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村西,人声鸡鸣便多了,农家的鸡鸭在墙根树下扒土啄虫,还有光着屁股的小童拎着泥巴裤子笑嘻嘻地跑。
不用人提醒,杨柳自觉跟程石拉开距离,一瞬间恢复了正经。
“柳姑桃姑,你们看我逮的泥鳅。”光屁股小子倒提着泥巴裤腿过来,裤腿用草茎扎着,里面装着手指粗的泥鳅。他挠了把腿上的泥,看着周围的玩伴炫耀:“都是我树根叔给我的,他在放干水的堰泥里抓了好多泥鳅,还拧起来两条我手腕这么粗的黄鳝。”
程石瞥了眼小孩的手腕,觉得他在吹牛,手腕那么粗的是蛇吧。
杨柳是相信的,她虽不记得这事,但在西堰的堰底里见过有她手腕粗细的鳝,春天鱼繁殖时它隔三差五出来吞食鱼籽鱼苗。
她微微偏头冲男人笑了笑,“别忘了我说的。”转头兴冲冲走了。
程石心想他可没答应,奈何拒绝的话到嘴边人已经背过身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青嫩如柳条似的姑娘迈着轻快的小碎步颠颠走远。
进屋了,老仆先卸了背篓再去井边打水,端进屋看他捋起袖子撩水洗脸洗胳膊,试探道:“可要我给你娘和外祖去封信?”
棉布巾子和素白的柳叶帕子飘在水盆里,程石盯着被水浸透颜色变暗的柳叶出神,沉吟了一会儿摆手,“坤叔,你不觉得太快太突兀了?”
“你外祖说过,他见你外祖母的第一眼就想娶她了。”
“他个大老粗就是见色起意。”程石暗嗤,“你就当不知道我的事,我想再琢磨一阵,等心意确定了我亲自跟我娘说。”
太快了,现在回想仿佛是在做梦,他跟杨柳认识还不足十天,他像是在被推着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走,有些吓人。
他跟她见面时雀跃放松的心情不假,假的是她,她对他的心思来的太突然了,也太自在了。
吃饭的时候他问老仆:“坤叔,你年轻时可有爱慕的女子?”
还问厨娘,“春婶,你当姑娘的时候看到爱慕的男人会害羞吗?就是那种垂眸脸红,不敢看人眼睛的那种。”
“傻笑是吧?我还是姑娘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俊俏的郎君,我一见他啊就忍不住看他,他看我一眼我能偷乐半天。”春婶眼角都起褶子了,再谈起年轻时让她春心萌动的男人还会嘴角带笑,眼里泛光。
程石一看春婶的神色,再回想杨柳跟他见面时的模样,脸上的笑慢慢褪了下去。
“阿石,这就不吃了?”老仆纳闷,“一碗饭都吃不完,难怪被人家姑娘嫌弃虚。”
程石胃口不好,杨柳可谓是胃口大开,杨小弟从干堰的淤泥里挖了半桶的泥鳅回来,晌午做了泥鳅炖豆腐,还干煸了一盘,过了道油,泥鳅里的刺都炸酥了。
等杨父杨母和杨大哥睡熟了,两个人带着大黑狗偷偷摸摸从屋里溜出来,一个提桶一个扛铁锹,脚上穿着草鞋,轻巧地出了大门,直奔村里的大堰。
“要是能多逮点,你明早上坐村里人的牛车去镇上,给大姐送去。”杨柳戴着草帽脸上还蒙了布,说话有些含糊,“还有那两条大黄鳝,不知道长了多少年了,肯定特别补,一条留家里给爹娘吃,一条送去给大姐。”
“你不去?”
“我不去。”杨柳摇头,看泥洞里钻出泥鳅,她忙蹲下去揪,扔到桶里了才继续说:“我这般娇俏,万一被老色鬼看上眼掳回家当小妾可怎么办?”
“你……”杨小弟还是第一次见自己夸自己不脸红的,他噎了一瞬,对着泥腥味十足的污泥呸了一口。
“你什么意思?”杨柳举起泥巴手威胁。
“……嘴里进臭泥了。”杨小弟不想招惹她,一锹又一锹地撂泥巴,又从泥巴里抠出乱动的泥鳅。
还是杨母找过来,姐弟俩才带着一身的泥腥味上岸,一个有自己摸索出来的窍门,一个有在水里生活了五年的经验,就晌午这一会儿,又抓了小半桶的泥鳅。回去的路上碰到在树下纳凉说瞎话的人,有人笑言他们姐弟俩要把堰里的泥鳅逮的断子绝孙。
“没呢,小的我们都放了。”杨柳认真反驳,她看这里坐的人多也热闹,琢磨着明天也端了木盆过来洗衣裳。
快到家了杨母朝她打了一下,“那婆子们长的都不是好嘴,我都懒得理她们,她们嚼什么胡话你也别搭理,你越搭理她们越来劲。你个大姑娘,禁不住人编排。”
“我可没什么值得编排的。”杨柳撇嘴,推她娘进门,先说了明天小弟去镇里给大姐送泥鳅黄鳝的事,再打岔问:“娘,喊我回来有啥事?”
“把菜园里的豆角都摘回来,趁着日头好晒干豆角,冬天好炖肉吃。”杨母对坐檐下发呆的大儿子说:“等日头没了,你挑两担水浇菜园里。”
“好。”
一家五口一起出门,杨柳提了篮子去菜园摘长豆角,菜园边上就是水田,新栽的秧苗都扎住了根,大太阳晒着还精精神神的。
每年豆秧都栽得多,豆角装满一篮子还没摘完,杨柳提了篮子回去,把豆角泡在水盆里再出门。暑气散了一点,躲在树荫下的鸡群也走了出来,在大路上扑着翅膀啄架,四五只公鸡争抢着给一只黑毛母鸡踩背。
“莫非鸡界以黑为美?背上的毛都被踩秃了还逮着它不放。”她恶趣味地撵着鸡群跑,冲散这群欺负美鸡的恶霸。
用水泡出豆角里的豆虫,沥干水分的豆角平铺在晒箩里就不用管了,只等晒蔫晒变色了再放锅里蒸软再晒。
程石带着老仆提了谢礼过来时,杨柳正呲牙咧嘴地抖冒热气的豆角,看到门口站的人,她脸上就绽开了笑,很不得体地笑露了牙。
她见到我也是开心的,这是程石脑海里浮现的第一句话,之前的无端猜测也隐隐松动了些。
杨父杨母迎了出来,一行人又进了堂屋,杨柳把豆角摊平了才进去,老老实实坐在末尾听着。
“千金难买我的命,这些东西多是家母得知您救了我特意准备的,也是她的心意,还望阿叔别推辞。”程石说的诚恳。
“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了,换成任何一个人我碰到都是要救的。”
“但您救的是我,我受了您的恩,自然要还情的。”礼送了,程石说起了其他话:“仅仅这些东西也难表达我的谢意,我外祖是长风镖局的当家人,不是权贵人家但也有些薄势,您要是遇到麻烦事可以找我也可以去长风镖局,能帮的我们竭力帮忙。”
话落他先看了眼杨柳,目光一转又回到对面的夫妇身上,见他们面色无异,转口聊起了家常话。
程石从来到走可能还没一刻钟,他一走杨柳就兴冲冲去看送来的谢礼,翻了个遍也没在里面找到她的手帕。
“什么样子?”杨母蹙眉,看不惯她翻东西的行为,小家子气登不上台面,“这次就算了,再有下次你看我打不打你。”
杨柳知道她娘误会了,也解释不了,只能捏鼻子认下这声训,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杨老汉拆开一个木匣子,他就是没见过也听说过,是一根老参,开匣药味儿就出来了。其他的一半是布料一半是药材,另外还有一个瓷白的一掌高的瓷瓶,这应该就是程石说的他外祖家祖传的跌打损伤药,治红伤疗效佳。
“这个应该是给你的,你自己收着。”杨父从一个红布里拿出了一对金镯子,真正听到声找过去的是二丫头。
想到这儿他认真看了眼杨柳,能在山里碰到程石全是因着她的缘由,要不是那天晌午她做了晦气的梦,他也不会大晚上带她去山里祭拜祖宗。
这莫不就是缘分?
杨老汉咂巴了下嘴,越想越觉得是这回事。
自从杨柳在山里歪打正着救了他大哥一命,老汉就迷上了玄而又玄的事。
程石笃定杨柳要找上门,他没让老仆关门,悠哉地拿了本游记在躺椅上闲看,好久不翻动书页。直到有人旁若无人地溜进来,自在地拿了桌上的蒲扇探头过来。
“啪”的一下,泛黄的札记合上,他斜眼看对面满面酡红,杏眼弯弯的姑娘。
“看来我家也要养只狗。”
“那等明年我家狗下了崽给你抱两只来。”
“别,防的就是你。”
杨柳摇蒲扇的动作一顿,柳叶眉一挑,“这可就伤我的心了,你私藏了我的手帕,转眼就不认人了?”
话不做真,也少了泼辣的味道,倒是含怨的眉眼逗的人发笑。程石抿平了嘴角勾手让她探头过来,水盈盈的眸子里除了疑惑就是他。
这次她没透过他在看旁人。
两人气息交错,杨柳被掌住了头,眼瞅着面前的脸越来越近。她跟他脸贴脸了不少次,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了她。
两人近到一指之隔,抬眼是对方的眼睛,垂眼是对方的鼻子,都憋着气强忍着不退一步。
程石心乱了,先一步推开对面的头,掌心贴上滚烫又饱满的脸颊,别过头低声说:“休想占我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