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展开画布。
天地为画布,雾气为墨水。她提着笔在虚空中细细勾勒,随着笔划的叠加,一位蓝衣美人跃然纸上。
画中人有一张鹅蛋脸,柳叶眉微微地蹙起,带出无限的愁绪,她穿着蓝色的宽松袍子,长发松松挽着,如同江南烟雨中走出的水做的人。
片刻后她停下手,那位跟她一模一样的美人就像从画中活了过来,只是,她没有画眼睛。本该是眼睛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月楼将毛笔探进画布里,湿润柔软的毫毛好似化作了锋利的刀刃,划开了画布,旋即她猛地往外一拉!
一个人从画布里跌了出来。
封不闻下意识上前一步,接住了那个人。低头一看,果然是一张跟月楼仙尊一模一样的脸。
即使是对她的能力早有预料的萧川柏和封不闻都目瞪口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月楼说。
封不闻反应过来,面色铁青地探了一下怀中人的鼻息——没有呼吸。她那么柔软地躺在他怀里,却只是一副长得跟月楼一模一样的空壳子。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松口气,气的是她又骗自己,松口气的是幸好她虽然疯,但还存着点理智,没有疯狂到画龙点睛,搞出另一个自己这种事。
再一看,月楼已经打开了囚牢,自顾自钻进去将里面的人牵了出来,带着他就要往外走。
“师尊。”萧川柏问,他拦住他们,“您要收他为徒?”
月楼牵着少年,转头来看他。还是那一双澄澈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人心所想。不知她是太傻还是太透彻?
“我劝您最好不要。”萧川柏说,“把一个人放在自己身边前,最好先看清楚他是谁。”
月楼道:“我刚刚才在这里拍下他。”言下之意便是,归一楼办的唱卖会,不会卖给人不清不楚的东西吧?
“只是作为您曾经的弟子,给您一个小小的忠告罢了。”萧川柏温声道。
他表现得像个乖巧的弟子,一举一动完全是为师尊着想,如果他的师尊能回头看他一眼,或许会真心称赞一句他的养气功夫也说不定。可惜月楼毫无反应,她牵着自己的新弟子——对方像个毫无反应的人偶。
萧川柏也不在意,他站在门前,微笑着送她离开。
异变发生在月楼路过他身边的一刹。萧川柏低头,只是无意间瞥过一眼,却忽然脸色一变:“这是什么?!”
他指着月楼脖子上的掐痕。掐痕还在,但已经消退了不少,又被掩盖在衣衫下面,如果不是靠得足够近,恰好由上自下地往下瞥了一眼,根本不会发现。
月楼目不斜视,直径从他身边过去。
一句问话,破了萧川柏绝好的养气功夫。他眼里腾起怒意,抑制不住地往前迈了一步:“谁做的?!谁敢……”
他一把抓住月楼的肩膀,迫使她转过身来,俯下身将手抚在伤口上,月楼有点不适应地偏头,淡淡的雾色从他的指尖淌出来,微红的伤口瞬间消失了。
封不闻说:“谢无垢回谢家了。”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点嘲讽。
——月楼仙尊将他除名了。
萧川柏一下没了声。
“她咎由自取。”封不闻说。
月楼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不知道是不是赞同他的话。
萧川柏气笑了。他维持着那个手放在她脖颈上的姿势,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涌起暴戾的情绪,恨不得就这样狠狠掐下去,能掐死她就最好了,“师尊,您是怎么想的?”
“救人又杀人,养虎为患又放虎归山,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告诉我,师尊,您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就真有那么好?”萧川柏说到这里,嗓音已然哑了,“您总在寻替代品,还不够?”
月楼眼皮一抬。
他死死地盯着她的任何一个表情变化,没有人会怀疑如果她敢在这个时候说是,萧川柏会狠狠扼住她的喉咙。
她抓住萧川柏的手腕,一字一顿地问:“萧川柏,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叫她师尊——他们早就不是师徒,她这是在反问他,他用什么身份立场来问她?
萧川柏的手下意识一松。月楼趁机拉开了他的手,后退一步。
……
月楼走后,萧川柏还站在门前,久久不曾回神。
直到传来封不闻不冷不热的语调:“你刚刚要是掐死她多好。”
他猝然回头,封不闻还站在原地,怀里抱着那具躯壳,他自顾自垂着头,凝视着怀中人的容颜。
封不闻轻声对怀里那具躯壳道:“真狠心啊。如果她能像你一样,闭着眼,不说话,多好?”
萧川柏报以冷笑:“像它一样,就是死人了。”
封不闻讥讽地“哈”了声:“死了好,死了总比现在好。”
“你想杀她?……你大可以试试。”萧川柏说,“我等着极仙台的好消息。不知到时,是月楼仙尊被她刚买下的新弟子所杀这个消息令人吃惊,还是大妖封不闻化身为一少年潜入极仙台这个消息更令人惊讶?”
封不闻看向他:“你既然知道他是我的化身,还卖给她?”
萧川柏沉默了一瞬。他望向封不闻怀里的那个人。蓝衣美人闭着眼,表情柔顺平和。她从画卷中跌落的模样恍在眼前,如同一只断了翅膀的雀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不会面如冰霜,不会张嘴吐出冷冰冰的话,那么乖巧,那么柔软地依偎在人怀里,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全身心地依赖着。
“……因为我也想知道,养虎为患是什么下场。”他低声说,尾音渐渐没于虚无。
因为他也想分一杯羹。
封不闻将怀中人轻轻放在地上,他的身体已经渐渐雾化,那雾化蔓延速度非常快,几息之间就从脚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萧川柏冷眼看着他的变化。
世间修者非与生俱来,那么大妖是什么?
大妖是过度使用神石后异化的修者。神石侵染了他的经脉,将他改造得异常暴戾,他的思考方式已经不能算是人类了,神石抽离了他理智的部分,用欲望重新塑造了他的身体。
他恨她。恨到想杀了她。
雾化蔓延到全身,又散去了,就像世间从来不存在这么一个人似的。
与之相对应的是,极仙台的马车上,衣衫破旧的少年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