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折腾过这么一番,第二天,封不语果然没能准时起来。
但他也没能睡到自然醒。他是被一阵争吵声唤醒的。
神志尚且迷茫着,眼睛还未睁开,第一反应是去摸身旁的人——摸了个空。
他这才彻底清醒过来,睁开眼一看,身旁空无一人,被褥已经冷了。连忙起身,披上衣衫,楼外还在争吵不休:
“仙尊!”他听到一个男声哀哀唤道,“仙主不在,您要替仙主为弟子做主啊!”
封不语纳罕:现在整个极仙台能被唤为仙尊的也就月楼一人了,他要月楼为他做什么主?而且,分明是哀求,这人说话怎么有一股隐隐的威胁的味道?
随即又是一个冷冰冰的男声:“强抢民女、杀其兄父、后连杀十三人灭口,按诛仙台例律,当斩。”
绕过屏风,封不语终于看清楚了小楼前的场景:
一个穿着蓝衣的男人跪在小楼前,显然是月阁的弟子,此刻脸上涕泪横流好不狼狈;那弟子身后站着个高大的男人,一丝不苟的白衣衬得他冷若冰霜,饶是此刻朝阳初升,骤一见此人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那种冷冰冰的感觉仿佛是从他骨子里透出来的,像一块冰块戳在那里,令人见之胆寒。
还有一个披着单薄外衫的人,长发未束散在身后,背对着他站着。
封不语走过去,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披在她肩上,才唤道:“师尊。”
月楼转过头来,一张脸冷冰冰的,嘴角往下垂着,显然是怒极了。封不语从没有见过她这幅表情,问:“师尊,这是怎么了?”
月楼动了动唇,还未说话,跪在小楼前头的弟子膝行几步,又磕了个头,唤道:“仙尊!顾修仙尊不在,雁寻仙主也不在,如今极仙台只剩下您了,您可不能让诛仙台的在极仙台为所欲为啊!若是顾修仙尊回来了……”
“……噢?”月楼冷冷道,“你倒很有胆,敢搬顾修来威胁我?”
“仙尊!”那弟子见她表情冷硬,无动于衷,不由急急道,“若是御仙台唐家知晓——”
“啪!”
月楼挥出一鞭,竟是直接抽在了那弟子的脸上!刹那间血肉横飞,弟子脸颊上的一块肉都被她抽掉了!
封不语这才发现,月楼单手握着诛仙台的戒鞭,而那个诛仙台的男人腰间空无一物,显然是叫月楼拿着他的戒鞭了。
她盯着弟子脸上的伤,面露厌恶,道:“用神力作恶,是为辱神,罪当万死。”
弟子显然也意识到了来求月楼仙尊不是个好选择,垂死挣扎道:“仙尊,您不能——我是御仙台唐家子,你不能——”
月楼又是猛地一鞭抽过去!她气极反笑,也提高了声音,大怒道:“御仙台?唐家子?三百年前,先生就不该——”
“仙尊。”钟灼打断了她。
封不语看着他们,对月楼还未说完的话好奇极了,但这个男人打断她显然是不想她再说下去,月楼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捏着那根戒鞭,手指几乎用力到痉挛,半晌,狠狠一鞭抽在那个弟子身上,发了狠道:“查!给我查清楚,唐家那些帮他遮掩的,还有极仙台为他造假的,一个也不要放过!”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司刑大人,你可听清楚了?”
从没有人见过月楼发这么大的火。一时所有人都被她脸上的愤怒给镇住了,场面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半晌,只见衣袖翻飞,冷冰冰的司刑大人一撩衣袍,半跪稽礼道:“弟子领命。”
他身后几个诛仙台的弟子得了令,立刻就用戒鞭捆住那个犯事的弟子,像拖死狗一样拖着往外走,那弟子脸色灰白,没有抵抗。
封不语心里的疑惑快要堆成小山了,见月楼面色缓和了些,他问:“师尊?”
月楼拢了拢他的袍子,才说:“……一个作乱的弟子。”
顿了顿,还是与他解释了。
极仙台收弟子入门是要看身世品行的,这是雁寻仙主上任时定下的规矩,早年间无人约束,修者借神力作恶是常有的事情,后来钟灼从极仙台出去,分立了诛仙台,专管修者作恶,这种事情才渐渐少了。
极仙台每年收徒时,也会特意留意这方面,若是在诛仙台或地方城府留有什么案例的,都会被极仙台拒之门外。
只是千防万防,防不住造假——
方才那个弟子,是御仙台三大世家之一的唐家人,十年前入了极仙台月楼仙尊门下,是个外门弟子,再过不久就要从极仙台结业去御仙台了。
按照十年前极仙台的记录,这个唐家子身世清白品行端正,没有任何记录不说,在唐家人中的名声也很好,人人赞一句青年才俊。
然而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被诛仙台查出犯了事。或者说,犯了滔天大罪。
十年前,这唐家子看中了街上卖花的姑娘,因为姑娘不愿意,就杀其父兄,强抢为妻,后来那姑娘上吊自杀了,正赶上当年极仙台收徒,为了让他入极仙台踏修仙道,唐家人将知情的姑娘亲友十三人尽数灭口,保了他的好名声,又上下打通关节,让他顺顺利利进了极仙台,俨然还是那个人人称赞的翩翩公子。
因为唐家在御仙台势大,凡人又恐惧修者的力量,十年过去,即使很多人知晓这件旧事,但竟没人敢说一句不对,上欺下瞒,极仙台就这样被蒙在鼓里十年!也让这畜生过了十年好日子。
说到这里,月楼把手指捏得“咔咔”响:“还想用顾修拿捏我,你顾修师叔生平最恨这种事情,等他回来,看他不扒了这畜生的皮。”
封不语将她攥紧的手指一一松开,捧着她的手安慰道:“师尊不必为这种人生气,既然时隔这么久诛仙台都能查出来,想必是神明也看不过眼,亲自来罚。”
只是,封不语看着月楼脸上的表情,心里想的却是她之前没说完的那句话:三百年前,先生就不该——
不该什么?“先生”又是谁?还有,三百年前……三百年前怎么了吗?这个日期有什么特殊的吗?
封不语正犹豫要不要问,站在小楼前那个冷冰冰的男人先开口了:“仙尊,可否陪我请炷香?”
进出仙台,都要向神明请香,这是不成文的规矩,但一般并不强求,也很少有人真的如此认真。
“司刑大人稍等。”月楼说。她转身将身上披着的封不语的外衫还给他,温声道,“不语,先回去等我吧。昨日不是说要画画吗?师尊去去就回来。”
随即也不等封不语回复,钟灼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仙尊。”
封不语拎着自己的外衫,站在台阶上,看月楼挥挥手,带着那个陌生男人往银杏树下的大鼎走。
那男人不苟言笑,对着月楼时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还是那副冰块样,行动之中有没有任何逾矩之处,仿佛就是最正常不过地走个流程。他规规矩矩地走在月楼身后半步,礼貌性客气性地扶了她一下。
但是……
他一直侧着头,很专注地看着她。
走在月楼的右后方,却虚虚地扶着月楼的左手。他高出月楼许多,看着冷清贵气,却并不瘦弱,肩膀宽厚,已然是一个成年男人应有的体型了,从背后看去,就像是将月楼小心地拥进怀里。
两人走到大鼎边,请了一炷香,木料混着神石燃烧后的烟雾飘出来,月楼低声与他说着什么,他没有表态,却久久地凝视着她的侧脸,好似眼里只有这一个人。
秋风吹过,银杏树叶吹落如雨,钟灼解开外袍为她披上,低声道:“小心着凉。”
待月楼披好他的大氅,他又漫不经心般问:“方才那个孩子……”
“是我的新徒弟。”月楼说。
“……是么。”
月楼不说话了,钟灼也跟着沉默下来,寂静天地间,只有秋风飒飒,那一炷香静静地燃烧着,远处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那是早课的弟子们在高歌颂神。
“立我臣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这么多年了。钟灼想,这么多年了,他们还在唱这首神明祝歌,还是一点都没有变。
他侧耳听了一阵,见秋风吹起月楼的长发,便伸出手,为她拢了拢。
月楼问:“怎么?”
“……师尊。”他慢条斯理地唤了这个久违的称呼,缓缓道,“三百年了,您觉得,神还活着吗?”
刹那间月楼脸色一变。
钟灼死死盯着她脸上的每一丝变化。
“如果神还活着,为什么放任这些人滥用神力作恶?”
月楼的脸色已经变得很难看了。
“人人都说,是神明仁慈,怜悯苍生,才降下神力恩泽世人。”
“可为什么,三百年来,受神明青睐的大部分都是世家子?”钟灼轻轻地道,“难道只有有权有势的人,才配得到神明恩泽吗?”
“为什么?师尊,你能告诉弟子为什么吗?”
月楼垂在身侧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痉挛着。
“因为……”钟灼倾身,附耳对她说了一句话,那句话的声音太轻了,被秋风一吹,立刻就消散在了风里。
他借着俯身的姿势拢好了月楼的长发,用神力化出一只簪子,为她挽好长发,放下手时,仿佛不经意般,用指节蹭了一下她的脸颊。
“天冷了。”他说,“师尊,回吧。”
月楼恍惚着走出几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回过头去。
白衣的男人还站在原处,他垂着眼,凝视着大鼎里燃烧的香。烟雾缓缓流淌,萦绕在他的身边,而他一动不动,好像站成了一尊亘古的石像。
风又吹来了,她拢紧了他的大氅,魂不守舍地踩上了小楼的台阶,心里想着钟灼的话,一脚踩上了边缘,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关键时刻,一双手从斜里扶住了她。
月楼抬头一看,她的乖乖徒弟封不语站在台阶上,对她一笑:“师尊,那人是谁呀?为什么他也叫你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