可他的武功之高,却是有目共睹的,当初,那上官飞燕身边的柳余恨,也算是个一等一的高手,可花满楼却只用袖子一卷,就能将那人的大铁球卷出战圈。
要知道,一个人想要控制住另一个人,起码要比杀死这人难上十倍,花满楼能以一手流云飞袖,牢牢控制住柳余恨,那他的武功,也起码比柳余恨要高上十倍。
想要把这样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来人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而且,花家的人也到了几个,都住在百花楼中,花满楼的两个哥哥,居然也一起……失踪了。
还是说,他们使用了蒙|汗药……?
那却意味着一件更加恐怖的事情——花满楼自幼失明,因此听觉、味觉、嗅觉都极其灵敏,在他小的时候,花父曾忧虑过花满楼未来的日子,故而还请来了神医张简斋来教授花满楼江湖之中的各种毒术。
分辩毒药、蒙|汗药的法子有十五六种,而花满楼最少也懂得其中七八种。
江湖上常见的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可能瞒得过花满楼!
是谁?
这究竟是谁干的!
百花楼的一处画案之上,留下了一封素净的信笺。
信笺上只留下了短短的一小段话——
“闻江南花七公子失而复明,某特邀花七公子来鄙人陋居小住,花伯父与神医如肯赏光,五月廿八,广州府码头,不见不散。”
落款,丁枫。
温玉捏着那张信纸,心中已经明白了。
——这一定是江湖上哪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见花家执意不肯交出“神医”,就绑架了花满楼,要倒逼江南花家,将可以治疗失明的人交出来!
温玉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