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压下来一片阴沉的晦涩,大雨如瀑。
刷了三层桐油的纸伞也挡不住这样大的雨,天气太糟糕了,人们都呆在家里,像是群居的动物般挤作一堆,没人敢出门。
然而,若是此时有人敢冒着雨出门,再冒着雨抬头看一眼天空,便会诧异地发现,一辆马车行驶在云层下方,马车速度很快,眨眼便划过天边,为云层破开一道长长的、伤口似的痕迹。
雷声又来了,轰隆隆的巨响中,天地都为这场大雨倾倒,本该在风雨之中成为一叶孤舟的马车却巍然不动。
马车内一片风平浪静,小桌上,一壶茶正咕噜噜地沸腾着。
月楼坐在桌前,单手撑着侧脸,她的眼睛紧紧闭着,眼睫落下一片阴影,遮住了眼下疲倦的黑青色。
昨日半夜从极仙台启程,马车行在天上,又有神力庇佑,自然不会颠簸。是她激动得一夜未眠,直到天将破晓,才合眼浅浅睡了会。只是,睡着了也不得安生。
“师尊!你找到了比我更像他的人?”
“……告诉我,师尊。”
“你告诉我啊!画卷中的人是谁?你是不是找到了他?”
“师尊!!!你说话啊!”
月楼猛地从梦中惊醒。不知是因为没睡好还是因为昨晚那件事,她难得做了个梦,梦到了这些年几个徒弟的事情。
周遭一片寂静,静默之中,唯有她微微喘气的声音回响在马车内,她闭了闭眼,梦中沙哑的嗓音,以及那一句句疯狂的话语仿佛还回响在耳畔。
马车外有弟子道:“仙尊,怎么了?”
月楼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按了按太阳穴,道:“没什么,做了个梦罢了。”
马车外,弟子的声音显得有些小心翼翼:“仙尊,您说梦话了。您是不是……梦到了昨晚?”
昨晚,那就是谢无垢的那件事。也不知道她说了什么梦话,才叫弟子这般猜测。
月楼一顿。随即她淡淡地“嗯”了声,算是揭过话题:“还有多久到?”
弟子道:“仙尊,咱们已经离开九江了,大约下午就能到西京。”
月楼皱了皱眉。她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窗外仍是大雨如瀑,雨帘阻隔了视线,什么也看不清楚。
“还要下午?归一楼的拍卖会是什么时候?”
“……是午时。”
“叫弟子再加快速度。”
“雨太大了,仙尊,路又远。”弟子低了低头,“已经是最快了。”
月楼仙尊解下腰间的储物袋,从里头取出一块拇指大小的,散发着淡淡荧光的小石头,抛给她道:“拿去一起烧了罢。”
弟子小心接过了捧在手中,正要退下,却见靠在踏上的蓝衣仙尊皱起眉,她像是觉得一颗不保险,干脆将一整袋神石都给了她:“全拿去,告诉弟子,越快越好,我赶时间。”
弟子心下一惊,捧着那沉甸甸的袋子,几乎倒抽了一口凉气。别看这些石头只有拇指大小一颗,但就是这样一颗神石,足够极仙台弟子一整年的修炼所用了,哪怕是向来宽裕的极仙台,也没有这样大方的。
御仙台改造后的马车,本身就要烧上三颗神石,就是因为太奢侈所以一直没什么人使用,而如今,月楼仙尊烧三颗四颗还嫌不够,这一整袋,里面得有多少神石啊……真是想想都让人两眼发直。
她踌躇了下:“仙尊……”
蓝衣仙尊瞥了她一眼,问:“不够?”说着,就要解另一个储物袋。
“够了够了!”弟子连忙道,“不仅够,还多了。仙尊,马车烧不了这么多神石……”烧这么多,会坏的。她刚入极仙台时便听师兄师姐说月楼仙尊是个财大气粗的,整个修真界没人比她更富有,师兄师姐们的话果真做不得假。
“那就快些去。”月楼仙尊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至于那些多的……你们分分吧。”
——师兄师姐还说过,月楼仙尊长得美,为人不拘小节,待人大方又宽和,不知极仙台有多少弟子期盼入她门下。师兄师姐果然没错!
弟子一改愁容,捧着一袋子沉甸甸的神石高高兴兴地去了。临走前想起来什么,一面掀开帘子,一面飞快地抬起头,瞥了她一眼。
天色昏暗,马车内只置着一颗夜明珠,并不特别明亮。而月楼穿着一身蓝衣倚在塌上,她好似有些走神,瞳孔却被夜明珠的微光点亮了,像是风露中立着的一株颤巍巍的清荷。
她就那样倚着,好像古卷中娴静的美人,唇角破了一道口,唇色血红得像是传说中引诱人心的恶鬼,衣衫微松,露出脖颈侧面几道细微的指印,一夜过去,已经消退不少,但主人没有心思处理,伤痕又反上来些微红肿,并不狰狞,反而衬得她有种说不出的……脆弱感。仿佛是一掌就可以掐住的雀鸟。
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感觉自己的脸颊好像都烧起来了,幸好仙尊没有注意到,连忙快步走到马车前坐好。
她们深夜出发,虽然声势浩大,但月楼仙尊心急,便没有准备什么,一切轻车从简,除了她之外,只有另一个擅长驾驭马车的弟子随行,这会儿也坐在马车前。
她没有藏私,直接把一袋子神石给了对方,道:“仙尊说,要加快速度,神石不是问题,这一袋子尽管烧。”说完这话,不由面色微红,感觉自己是借了仙尊的光,也财大气粗了一回。
那驭车弟子果然也被她的财大气粗震撼了:“……这么多?”
她心说仙尊还嫌不够呢,瓮声瓮气道:“仙尊给的。”
驭车弟子眼神复杂,看她的目光说不好是在看土大款还是在看冤大头:“烧这么多,马车会坏的。”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坐近了些,道:“烧不了的我们分分——仙尊说的!”
别怪她心急贪婪,实在是——神石太重要了!
自从三百年前神明降下仁慈,神明之力便由此散落各地,融入这些不起眼的小石头里,凡人若是与神明有缘,便可以借用这些小石头里的神明之力,成为修真者。
但凡人的躯壳终究不是神明,只能容纳神明之力,不能自行转化创造,外来的到底是外来的,即使人们可以借用,可神明之力用一些便少一些,只能靠神石补充,若是没有神石,哪怕是修真界最强悍最有天赋的大能,也只能慢慢落入凡尘,成为不起眼的凡人。
由此可见,神石对于修真者来说,是多么重要,几乎与修仙一途画上等号。
弟子名叫叶圆圆,是月楼仙尊名下的一个普通的外门弟子。
她只是个机缘巧合之下接触到神石,因而被认定与神明有缘,才进入极仙台的普通弟子,并非谢无垢那样的世家子。她没有富贵世家撑腰,更没有雄厚的家族为她的修行兜底,自然要多为自己争取,也自然将神石看得无比重要。
两人挤在马车头,驭车弟子掀开马车上的一块木板,露出里面内嵌的一个圆形凹槽,将神石放进去,最后横手一抹,神石便化为齑粉从他指尖滑落,淡淡的银白色微光从凹槽处流向马车内部。
一连投进去四五颗,驭车弟子才终于停手:“坐好了。”
“什么?!”
“加速了!”
“没让你这么快——哇啊!!!”
马车猛然加速,叶圆圆没说出来的半句惊诧的话,淹没在狂风中。
马车外,狂风骤雨始终未歇。按照极仙台的预测,九江这场秋月的雨,会一直下到深冬。
……
西京,归一楼。
托月楼仙尊那一大袋子神石的福,极仙台的马车驶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她们深夜出发,第二日正午便到了西京,恰恰赶上归一楼的唱卖会。
西京曾是西京国的首府,西京国于三百年前覆灭后,这地方就成了无主之地,后来人便一直用“西京”二字来命名,算是一个纪念。
月楼仙尊与西京这个地方,可是大有渊源:
她是西京末代皇帝最小的、还未被敕封的女儿。也就是说,她在成为修真者之前,曾是一位公主。这里是西京的首府,自然也是她幼时的故地,只是西京国覆灭得不明不白,月楼仙尊也对这地方讳莫如深。
因为无所归属,更自然谈不上管理,如今的西京,已经变成了一个流民作乱之地。
马车缓缓停在归一楼前。
这是西京城内最高的建筑,吊脚楼沿足足有五层之高,即使放在三百年前的西京,也得能算得上首屈一指,更别说是现在的西京城了。
叶圆圆从马车上跳下来,从怀里掏出那张御仙台买来的归一楼唱卖会请帖,心说怪不得这请帖上没有具体地址,人们来了西京,自然会注意到这座高得过分的茶楼,根本不需要什么招牌。
只是……虽然归一楼的产业遍布修真界,也经常主持唱卖会,但往日都是在归一楼庇佑的主城之内,从没有说办在这种无主之地的。
归一楼的楼主是月楼仙尊曾经除名的弟子,西京又是月楼仙尊的故地,在加上这次被归一楼大肆宣传的凡人奴隶,刻意透给御仙台的消息……这不是故意引月楼仙尊来的鸿门宴么?
连她一个小弟子都能想到的事情,月楼仙尊不会不知道……吧?
叶圆圆默默地将视线投向了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蓝衣仙尊,而对方环顾四周,施施然拍了拍裙角的灰,没有对这熟悉的故地发表任何看法,而是直接问道:“唱卖会开始了吗?”
于是她明白了,月楼仙尊知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她的态度,而她并不在意。
唱卖会在正午便已经开始了,她们还是迟到了,但好在还不算太迟。
唱卖会在三楼,一二楼都被清空了,唯有几个穿着青衫的归一楼弟子穿梭其中,在她们踏入门时齐齐看了过来,其中一人殷勤地迎上来,接过请帖后快速地看了一眼,笑道:“请仙尊随我来。”
他们一路越过热闹的三楼,修者们挤挤挨挨,争相出价竞拍一尊三百年前西京国灭国时遗留下的皇室遗物神像。
叶圆圆看了那个归一楼的弟子一眼,对方脸上挂着很完美的生意人的笑容,看不出什么端倪;她又快速瞄了一眼月楼仙尊,她毫无反应;她最后看了一眼驭车弟子,对方低着头只顾着看脚下的地板,什么也没看到。
一群人里,好像只有她反应过度。于是叶圆圆默默收回了视线,跟着月楼仙尊一路走到了四楼的包厢。
包厢不大,好在里面只放着一张小圆桌和两个椅子,叶圆圆很自觉地跟驭车弟子一道在门前停下,而那归一楼的青衣弟子将月楼仙尊引入座位就离开了,片刻后弟子又回来,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壶茶和一张唱卖帖。
月楼仙尊没坐在椅子上,她站在大开的窗前。这间房的窗户被刻意改大过了,从窗户往下看去,刚好可以看到三楼唱卖会的现场,甚至能比三楼更清晰地看到拍卖的货物的模样或品相。
归一楼弟子将唱卖帖递给她,这种帖子会向客人介绍拍卖的各种货品来处和细节,经过哪位大能鉴定,哪位大能又判定其价值几何。
归一楼是修真界最大的商户组织,归一楼楼主的眼高于顶也是修真界鼎鼎有名的,归一楼名字中的“归一”二字,便是取“天下宝物尽归一手”的意思。
能放在唱卖会上拍卖的东西,自然是天下宝物之翘楚,人人都想一睹其风采,别说是归一楼唱卖会的请帖了,就连归一楼每次唱卖会的唱卖帖,都在黑市炒得奇高无比。
然而这珍贵的唱卖贴在月楼仙尊手中却只过了一道。她飞速翻了一遍,便皱起眉问:“听说这次唱卖会上会拍卖一批凡人奴隶……帖子上怎么不见?”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归一楼弟子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他挨近了蓝衣仙尊,低声问:“仙尊是觉得,人是可以被定价的么?”
月楼仙尊定定地看着他,不置可否。她清凌凌的眼睛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内心,看到对方的所思所想。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归一楼弟子的表情微凝,片刻后,他在对视中败下阵来,主动垂下了头,不去看她:“无法定价的东西,自然不在唱卖帖上。”
月楼仙尊问:“那该如何拍卖?”
弟子低低地笑了声。他穿着一身青衫,这种衣服应当衬人落拓挺拔才对,但他身上却莫名透出一种不羁的邪气。
他信手一指。
——窗外,唱卖台上的弟子们忙忙碌碌,正往台上搬着一个半人高的铁笼。
归一楼请来的唱者拉高了声调,清亮的声音霎时间穿透了整栋楼——
“西京流民,起价——一颗天石!”
在那半人高的铁笼里,锁着一个衣衫陈旧的少年。
少年跪坐在笼子里,忽然抬起头,刹那间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放缓了,他们对上了视线。
分明隔着一个高高的楼台,月楼却能清晰地看见灯光在他眼下投下了一片来自睫毛的阴影,他缓缓抬眼,右眼皮上一颗血红的小痣倏忽出现,又倏忽消失,如同雪地里的一滴血又被雪掩埋。
他的脸庞尚且稚嫩,月楼却透过他看见了另一张成熟男性的脸庞。
穿过时间陈旧的篇章,落在阴暗的西京皇宫,那时她还不是极仙台的仙尊,只是深宫中不见天日的无名公主。那时世间也没有神石,没有仙台,没有修者,更没有后来这一切神通。
神明躺在她的怀里,轻轻地闭上了眼。于是在那方小小的天日里,他眼皮上殷红的小痣成了她记忆中永不褪色的鲜活。
今日一切重现,不过一场大梦,寥寥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