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太阳已经沉到了山了另一头,小院的门前挂起了灯。
叶圆圆是被流明仙尊门下的弟子带来的。流明仙尊说,月楼仙尊正在寻她,说有事要问她。她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跟着来了。
临到了小院门前,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住弟子问:“师弟,你知道连颜师姐去了何处吗?怎么一直不见她人影?”
按理说,她是月楼仙尊门下的弟子,又是最熟悉九江城的弟子,月楼仙尊若有什么事,定然要找她的,怎么一直见不到人?
那弟子也愣了下,想了想才问:“连颜师姐……是不是那个穿蓝衣襦裙的师姐?方才好像看见她从堤坝那边回来,或许是去那边帮忙了吧。”
雁寻仙主来之前,九江没个主事人,全靠几个管事四处跑,管理着实混乱,好在极仙台的弟子们个个安分懂礼热心肠,哪里需要就往哪里跑,混乱些也不算个事,就是一时半会可能找不着人,这也正常。
叶圆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得了答复就放下心来。跟着弟子一路往小楼上走,待两人到了楼梯转角,忽然看到一抹蓝色从眼前急匆匆地过,叶圆圆喜道:“师姐!”
奇怪的是,连颜好像没有听到她的呼唤,对方脸色难看,还时不时四处张望,乍一看去,行迹颇为可疑。
“师姐、师姐!连颜师姐——”叶圆圆一连唤了好几声,连颜才发现她。
她愣了一下,随即收起了脸上的表情,向她打了个招呼:“叶师妹,这是要去做什么?”
叶圆圆毫不设防,道:“仙尊说有事要问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师姐,你知道吗?”
连颜摇了摇头:“我一直在堤坝上帮忙,没有跟在仙尊身边,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吧,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叶圆圆又不是去哪都要人陪的小孩,自然摆手说不用,她眼睛尖,提醒道:“师姐,你裙子湿了,还是先去换件裙子吧。”
连颜一惊,叶圆圆提醒她才发现,一块深蓝色有些泛黑的污渍粘在她后脚跟上方的裙子上,看起来像是水渍一样。
她将那块污渍的裙摆提起来捏在手里,道:“我会的,你去吧。”
她目送着叶圆圆上楼,转身下了楼,一路回到房间,打开衣柜,却没有按照所说那样给自己换一条裙子,而是别开衣柜里挂着的衣服,伸手在柜壁上按了一下。
木板塌陷下去,里面的空间寸寸展开,竟然露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地道!而连颜面无异色,手指一弹,地道之中的火把“噗嗤”一声亮起,照亮了底下昏暗的密道。
她一路走过延伸向下的密道,这密道长得可怕,如果按地面的距离来估算,甚至超过了从小楼到堤坝的距离,一直延伸到堤坝的下方。
密道里全是七拐八弯的歧路,但连颜显然很熟悉路,选路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就走到了最深处的一间密室。她敲了敲门,三下长两下短。
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女声:“何苦呢?”
连颜平静答道:“理当如此。”
片刻后,沉重的大门被从里推开了。原来,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一个身穿灰袍,脸颊上有一小块白骨的大妖女孩从里面探出头来,她谨慎地说:“连颜,你走错路了。”
连颜面无表情,道:“我怀疑我被发现了。”
女孩猛地一个激灵:“谁?!”
“叶圆圆。”连颜道,“她在问我的去向,可能已经开始关注我了。她是月楼的眼目,不知道这是不是月楼的意思。”
女孩无言,连颜又道:“我早就说过,应当将叶圆圆拉进来,她并非世家子,也是苦出身,同我们一样,符合我们的条件。而且,若她站在我们这边,我们在月楼仙尊身边的行事也会安全许多。”
女孩道:“连颜,你应当知道先生的规矩。除非她自己找上门来,否则我们不可能收留她。”
连颜沉默地看着她。女孩补充道:“就像你被先生收留那样。”
她将门往外推了推,沉重的石门擦过地面,发出了石头相互摩擦时那种刺耳而低沉的吱咯声,就在那奇异的声音里,女孩低声说:“进来罢,连颜。”
“九江的水鬼是由你饲养的,你该解释一下,为什么他们会失控。”
连颜将手放在脸上,片刻后移开,可以看到,她脸上白骨的蔓延已经变得更深了。做完这一切,她才跨步进门。
不大的密室里放着一张圆桌,十几个修者围坐在桌前,此时抬起头来,竟都是半面的白骨。
连颜环顾四周,挑了一张末尾的椅子坐下,所有人都幽幽地望向她,场面简直像是来自地狱的白骨幽魂在此集会。
连颜深呼吸一口气,开口道:
“诸位姊妹,请你们听我细细道来,此次九江水灾,只是一个意外……”
……
楼上众人对自己脚底发生的事情毫无所觉。叶圆圆被带到了月楼房间前,她凝神听了一会儿,寂静的屋内毫无声息,便敲门轻声道:“仙尊,您找我?”
修者听觉灵敏,但叶圆圆没有听到屋内有任何反应。就在她疑心是不是月楼仙尊没听到,准备再敲一次门时,门里忽然又响起了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随后月楼在屋里道:“进来罢。”
叶圆圆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入目是一片雾蒙蒙的白,整个屋内雾气缭绕,从屋顶到地面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散着神力,屋中间摆着一张病床,月楼仙尊这次带回来的新弟子躺在床上,脖颈和下颚、手臂和腿部都包着白纱,看起来伤得很重的模样。
她一惊:“仙尊,这是……”
话没说完,坐在床边的月楼仙尊对她摇了摇头。她看起来面色疲惫,身上的衣服湿透的衣服还没换掉,干巴巴地缩着,看起来半干不干的,脚边对着被血染红的纱布。
月楼仙尊揉了揉太阳穴,才道:“这次找你是有事想问你。”
叶圆圆以为她想问她让自己带着九江城主去求援的事情,便道:“仙尊您说。”
谁知月楼仙尊低头看了看病床上的少年,问了一个完全在她意料之外的问题:“之前御仙台送消息和归一楼的唱卖会请帖来的时候,有没有提到过这个孩子的身世?”
叶圆圆一头雾水,但之前帮月楼仙尊给御仙台传寻人消息的人正是她,御仙台送来消息的那个晚上,也是她看过消息之后才让人给月楼仙尊送去的。于是她赶紧回想了一下当时那个御仙台的弟子说了什么,但记忆里似乎没有多余的信息。
“仙尊,弟子也不知。”叶圆圆想了想,道,“之前仙尊给了弟子一幅画,让御仙台按照画上的人找人;后来他们找到了人,又画了一幅肖像拿给弟子看,弟子看过之后觉得应当是师尊要找的人,便让那个御仙台弟子直接去与您汇报。她没有与您说吗?”
月楼沉默了一会儿。她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只是急着找到他而已,别的则丝毫没问。
她按着额头,叹了口气道:“你去查查这个孩子的身世。”
叶圆圆看向病床上的少年:“仙尊……他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
月楼下意识伸手挡了一下她的视线:“不是。马上要进极仙台,想起这事罢了。”
御仙台规定,在极仙台修习的弟子,必须身家清白心性纯直,且经过雁寻仙主与三尊的考验才能入道。
这一方面是因为神力的特殊性,御仙台需要保证这样的伟力不会落入恶人手中,而另一方面嘛……大家都心知肚明,极仙台的弟子,百分之九十都是世家子。
往深里说,极仙台的弟子,除却叶圆圆这样极少数因为机缘巧合入道的,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几分姻亲关系。而这些世家子在极仙台结业后,又会进入御仙台,就如同九江城主就是从极仙台结业后去往御仙台,又由御仙台分派到九江。
简而言之,要进极仙台,还得需要一个清白的身份,叫御仙台点头才行。
是以月楼这样说,叶圆圆也没有起疑。她应下这事,月楼按着额头,又嘱咐她:“如果归一楼那边隐瞒,你就去找诛仙台的钟灼司刑。你把这事告诉他,他自然知道怎么做。”
叶圆圆一一应了,她知道月楼最信任钟灼。
把这事定下,月楼才算是松了口气,她坐在床边,想了想,又问:“方才我在水底见到了雁寻仙主,只是当时情况危急,便没有过多询问。现在我问你,仙主可知道九江发生了什么?”
叶圆圆心说终于问到正题上了,连忙道:“回来的路上,仙主交代过弟子,说是事关重大,若仙尊问起,便让弟子转告您,等此事毕了,仙主会亲自与您详谈此事。”
月楼与雁寻认识许多年,知道这是雁寻一贯的敷衍话术,一般她这样说了,要么就是不方便与月楼说,要么是她不想月楼知道的事情。倘若月楼真的去找她“详谈”,得到的也不过只有几句扯开话题后的关心罢了。
往日里月楼倒没所谓,她乐得清闲,但这次不太一样。她怎么可能放过伤了封不闻的人?
月楼若有所思,半晌对叶圆圆说:“我知晓了,之后我同仙主谈的,你先去吧。”
叶圆圆轻手轻脚地走了,只有关上门时“喀”地一声,这个房间又陷入了寂静之中。
月楼坐在床头,垂着眼,久久地凝视着床上少年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冷月洒下一片霜似的白,外边的喧嚣也归于寂静,只能听到檐下的小水滴坠落的声音。
她就这样听着那些水滴砸碎在石头上的声音,忽然伸出手,微凉的手指抚上少年的右眼,那里有一颗小小的、血红的痣。
病床上的少年忽然吐出一句呓语:“不要……不……”
“不语?你醒了?”月楼又惊又喜,可俯下身去才发现他还是紧紧闭着双眼,对她的呼唤毫无反应,像是在做噩梦。“……不语?”
就在月楼以为自己听错的时候,少年却忽然挣扎起来,他身上还包着纱布,月楼不得不伸出手压住他的身体,当月楼摁住他身体的时候,奇迹般地,他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是怎么了……”
可话音未落,封不闻又猛地挣扎起来!
这一次,就连月楼都差点没有按住他,她本来坐在床头,这个姿势本来就别扭,封不闻猛地一动,她差点被他甩下去,踉跄了一下,等她稳住身体再看,封不闻的额头上已经布满了汗珠,眼皮也在不安稳地颤抖着,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月楼无暇他顾,连忙重新站到床前,按住他的手臂,俯下身将耳朵凑到封不闻的嘴边。
这一回,她听清楚了。
他说的是:“不……不要丢下我……”
月楼一呆。这是……呓语吗?可就算是呓语,能说出这样清晰有条理的话语,而不是胡言乱语……他梦到了什么?或者说,他经历了什么?
渐渐的,封不闻的挣扎力度小了,但嘴里还在喃喃着什么,月楼坐到床沿,握住封不闻的手,用袖子擦去他额上的汗珠。
看着封不闻痛苦的表情,她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用神力化出一只纸鹤,送往楼下去找流明仙尊。
只是检查情况的话,还是没有问题的。
片刻后,流明仙尊骂骂咧咧地又上楼来了。
她把门敲得震天响:“月楼!开门!!没事就让我走有事就让我来,我是你的老妈子吗?!这次回去我一定要跟仙主告状,这回谁替你求情也没用,我……”
月楼还坐在床沿,头也没抬地打断道:“门没关。”
门外骂骂咧咧的流明猛地卡壳了。随即她“哐”一声踹开大门,一边挎着药箱走进来,一边憋屈地抓狂道:“啊啊啊!月楼我真的是讨厌死你了!”
月楼说:“今年御仙台给我门下的神石份例都给你。”
流明闭嘴了。她把药箱“哐”地一声怼在床头柜上,粗声粗气道:“出什么事情了?”
月楼首先低头认错:“你说得对,我当时不应该把你赶出去。”
她这话说得敷衍,纯属走个过场,给彼此一个台阶下,见流明也不在意,便站起身,露出自己身后的封不闻,犹豫道:“他……他好像陷入了梦魇。是因为伤的原因吗?你能看看吗?”
事关病人,流明也郑重起来。她先是检查了月楼给封不闻包扎的伤口,尚属满意,便点点头,又揭开封不闻的眼皮看过他的眼睛,最后将神力从封不闻的眼里往深处送,用神力检查他脑海中的情况。
片刻后,她陷入了沉思。
“怎么了?”月楼本来只是以防万一请她上来检查一下,但见她沉思,又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流明摇了摇头,将手掌贴到了封不闻的额头上,直接的接触更利于神力的输送。这次她沉默了更长时间,在月楼越来越紧张的神情中,疑惑地道:“奇怪……”
“什么奇怪?”月楼立刻问。
“我看到了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碎片好像在褪色……”
“褪色?什么意思?”
流明又不开口了。她再次把手贴到了封不闻的额头上,仿佛确认了什么一般,道:“他的记忆在消失。等他醒来,他会失去自己所有的记忆。”
月楼一惊:“怎么会这样?!是不是在水底伤到了哪里?”
“有可能,但还得再仔细检查。”流明说,但她的表情很轻松,“不算什么大事,这种情况好治得很,药材也不难找,什么返魂草、梦中仙之类的,我药箱里就有。”
月楼这才长长得松了一口气。恰在此时,也不知道是不是检查惊动了封不闻的神志,他又突然挣扎起来,吓了两人一大跳,流明第一次见这种事,很快反应过来,和月楼一起将他按住了。
而封不闻一边挣扎,一边嘴里还唤道:“不要!不要……不要抛下我……”他喊了一个名字,但声音太含糊了,两人都没听清楚。
这次挣扎异常激烈,月楼二人花了一番功夫,最后甚至用上了神力,才让按住他,但这一次也与之前一样,没过多久,封不闻就平静下来了。
两人精疲力尽地坐在床边,面面相觑,正在这个时候,响起了一阵不合时宜地敲门声,只听叶圆圆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仙尊!您在吗?您交代弟子去查的事情,已经查到了!”
这么快?!月楼也是一愣,但随即她想到了封不闻的身世很可能与他在梦魇中呼喊的语句有关,随即让流明在屋内看候封不闻,自己则大步走向门外。
门外,叶圆圆手里拿着两封信,见月楼仙尊出来了,便将那信封给她:“仙尊,弟子去信给归一楼和御仙台,两边都没有隐瞒,很快给了弟子一封回信,弟子看过了,这两封信上面的内容是一样的,看来没有问题。”
月楼打开信,两封信的内容的确是相同的,只有一些细节的差异,加起来约莫几千字。
这几千字并不长,但清晰地描述了封不闻的身世。
他是个身在西京的孤儿,父亲是西京流民区某个地下帮派的掌权人,母亲是红楼里的花魁,想尽办法怀了他父亲的孩子,以为能靠这个孩子登堂入室,可惜孩子还没出生,孩子的父亲就死在一次帮派混战之中。
月份大了,他的母亲只能将他生出来,却并不愿意养着他。他自小在红楼长大,因为无法养活自己,便只能在红楼里做些粗活脏活,也受尽了虐待,后来母亲又将他抛弃,榜上了西京城里另一个掌权人,因为那男人不待见封不闻,最后就连红楼都呆不下去,成为四处讨饭的流民。
月楼看完信,将信封折好,站在门前发起呆来。
过了一会儿,她反身走入门里,看到流明将药箱打开,把需要的药材排开放在桌子上,病床上,封不闻虽然没有再挣扎了,但嘴里的呓语始终没有停止过,他痛苦的道:
“不要抛弃我……”
月楼看着流明,忽然道:“如果……放弃治疗,不要这些记忆,会对他的身体有伤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