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让人去查白熙成之前,有一天课间,千颂伊把我叫去天台,扭扭捏捏地说,想让我介绍靠谱的当铺,除了我妈妈那家以外的。
在学校里真是什么消息都传得快啊。我问她:“为什么不直接去我妈妈的名牌当铺?别不好意思,面子值几个钱,找当铺就要找信誉好、安全可靠的。”
她说:“我……我偷偷拿的我妈妈的包,都是好多年前的了,她就只背过一两次,跟新的一样,说什么都不愿意卖,我弟弟要上个好的兴趣班她都拿不出钱来。我最近参演的那部电视剧片酬还没到账呢。”
我刚要说什么,她就竖起一只手:“千万别说你要借钱给我,我已经鼓足了勇气,才站到你面前。”
我张了张嘴,看她态度坚决,只好打电话问保镖哪家传统的当铺靠谱,得到消息后,让千颂伊选一天放学后跟我一起去。
那家当铺在永登浦区的汝矣岛,从江南开车过去只需要大约半个小时。
开车去的那天,司机和保镖看了我和千颂伊好几眼。
我说:“有话就说。”
保镖说:“俊秀,你知道的,你的事,事无巨细我们都要向李理事报告的,李理事知道你要去当铺,向我们询问缘由。”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接着保镖的话说:“李理事以为你跟着学校的坏孩子学着赌b……”
千颂伊“噗呲”一笑。
只向司机和保镖询问,没有气急败坏阻止我或打骂我,李玉年纪越来越大,脾气倒是越来越小了。我向天举起三根手指:“告诉他,我虽然不聪明,但是与黄赌毒不共戴天。”
半小时后,我和千颂伊下车,让司机和保镖在车里等着。
抬头一看,这是一栋外表贴满细条白瓷砖的三层旧楼,当铺的招牌就在三楼外挂着,但是年代久远,字都模糊不清了。
我一推开大门,里面直接就是上下楼的楼梯,墙上安装着一个配电箱,等爬上了三楼,再推开一扇门,就看见左手边有一个焊好的金属栅栏,底下留了个长高都是30厘米的窗口,窗口平行几米之外,才是供人出入的防盗门。
吩咐千颂伊搂紧帽子口罩,我敲了敲窗口。
一个头发又长又乱、只露出个尖下巴和薄嘴唇的男人出现在窗口里侧。
“车泰植?”我向他确认。
他点了点头。
我从千颂伊手中接过那几个名牌包,一个一个从窗口塞进去:“几乎都是全新的,我是经人介绍来的,价格别压太狠。”
他把几个包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大概花了十几分钟,抬起头淡淡道:“二手市场价格的六成,每个都是,月利息5,年利息38。”
钱比赵慧美那个店少,利息还高。我扭头看向千颂伊,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我说:“成交。”
真不应该让我和千颂伊来,把司机保镖留在楼下。我们连讲价都不会,因为从来没讲过。
我们监督他封存了包包,签了当票。
他给的是现金,一叠一叠地从窗口推出来,我一叠一叠扔进千颂伊开口大张的书包。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么看来双方都很爽快。
离开之前,我又看了一眼车泰植,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大概是头抬高了一些,我看到了他的大半张脸。
“!!!”惊艳二字已不足以形容我的观感。
他飞快地缩回了当铺的阴影里,我却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千颂伊催促才挪得动脚。
回到车中,保镖欲言又止。
“……”我说:“要我说几遍?有话就说啊。”
保镖说:“李理事让我们帮你看看钱有没有问题。”
“……我在他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钱我是认得的呀!哪怕是10万、50万、100万h元一张的支票,只要留了签名、身份z号码和电话,我也是认得的!”我拿过千颂伊的书包往他身上一扔。太瞧不起人了!
他抱歉地笑笑,一一确认没有问题,才又交到千颂伊手中。
我看着千颂伊把书包抱得紧紧的样子,很是怜惜她:“不要再放纵你妈妈的购物欲了。就只做你自己,好不好?看你难受,我也难受。”
她一副“我早有此意”的样子:“你等我成年,能自己收片酬了,你看我还惯不惯她!”
成年……我想到我一周目22岁的时候她都躲我家里去了,叹了口气。
送她到她家门口,她下车前问:“我要是还不上怎么办?”
“还不上就嫁给我,我替你还。”我说。还不上就成绝当呗,包包任由当铺那个车泰植处置了。
“我才不嫁你!因为这点钱就嫁给你,那我得多廉价?”她上下看了看我,一脸看不上的样子。
“真信了?老实人,欺负你,上厕所时不带你。”我说。
“拉你兜里。”千颂伊说。
“哇!”我夸张地叫道,“你还是女人吗?!”
她笑嘻嘻地转身进了家门。
去当铺的路上忧心忡忡,回家了高高兴兴。钱是人的胆,千颂伊的背重新挺直了。
车开之前,千颂伊拉开她家大门,冲我喊:“俊秀,以后你们公司找我拍戏,或者让我提携你们公司的后起之秀,我绝无二话!”
我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没说谢谢,我也不需要她说谢谢。让大家都不自在的事,我们不做。
……
有钱的好处之一是可以让别人替自己跑腿,大大节省自己的时间——虽然我还年轻,不认为我的时间比别人的宝贵,但花钱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我觉得可行。
收到在连州加英里调查的人拿回来的资料之后,我找了个周日直接去了白家。
以徐文祖的做事风格,我这边如果拖泥带水,就是给他的“艺术创作”提供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保不齐他已经趁他每周有限的休息日和那仅有的一次外出机会找都贤秀麻烦去了,即便没有外出,自己打电话或花些钱让别人给都贤秀施加心理压力也不是不行。
就我得到的都贤秀12岁的心理咨询录像显示,这位反社会人格也不是什么善茬,如果人家忍无可忍,怕是要在营地里整出个大新闻。
从城北洞到江南区白家住宅只需要15分钟,到了目的地,下车之后,我去按响了门铃。
“谁呀?”
“姨母,是我,俊秀。”
听到我的声音,孔美慈有些慌张:“俊,俊秀,你有什么事吗?”
“上次来您家,我有个东西落在熙成哥的卧室了,今天来找找看。”
“是什么东西呀?你给姨母说说,姨母给你找。”
“……姨母,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您就让我在外面站着等呀?”我假作不满。
她迟疑道:“……那,那你先等等,我收拾一下,家里太乱了。”
我说好,顺便加满听力。
在她收拾的6、7分钟里,我从来往车辆鸣笛、人声狗吠里艰难地辨别着白家传出的动静。
她先是和白满优打了电话,白满优让她把室内的都贤秀和他们的所有合照取下来藏好,两人套好了词,才来给我开门。
我笑容满面地把自己带的礼物——颈部按摩仪递了过去:“姨母,好久不见,您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美丽。”
她尴尬地笑着把我迎进去。
客厅里确实很乱,地面有好多包装箱,我没看具体装了什么,只说:“姨母您去忙吧,我自己找。”
“好的好的。”她嘴上说着好的,放下按摩仪,一直跟在我身后。
客厅墙上那个挂全家福的位置是空的、上二楼的楼梯半平台墙面上的许多悬挂照片的位置也是空的。
我这一路走进去,只要是原来有白熙成或都贤秀影像的,都被取走了。
她主动给我开了白熙成卧室的门,就站在门口神情紧张地看着我。
我假装寻找着什么,目光四处逡巡。
都贤秀伪装成白熙成去了军营,那么白熙成会在哪里呢?根据我的人调查到的信息,所有认识白熙成的人,一致表示对于他,最后的印象都是在白家。
在室内,少了室外的喧嚣,我的听力很快给了我答案:白熙成就在这间卧室的衣柜之后的隐藏空间里,和金帝释的弟子一样,靠医疗器械吊着一条命。
我背对着孔美慈蹲下身,从储物格子取出一支笔,假装找到了,举起给她看:“姨母,我找到了!”
她比我还开心,想必十分希望我立刻消失:“太好了!”
我加满速度,说:“姨母,我突然口渴了,能给我倒杯水喝吗?”
“好好好,你跟我来,我去给你倒。”
趁她一转身,我立刻跑向衣柜,拉开柜门、拨开遮挡视线的一排衣物,紧闭双眼的白熙成就出现在我眼前。
呼吸机、输液泵、注射泵、心电监护仪、负压吸引器、抢救车……都是些眼熟的东西。
察觉到孔美慈急促的呼吸,耳后也生出了风,我往前几步,让她抡空。
“姨母,请冷静下来。”我转过身说。
她直起腰来,双手拎着一个窄口花瓶,泪流满面:“俊秀,姨母,姨母也不想这样的。”
真不想你会打我?我从背后“取”出调查资料,举到她面前:“姨母,你瞒不住的。即便打死了我,也还有其他人知道。比如熙成哥的反社会人格、少年时高空抛物、近几年和贩卖人口的黑社团交易、当都民锡的从犯、挟持郑美淑被人目击……”
每说一个,她就抖得更为厉害,听到后来,直接脱力跪坐下去,却还不忘求饶:“俊秀,求你看在熙成已经这样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我不为所动:“不是只有您有儿子,不是只有熙成哥有父母,那些受害者没有吗?如果杀人不需要付出代价,那怎么体现法律存在的意义?
“您也说了,熙成哥都失去意识和行动能力了,您还要坚持什么呢?对您来说,孩子到底是什么呢?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还是维持体面的工具?这个工具没有用了,所以您换了一个叫都贤秀的新工具。”
这别墅里原本属于白熙成的一切,都换成了都贤秀,所以她才如此忙碌。
鸠占鹊巢。白熙成要是有知觉,必定会十分怨恨。
我问孔美慈:“孩子是什么?他还没出生时候,您是不是每月去妇幼医院检查?是不是充满了期待和忧虑?
“您生他的时候是不是即便痛得快死了,也希望他长大成人期间可以健健康康,一切顺顺利利?
“他出生之后,是不是他一有头疼脑热,您就放下工作送他去医院打各种免疫的针?
“他还不会走路时,您是不是抱着背着?他还不能控制排泄时,您是不是忍着肮脏把屎把尿?
“到了他上学的年纪,您是不是早起做饭、上下学接送、每个晚上监督写作业?
“您对他的关心和爱护,我相信是真的。但到了后来,怎么就变味了呢?学业当然很重要,奖杯奖牌当然很重要,第一名当然很重要,但是有他本身重要吗?您有注意到他啃指甲啃到鲜血淋漓吗?想想密室里的一堆奖杯奖牌,他已经比99的孩子要优秀了啊!
“从一开始他犯下大错的时候,您就不应该只想着掩盖,他之所以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就是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您都会为他掩盖,哪怕是为了您和您丈夫的名声。
“他只是没料到,到后来,您连他的存在都要一并掩盖了。”
在我的连连发问下,孔美慈崩溃了,她大吼:“你闭嘴啊!”
我没再说话。
她浑身颤抖,深呼吸了数次,才道:“我是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我不能让他再错下去,所以我捅了他。
“我,我也没想到他会因此……俊秀,当姨母求你了,不要管这件事,好吗?我和他爸爸要是坐了牢,谁来照顾他啊?”她弯腰驼背,双手合十,朝我搓动。
我说:“抱歉,我做不到。你不用怕他没人照顾,我会一直让他维持现状,直到他的躯壳走向终结。”
她费力地从地上爬起,嘴里说着:“对不起。”再次朝我冲上来,将瓶子挥向我!
“哗啦……”我一抬腿将瓶子踢到地上,撞得粉碎。
接下来她状似疯魔,不停从室内找杂物扔我,我躲得过,白熙成躲不过。
没过几分钟,这间屋子就响起了尖锐的、呼吸机和心电图机的蜂鸣警报声。
孔美慈放过了我,扑向她失去生命体征的儿子:“啊啊啊啊啊啊——熙成!熙成啊——”
白宅之外,警方的警笛渐渐逼近。
……
在我去白家之前,因自卫而失手杀掉里长、连夜离开加英里的都海秀已经被我派去的人找到并劝说其自首。
这件事比我想的容易。她是心疼替自己担下罪名被警方通缉的弟弟的,而且心怀愧疚,日夜不得安宁。在我承诺会请律师为她争取正当防卫的判决后,她就答应了。
她在电话里说:“我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无论事发当时我多么的六神无主,我也不应该任由贤秀替我顶罪。当时不清醒,不代表后来的日子不清醒,我不想再自责下去了,自首才是解脱。我的弟弟,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比我,比任何人都应该获得正常的、美好的人生!”
虽然她的自首迟了一点,但事态并没有扩大到无法挽回。白满优和孔美慈夫妇也终于在儿子死后展现了一点善念,说都贤秀是被他们威胁才顶替白熙成去服役的,还交代了白熙成藏匿受害者指甲的地方,证明他的清白,使他免于被军事法庭追责——好吧,我承认,李家在其中使了点力,还顺手端掉了一个贩卖人口的组织,救下了郑美淑等人。
都贤秀的人生回归了正轨,接下来可以重回校园读书,或者做其他任何他想做的事情。
所以我没想到会在放学后的校门口看到他的身影。
“我姐姐坐牢了。新闻里、网页上到处都在讨论她和里长,很有多话非常下流。我就是怕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才愿意去顶罪的。你不知道这个社会对女人的恶意有多大吗?”他说,“你把一切都毁了。”
“不,”我说,“你知道为什么你姐姐愿意去自首吗?不止你想保护她,她也想保护你。你怎么忍心看她沉溺于愧疚之中?对一个人来说,什么是最好的,只有她自己知道。你不能替她做选择。”
他一愣。
我正要钻进车里,他叫住了我:“喂!你认识一个叫徐文祖的人吗?”
我直起身体:“认识。”
“他叫我传话给你。”
我听着。
“俊秀啊,”他模仿徐文祖的语调说,“人要有边界感,请尊重我的边界感。如果你妨碍我的创作,那么你就会成为我的作品。”
我问:“说完了?”
他说:“说完了。”
“那再见。”我弯腰钻进车里。
都贤秀在车开走以前问我:“那家伙说的创作,是指找人在营房里给我下马威、踩碎我妈妈的录音磁带、害我跟人打架,然后打电话诱导我的思想吗?”
我:“……”
都贤秀笑了,狭长的丹凤眼一眯:“那算个狗屁的创作!按照他这种方式创作出来的作品,通通都是一个模样——不会理智思考、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的垃圾!徐文祖,就是个只会批量生产暴力应声虫的、永远无法获得艺术进步的垃圾!”
我:“……”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我给他鼓掌。
看破真实!勇气可嘉!
……
鉴于我不是个聪明人,所以我经常反省自己。
在听都贤秀转述的徐文祖说我没有边界之后,我也找了个地方深刻地反省了自己,那地方就是李家后院被群猫霸占的那个秋千。
我手一拨把猫全弄下地,自己一屁股坐了上去。
反省开始。
我愿意和徐文祖这群人产生联系,是不是因为我在这个游戏人生里,始终感到自己是一个外人?我的融入,对自己和他人产生了什么积极和负面的影响?是不是真的如同卓秀浩所说,我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我有没有尊重别人的边界感?
我刚想个开头,李玉走过来,感慨道:“你长大了。以前这是个木头架子搭的小秋千,现在换成金属的了。我平时也会抱着猫来坐坐。”
“爸爸,孩子,到底是什么呢?”我被他一打断,想到白熙成,问他,然后不等他回答,向他说明了千颂伊和白熙成两家的情况。
李玉沉默了很久,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的时候,他说:“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孩子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你是突然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把我和赵慧美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我忍不住反驳:“是你自己把你和妈妈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你先别说话,我还没说完呢。”他摆手,“其实也不是那么糟。你来了之后,我的生活开始和普通人一样了。我还是没能当个好丈夫、好父亲,但我从一个浪荡子成了一个普通人,我或许没有变得更好,但也没有变得更坏,就只是成了一个普通人。所以我会为你的成绩发愁,为你请名师辅导,会因为你没有想象当中优秀而失望,却又因为你能沟通阴阳而感到与有荣焉。
“我没有强制要求你成为我想要成为的那种人。
“我自己都做不到,怎么要求你去做到?
“你已经上了一个好高中,接下来,我相信大学也不会差的,哪怕不是首尔大学。毕竟,”他笑道,“等你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我还会把你口中的多边形战士请来的。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他。”
李玉说完就走了。
我一点都没有得到安慰。
他怎么这样!我虽然不满,心情却放松了很多,脚一蹬,秋千漾起,“吱嘎吱嘎……”响了一下午。
当天傍晚,我就用msn给每个年龄相近的、我认为我模糊了边界的熟人发了一条消息:【经过文祖哥的提醒,我想开了。大家,我下了一个决定:从今往后,我绝对不会再插手你们的生活。我们就秉行“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原则,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徐文祖:【……】
徐仁宇:【……】
毛泰久:【……】
卓秀浩:【czgo5el50&80law……】(大约是半梦半醒脸压到了手机)
李英俊:【你要造反?】
姜耀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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