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耽搁,到了最后,月楼还是没有食言,带着封不语去了小楼的后屋。
甫一进门,便见屋里挂满了画。只是那些画虽然挂在墙上,但都被卷好了,不给人看画卷中画着什么。
封不语奇道:“师尊,那些画不挂出来吗?”
月楼正在铺纸,闻言淡淡道:“只是一些失败的作品而已。画得不好,就不挂出来叫人嘲笑了。”
封不语知道她的身世,她曾经是西京国的公主,从小自然是娇生惯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如今在修真界也凭借一手笔墨立足,恐怕对自己的画要求很高。
他也没在意,只觉得正常,便跟着月楼的脚,那头月楼将纸铺开了,教他握着笔:“还记得怎么握笔吗?”
封不语只是没有过去经历的记忆,不至于连这种基础的东西都忘掉。
但月楼似乎真的很担心他不会,她握着他的手,从身后俯下来:“指节要用力,沾墨不怕少,只怕多……”
封不语知道她说得不假——他感觉到了,月楼手上的茧子。那不是一双娇生惯养的手,指节和虎口都有茧,不够娇嫩,却很温柔,像她的人。
他垂着眼,感觉着月楼握着自己的手,感觉着月楼带着他将毛笔落在纸上,又感觉着她轻轻提腕的动作,好像全身上下只有手是有知觉的。
“……可听清楚了?”
——封不语什么都没听清楚。他全去注意月楼的手去了。月楼又唤了一声,他才猛然回神:“师尊……”
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一抬头,后背突然撞上了身后的月楼,月楼扶了他一下,倒没在意他的走神,握着他的手,几笔勾勒出了一张书案的形状:“别急,画画要慢慢来,像这样……”
封不语那仿佛失去知觉的躯干一下子回来了,他又感觉到身后的人拥着自己,脊背撞在胸膛上;他感觉到月楼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脖颈旁边,潮湿粘腻;他感觉到月楼的一缕鬓发掉在他的肩膀上,痒痒的。
方才骤然失去的知觉一瞬间以千百倍补偿给了他,明明隔着好几层衣服,封不语却像是被烫到一样,浑身僵硬。
月楼没有注意到他的僵硬,她画画的时候很专注。
封不语却是进退不能,往前一步他舍不得如此亲昵,退一步又实在躁不住,就这样僵持着不知道过了多久,月楼终于发现了他的异样:“……怎么了?”
封不语那只惯会说甜言蜜语的嘴突然像是被浆糊粘住了:“师尊……”
但他又怕月楼误会他不喜与人亲近,以后就没这样亲昵了,脑袋一瞬间转得飞快,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大妖……对,大妖!师尊,弟子在想大妖的事情。”
因为月楼的刻意糊弄,昨天他伤了月楼这件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过去了,但封不语不可能不放在心上。他顿了顿,终于问出了那个让他辗转反侧一晚上的问题:“师尊,我是大妖,您还要收我为徒吗?”
“收收收,师尊不嫌弃。”月楼随口说,她的注意力全在画卷上。
封不语还想挣扎一下:“这不是嫌弃不嫌弃的问题,大妖失控的时候会伤到您的……”
“就你?”月楼终于分给他一个眼神,漫不经心道,“昨天那是我猝不及防,小妖怪,你真要伤我还早着呢。”
她终于抓着封不语的手完成了自己的作品,放开了他,转而拎起宣纸抖了抖,封不语也被画卷吸引了,眼神刚投过去,忽然听月楼道:“封不语,你要是还想活命,就不要把自己是大妖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昨天她就说过这话,但封不语并没有太在意,如今听她唤了自己的全名,才意识到这件事的严重性:“也不能告诉我的义兄义父吗?”
在月楼给他编造的人生里,虽然他只是顾家的养子,但很受顾家看重,与义兄义父的感情也很好。
“不行。”月楼干脆利落地说,“只能同师尊说,知不知道?”
封不语乖乖点头——比起那只活在他失忆前的,没什么印象的义兄义父,封不语更信任月楼,他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但就是想信他。或者说,他希望自己能信她。
月楼这才满意。她又看了看画卷,忽然俯下身,抓起一只细长的毛笔,沾了朱砂,轻轻点在画卷上。
画卷上,一个跟封不语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正单手撑着桌子,垂眸作画。月楼那一点朱砂就点在他的右眼皮上,只一点殷红,艳如血,又若隐若现。
只是寥寥几笔,却已具神形,足见作画者的功底和用心。
月楼看着画卷中人,弯起指节,用指节蹭了蹭那颗殷红的痣,刹那间封不语瞧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极为复杂的情绪,但定睛一看,什么也没有——那一定是他的错觉吧。
这段关于大妖的谈论好似只是温馨书房里的一段小插曲,月楼教了封不语,又盯着他自己画些东西——封不语很希望自己能像之前为月楼梳头那样找到点毫无来由的熟悉感来完成画作,但他好像真的没什么天赋,画猫像狗画狗像猫,看得月楼又好笑又无语。
“看来你是不可能继承我的衣钵了。”月楼最后总结道。
下午还是惯例的学习如何打理月阁,叶圆圆带着两个管事过来,封不语留心看了看他们的表情,发现他们好像对今早诛仙台来抓人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不知道是见得多了还是装得很像。
一日事毕,临到傍晚,叶圆圆带着两个管事离开时,忽然像是想起什么,哼哧哼哧跑回来,凑到月楼身边,期期艾艾道:“仙尊。”
封不语原本被一个下午的学习折磨得满脸困顿,见势立刻警惕起来,走到月楼旁边盯着她:站得离别人师尊那么近做什么?
叶圆圆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坛巴掌大的酒壶,紧张道:“仙尊,再过一段日子就是祭祀大典了,弟子们取了去年埋的酒,请您尝尝。若是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准备。”
“我晓得了。”月楼将酒接过来颠了颠,“你去吧。”
叶圆圆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那酒壶只有巴掌大,无暇的白玉瓷没有做任何装饰,木塞严严实实,但仍能嗅到一缕若隐若现的清香,不像是烈酒的样子。
“这是弟子们自己酿的酒吗?”
月楼点头。顾名思义,祭祀大典是要祭祷的,也需要给神明献上祭品。传说神明极爱饮酒,因此弟子们不敢怠慢,每年都亲自酿酒,以进献神明。
封不语盯着那巴掌大的酒壶,心下好奇:他的师尊,酒量好么?
……
他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时至深夜,月上枝头,封不语却被一阵悠扬的萧声唤醒了。平心而论,那箫声并不难听,也不吵闹,但他睡得浅,又对那旋律熟悉极了——
那是神明颂歌。虽然封不语来极仙台才三日,但已经听过许多遍了。
他披起衣服,循着箫声往小楼下走,只见幽幽月色下,一个人影坐在小楼前的台阶上,月光映照着她的身影,长发如瀑般倾泄一地。夜风吹起她的裙摆,不远处的银杏树、大鼎和小池塘都隐在小楼的阴影里,只有她坐着的地方有光。
还未走到近前,浓郁的酒香已扑面而来,封不语往她脚边一瞥,果然放着今天叶圆圆给她的小酒壶,还有两坛酒坛上还沾着湿润泥土的酒,明显是方才才从泥土里挖出来的。
封不语在她身后蹲下来:“师尊。”
箫声一顿,继而又起。月楼没有理会他。
“师尊?”封不语又问,“这么晚了,您怎么在这里?”
月楼还是没有理他。她将唇抵在萧管上,染着酒液的唇泛着一点点微光。
箫声幽幽的,分明是颂歌,她却吹得那么惆怅,像绵长的低述。
封不语干脆坐下来,等一曲毕了,他又问:“师尊,您是在想今日司刑大人说的话吗?”
今早上诛仙台来抓人的时候,月楼还只是生气;但钟灼对月楼说了一番话之后,她就变得失魂落魄,很不对劲。
他的话还未完全落下,方才一直没有反应的月楼忽然将脸转过来,盯着他。于是封不语知道自己猜对了。
但他当时只听清楚钟灼唤她师尊——那个冷冰冰的男人简直像是故意向他强调这两个字——后面的对话,他根本没听清楚,只是隐约听到一个语调,似乎是问话,又好像是反问。他们好像在说,什么神、什么先生的……
结合月楼的反应,封不语试探道:“他说得不对。师尊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月楼久久地凝视着他。她应该是喝醉了,眼里不复清醒,脸颊上飞着两片红晕,月光那么偏爱她,落在她的脸上,把她似悲似喜的表情映得清清楚楚。
不知为何,封不语的心高悬着。
过了好半晌,月楼才迟钝了理解了他说的话,她反问:“他说得不对吗?”
情敌说的话,就算是对的也得不对。封不语连连点头:“当然,他什么都不懂,他是骗您的,师尊。”
“如果他说得不对……”月楼慢吞吞地问,“那你为什么不来亲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