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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未雨绸缪的计划不得说一句妙。
然而, 天下武功, 唯快不破。
而薛笑人的剑,或许的确可以称作是第一快剑了。
他的剑简直就好似是一道流星。
而他这人体型瘦长,身法轻灵,脚步诡谲, 想要躲开反应、速度皆是下下成的温玉小姐来说, 简直是易如反掌。
这图穷匕见的一击,似乎已要分出胜负了。
这时, 一黑一白两片衣袂忽然飞了起来。
白衣的是楚留香,黑衣的是一点红。
他们的眼力又是何等的惊人, 怎能看不出来温玉的败势?于是他们强行运气, 竟不约而同地冲进了战圈之中, 要为温玉挡住冷月流光般的死亡之剑。
薛笑人狂笑!
冷月流光所到之处, 血花飞溅。
除了这血花之外, 飞起的还有一点红的一只手臂。
薛笑人的剑无所阻碍, 竟直接砍断了一点红的右臂!一点红脸色惨白, 噗得吐出一口鲜血,正欲以身扑上阻挠, 薛笑人的剑势却忽然停了下来。
稳稳当当,一点不动。
而温玉的右手手腕已垂了下去,魔杖“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楚留香心中一惊!
他定睛一看, 才瞧见了她右手上带着的黑色皮质手套之上,有血在缓缓地流下。
一颗丧门钉, 已钉住了她的右腕。
这颗丧门钉钉的位置极有道理, 刚巧打断了她的手筋, 使得她整只右手都已被废掉, 再也拿不住任何东西,所以她精心伪装过的魔杖才会掉在地上。
这一掉,就好似已经掉完了所有胜利的希望。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这真是一句极有道理的话。
与温玉相识,加上这次,楚留香一共见过温玉两次战斗攻击,心中已明白,她所掌握的这些叫“魔法”的仙术,全然没有一个是为了打斗而生的,只是一些稀奇古怪的、用着方便的东西。
她硬生生靠着自己的脑子,把这些实用生活小魔法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然而,她似乎也已敌不过这“快”之一字了。
饶是见过无数世面、从无数惊险中逃生的楚留香,心也已慢慢地沉了下去。
而中原一点红失去了一条胳膊,跪倒在地,鲜血似箭一样的自他肩膀上的断口上涌出,他却丝毫没有为自己封住穴位的打算,脸上开始迅速的失去血色,变得更加憔悴、更加苍白。
楚留香飞了过去,一句话不说,迅速为他封住经络止血。
这冷酷而倔强的剑客脸上便出现了痛苦的神色,他忽然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到最后,那声音如泣如诉、似哭非笑、宛如万鬼齐哭,在这黢黑的杀人夜中,显得格外的诡异、格外的可怕。
薛笑人缓缓地摘下了他的面具。
他的双眼之中,放出一种光亮的神色,仿佛已从诛杀这三人的行动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一样。
他的五官,也都没有紧绷着,而是处于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
薛笑人问温玉:“现在你还觉得他们比我强?”
温玉柔软的脖颈上,青筋已一条条浮现。
她盯着一点红的断臂,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已变成了墨绿、深绿,甚至已快要变成黑色。
她竟还能忍得住不说话。
她只是走近了一点红。
一点红跪在地上,抬头望着她。
这冷静而勇敢的女巫小姐,却连一眼都没看自己的朋友,只是伸手抓起了他刚刚掉落在地上的面具,戴在了自己的脸上。
因为她的脸色已忍不住扭曲起来。
薛笑人大笑起来,道:“不错,女人总不希望自己不美的一面被旁人瞧见的,即使在生死局之中,这事情也没有一丁点的改变。”
温玉霍然厉声道:“你去死吧!”
温玉完好的左手,忽然在自己正前方的空中一划。
她忽然朝前扑了出去!
这一扑,竟快得惊人,快得连楚留香的一双锐眼都瞧不清楚,更遑论是上前阻止了。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温玉的身躯竟已迎上了薛笑人的剑!
楚留香呼吸骤停!
而薛笑人在狂笑!
这女人显然已经愤怒到了失去理智的地步……薛笑人杀人无数,用这种法子折磨人的时候也不少,的确有不少的人,在他折磨他们的至亲至友之时,会发了疯一样的扑上来自己找死……
所以,薛笑人不疑有他,剑如长虹,直冲温玉的胸膛而去。
而温玉竟也不顾一切地朝他的剑扑去——!
刹那之间,这二人的速度竟快到令人瞧不清楚。
薛笑人也就算了,怎么连温玉的动作也变得如此之快?
说实话,这问题就连薛笑人也注意到了,他的心中似乎浮起了一点不太自然的感觉,可是在此情此景之下,鲜血与黑夜交融的场景,实在令人肾上腺素飙升,而薛笑人的这一剑,又实在太快。
只要是练过剑的人,都明白一个道理。
一剑刺出,有时候结果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对西门吹雪来说是这样,对叶孤城来说是这样,对这当之无愧的第一快剑薛笑人来说,事情也是这样的。
所以,这道冷光,已势不可挡。
剑刺过了温玉的胸膛。
中原一点红的双眼忽然变得像是黑洞一样的幽深与无神,一种尖锐的痛苦与恐惧忽然袭击了他。
而楚留香浑身的肌肉也已开始发冷,一种属于死亡的悲哀,已在剧烈地折磨着他!
剑身全部没入了温玉的胸膛。
嗯?
等等?
剑身全部没入了温玉的胸膛?
薛笑人的剑虽然比一般剑客的剑更薄、更窄,但长度上却是正常规格,大概三尺七寸。
众所周知,三尺七寸的剑虽然常见,但脊背厚三尺七寸的人却不常见。
——岂止是不常见,应该是一个都没有。
所以,当一柄剑锋长达三尺七寸的剑悉数没入一个人的身体时,必定会贯穿身体,剑锋将会从背后刺出。
但……此刻却是没有的。
莫说剑锋,温玉漆黑的斗篷上,竟连一点血迹都没有出现,她身上唯一流血的地方,是她的右手手腕。
楚留香心中一动,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而薛笑人此刻也已意识到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剑刺入人体的感觉,他实在是太清楚……可现在,他的剑实实在在地刺入了这女人的斗篷,斗篷底下也实实在在的是个人,但他的剑空空荡荡,全然没有一点实感,就好似刺入了一片混沌的虚无之中……
这就是温玉已自己为诱饵,所创设下的天罗地网!
温玉是一名精通空间魔法的魔法师。
前头说过,在任何非活体实体的表面,她都可以打开空间,使得这件物体变成一个异次元的入口,薛笑人以为他是要刺中温玉,其实不过是把剑刺入了虚无的异空间之内罢了。
薛笑人此刻已意识到了什么不对,他立刻就要急退,温玉却早有准备。
她还能自由行动的左手在虚无的空中用力的一捏——
薛笑人的身体继续往前扑,一点儿也没有后退!
现在,他的一只手臂也已进入了异空间的入口,只见那条持剑的手臂没入黑斗篷之中,令人见了,只觉得一阵一阵的诡异。
薛笑人大惊之下,提起左掌,朝她的脑袋击去!
他主修剑术,掌法自然平平无奇,然而薛笑人内功深厚,此刻为了逃命,使出十二分的内功,饶是掌法再平常,也足够把她的脑袋打得稀巴烂了。
但温玉的脸上带着面具,头上有斗篷的兜帽。
换句话说……她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了。
薛笑人的手上没入到了面具之中,一如他持剑的右臂,而他往前扑的态势还在继续向前,两条胳膊齐齐没入。
然后——
关闭入口!
“啊啊啊啊啊!!!”
薛笑人的惨叫声瞬间响彻天地。
异空间的入口可以让温玉随心所欲的开启与关闭,开启当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但关闭——那可不就相当于一个重重的铡刀在瞬间铡下么?
薛笑人的剑再快,也是肉|体凡胎,面对铡刀,双臂齐断!
他砍下一点红的一条胳膊,温玉就要他拿两条来还!
薛笑人狂乱地惨叫着,两条胳膊已悉数不见了,鲜血如箭雨一般喷涌而出,他瘦长的身影已如同一条人棍一般,在狂乱地扭动着。
他原本还在荡出微笑的脸,已扭曲成了一种极度的恐惧——
剑!
他是为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的啊!
是为了剑啊!
他是大剑客薛衣人的弟弟薛笑人,他也自小爱剑的,他也想用自己手中的剑,为自己闯出一片名气的。
可无论他做了什么,人们都说,这是薛衣人的弟弟,他能做到这些,是应该的。
他甚至没有名字,而只有代号,这代号叫做……薛衣人的弟弟。
薛笑人就是为此才“疯掉”的!
不……或许他不是装疯,他是真的疯了。
既然明面上,他已绝对赢不了薛衣人,那么他就要在暗处,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薛衣人盘踞的江南,能暗搓搓地经营这样可怕的一个杀手组织而不被发现……薛笑人的心里其实得意得很。
一个四十来岁的成名剑客,居然会用这种法子来表达对自己兄长的不满,这不是疯了是什么呢?
他还认为自己的剑比薛衣人的更强。
薛衣人的剑有花招,而他的剑全是实招,只为杀人,别无所求。
剑,是这对兄弟用于角力的、最重要的东西……也可以说是一种……信仰?
但此刻,这信仰却被夺走了!
一个人的右臂没有了,还可以练习左手剑,可一个人的左右臂若都被齐齐地剁下,那他怎么练剑,拿嘴练么?
自己这一辈子的执念,忽然之间,随着这一阵剧痛,已再无实现的可能了!
薛笑人狂乱地嚎叫着,这嚎叫声犹如厉鬼哭嚎,又好似在一瞬间受完了全世界所有的酷刑一般,直听的人心中发毛。
但温玉却觉得这是仙乐。
她缓缓地摘下了面具。
这面具自然也是故意要带上的。
她看似狂怒到了极点,实则也狂怒到了极点,但她没有忘记的是——
冷静和出其不意,才是她制胜的法宝。
她所带的那个面具,早已沾满了薛笑人的血,她身上的斗篷自然也无法幸免,但她摘下面具之后,就又露出了一张白净的脸,。
张脸的眉眼皆是柔和,唇形柔软,鼻尖小巧,一双翠绿的圆眼睛。
这本是一副很可爱、很漂亮的长相,只是如今,这漂亮姑娘的脸色苍白,嘴角向下抿着,有一种冰冷的弧度,而那双金绿眼睛里,也似乎被一种冷冰冰的情绪所充斥着。
她现在瞧起来就一点儿都不温暖、不像是她自己养的那两只长毛猫了。反倒是有一种令人觉得很是遥远的气息。
她终于好似,也变成了一个成熟的江湖人。
成熟的江湖人,并不是指武功的高强,而是杀伐果决。
楚留香的心中五味陈杂。
她是为谁才变成这样的呢?
……是为了他们两个。
薛笑人还犹在发疯,长久的忍耐、一瞬间地灰飞烟灭,令他一瞬间真的成了个疯子,他不再看一点红、也不再看楚留香,甚至连温玉都已不在乎,只是高呼这“薛衣人,我比你强、我比你强!”
然后,他就狂乱地奔出了门,一边奔,一边大笑。
……没有人拦住他,因为他已活不了多久,双臂同时被切断、血如涌泉。薛笑人没有做任何一点点的措施,就这么尽全力奔跑出去,不出半里地,他就要因为失血而死了。
温玉有些怔怔地望着天。
小院儿内的三个活人,半晌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的头才僵硬地转了过来,好似在看着一点红。
一点红跪在地上,断了一条手臂。
他也在看着温玉。
只是这目光之中,却多了深沉的歉疚,与一些无法言喻的痛苦。
温玉的身躯十分僵硬。
这也是她第一次流血,那枚丧门钉,实在钉得她疼得很,手筋都断了!
她的魔药当然可以治……但是能治不代表不疼啊!
而在这惊险的生死瞬间,她浑身的肌肉也全都绷紧了,现在还有一种隐隐作痛,发僵的感觉。
一点红目视着她一步步地走来,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温玉却低下头,俯下|身,捡起了……他的断臂。
然后,塞进了口袋里。
随即,她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众人都十分熟悉的巫师尖帽子,罩在了一点红的头顶,虚弱地说:“进去吧你。”
一点红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她送入了时间停滞的异空间。
——断臂,她自然也能治。
但是时间比较紧急,所以嘛……先进去吧你!
她长舒了一口气,瞪着楚留香,充满了怨怼地说:“可……可累死我了!”
楚留香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的脸色也十分的苍白。
莫要忘了,他可是用前胸捱了薛笑人内力十足的一掌……没当场被震断心脉横死,他已很努力了……
此时此刻,这位强盗中的大元帅、流氓中的佳公子,再不复风度翩翩,他面色苍白,嘴角淌血,是头发也乱了、衣服上也沾满了乱七八糟的血迹。
但他的眼睛却亮得如星子一般,他久久地凝视着温玉,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板着脸道:“你是被累死的,楚某人可是被吓死的。”
温玉不好意思地笑了。
楚留香的脸也板不下去了,他长叹一声,道:“这次多亏了你,否则我们二人,怕是要命丧此处了。”
温玉摇摇头,道:“都是朋友,我难道还能自己逃走?”
楚留香深深地凝注着她。
半晌,他叹了口气,道:“好啦,快回去吧,回去好好歇着……你这手腕子上的丧门钉,感觉怎么样?疼不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