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提这边贾赦如何忐忑不安,荣庆堂内,更是混乱不堪。
贾政素来自诩端方君子,这次在那么多下人仆妇面前丢了脸,直羞愧的恨不得投缳自尽,以证清白。
王夫人又惊又惧,不动声色的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想着那个流掉的孩子心中发狠。脑子一刻不停的转着,只想在贾史氏面前,再给贾赦狠狠的上些眼药,务必要让贾史氏撤了对贾琏的庇护,先弄死那个小崽子再说。
至于贾史氏,则是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三五日的功夫,这贾赦的态度转变实在太快,她属实有些摸不到头脑。
贾史氏心中暗暗怀疑,莫不是有人在贾赦面前胡说,把张氏和贾瑚的死扣到自己头上了吧。可天地良心,那件事确实不是她做的,王氏下手突然,贾史氏发现的时候,贾瑚已经没气儿了,她最多也就是帮着王氏收了尾,手上没沾大房的血啊。
贾史氏压根没有往贾赦身世暴露上想,毕竟府里知道这事儿的老人,早就被陆陆续续的打发了。如今府里知道这件事的,不超过五个人,还个个都是她的心腹,谁也不会到贾赦面前多嘴的。
任贾史氏再如何猜测,也决计想不到是贾代善鬼魂现世,亲口对贾赦说了此事,为的就是不让这个便宜儿子,再被自己擎肘下去。
不提贾史氏和贾政如何心烦意乱,那边贾赦却是说到做到,请安折子已经写好了,正让人备马要入宫面圣去呢。
贾赦想的也简单,不论他如何伏小做低,当今反正是不会喜欢他了,如此不如堂堂正正些,也给自己留些体面。再一个,他和当今的关系算不上好,可从前二十来年的时间,也没有故意打压为难过当今,即便是废太子当道的时候,双方也是党派斗争,如今当今既然已经坐在皇位上了,爵位也压到了这个地步,犯不着再和他一个纨绔为难。
坐着马车到了宫门口,验过身份之后,又被太监领着步行到了明光殿,让他在门口候着。
贾赦老老实实的站在檐下发呆,想着一年前的自己,那会儿贾代善还活着,废太子也辉煌着呢。他贾恩侯在宫里,不说是横行霸道,也算是畅通无阻,进出是可以做轿的,即便是陛下的明光殿,通传一声也就能进去了。
走的脚疼,站的腿抖的贾赦,第一次这么清楚的认识到贾家的衰落。
贾代善和贾瑚跟他肩并肩站着,贾瑚是一脸的兴奋好奇,他记得这座大房子,从前贾代善带他来过的。而贾代善的心情就复杂许多,他和先皇算得上君臣相得,还把自己的嫡长子送去,做了先皇嫡长子的伴读,足见二人关系和睦。
可惜,当今异军突起,他们二人的嫡长子都废了。
贾赦还好,如今最起码是自由安全的,可废太子被囚皇陵,估计这辈子都出不来了。且废太子心高气傲,从出生起就是顶顶尊贵的一个人,怕是很难受得了这样的落差,心情郁结之下,许是活不了多久了。
除了贾瑚兴奋的飘了一会儿,其余二人都沉默的站立着,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出来个小太监:“贾将军,陛下有请。”
贾赦听了,忙悄悄活动了下腿脚,跟在小太监身后走了进去,借着门框的遮掩,还飞快的给小太监丢了个荷包。荷包就是普通款式,里头装了几粒金瓜子,是宫内太监宫女们最喜欢的赏赐物品之一。
小太监在袖子里摸了摸,心中对贾赦亲热了三分,低声道:“今日三公主满月,陛下心情不错。”
这就是提点了,贾赦心知肚明,暗暗拱了拱手以示谢意。
等到了珠帘前头,这小太监就停了步:“陛下,贾将军到了。”
“叫他进来吧。”
小太监做了个手势,帮着挽起珠帘,贾赦心怀忐忑的走了进去,噗通跪在地上:“臣贾赦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当今并未为难贾赦,当即就叫起了:“起来吧,贾卿许久未曾进宫,今日来此,所为何事啊?”
贾赦站起身来,也不敢抬头,低声道:“臣之老父去世半年之久,家中母亲时常挂念涕泣,近日越发不得安枕,如今连饭食都进的少了,只说想回金陵去。臣身为人子,自然该陪伴在侧,故此请求陛下,恩准臣一家扶灵回乡。”
贾赦说完,半晌不见对方回答,额角不自觉的沁出汗来。
良久之后,皇帝终于出声:“唔,你父亲当初为朕挡了一箭,以致重伤不治,他的功劳朕都记得。既然国公夫人思想家乡,回去看看也没有什么不好,你一片孝心可嘉,朕自然不会阻挠,往礼部上个折子便可。说来当年朕的骑射功夫,也曾经受过贾国公的指点,此次他棺木回乡,便按照超品郡王的规制来吧,也算是朕的一点心意。”
贾赦简直喜出望外,他只觉得陛下不会为难他,没想到还有超品郡王下葬规制的惊喜。
噗通跪在地上,真心实意的磕了个头:“臣叩谢陛下隆恩!”
鉴于他这头磕的实诚,空寂的大殿内传出咚的一声响,倒把当今逗乐了。
当今名为司徒曜,原是先皇的第九子,生母不过是个嫔位,且早早的便去了,素来在皇子中都是小透明一样的存在。
最开始,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只是司徒曜善于隐忍,且颇有识人之明,他从不可以拉拢朝廷重臣,自然也是因为人家看不上他。司徒曜选择的,都是寒门子弟,亦或者高门庶子之类的,一个皇子的身份对这些人而言,算是颇为拿得出手了。
就这样聚沙成塔,居然也慢慢积攒出了一些势力,虽说比不得废太子和前头几个年长的皇子,私下里也很能看了。而且因为他年岁小,不得先皇看重,故此在皇位争夺之时,众人也没有把他作为对手,坐收不少渔翁之利。
不过也许是因为以前忍得太久,如今当了皇帝后,司徒曜的性情便有些放飞自我了,做事随心许多。譬如此刻,看着底下战战兢兢的贾赦,司徒曜就想起从前打马京都的贾恩侯来,生出些许恶趣味来。
司徒曜饶有兴致的发问:“贾卿,朕记得你从前和戾太子相交莫逆,如今可还有交集?”
贾赦额头的汗水,啪嗒一声滴到地板上,晕开一团,像极了他最后一次见到废太子时的眼泪。
“怎么不回话?贾卿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面对上位者的追问,贾赦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臣,臣只是不知如何说,自从戾太子去了皇陵之后,臣与他就再未见过了。去岁冬日严寒,臣曾经托人给戾太子送过些棉被炭火,只是皇陵守卫甚严,并未能见面。”
这些司徒曜自然是知道的,对于贾赦的老实,他心中也很满意。
司徒曜从前是很羡慕贾赦的,虽然这人不是皇子,可在先皇面前的地位却比自己高。且他虽然不得贾史氏喜爱,却很得先国公夫妇的看重,不过三岁就逼着贾代善请封了世子,地位十分稳固,就算跟错了主子,还有他爹拼死为他保了爵位传承。
司徒曜的命算不得太好,对于贾赦这种躺赢的人,便十分羡慕嫉妒。
如今见这人跪拜自己,连去探访至交好友都不得,心中起了些隐秘的快感,又隐隐夹杂着些同情可怜在里头。贾代善死了,戾太子废了,贾赦没有了靠山帮手,如今过得可真惨。
出于这种复杂的心情,司徒曜脱口问道:“你如今有几个儿子?年岁几何?”
贾赦愣了愣,老实回答:“臣膝下共有两子,长子去岁夭亡了,次子如今还未满周岁。”
司徒曜沉吟片刻,随即道:“朕给你那次子,寻个儿媳如何?”
“儿,儿媳?”
贾赦惊得抬起头来,旁边贾代善也愣住了,不过还是急声道:“低头谢恩!”
贾赦又忙低下头:“陛下做媒,自然是天作之合,臣感激涕零。”
司徒曜朗声笑了起来,这回是真的高兴:“来人呐,给贾将军赐座上茶。”
贾赦胆战心惊的喝了半杯茶,又小心回了司徒曜几句话,领着两箱子东西出了宫。从头到尾,司徒曜也没有说那儿媳妇,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只给了他一块玉佩,说是三年后回京,就见着人了。
等到迷迷糊糊上了马车,贾赦摩挲着手中的玉佩,疑惑的看向贾代善。
贾代善对这一出,也觉得心中纳罕,不过他毕竟经历的多,前后一想,得出个匪夷所思的结果:“戾太子身边,估计是有人怀孕了,许是诊断出是女儿了。”
贾赦……
这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
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摸不透司徒曜的想法,而且此事还需要验证。不过今天司徒曜问的问题,也说明皇陵那边肯定有他的人,贾赦这两把刷子,想要瞒过司徒曜的眼线,直接和废太子联络,等于自寻死路。
所以贾代善想了想,叮嘱道:“不管是谁的女儿,既然是当今亲自保得媒,咱们就得认下。左右那姑娘如今还没有出生呢,听当今的意思,三年后就让你见儿媳妇了,大不了选几个能干的嬷嬷丫鬟,好生照顾教养着也就是了,万不可心存怨怼。”
贾赦擦了把额头的冷汗,撇了撇嘴:“儿子又不是疯了,怎么敢心存怨怼,只打个板儿供起来也就是了。就是可怜了琏哥儿,他才丁点儿大,日后的媳妇就定下了,若不是个好的,这日子过得该多无趣。”
说道这里,贾赦突然看到贾瑚,心中疼了疼,贾瑚这辈子都不会有媳妇了,也没有子嗣。
“父亲,我回金陵去,您觉得这件事对吗?”
贾代善闻言翻了个白眼:“如今你才问我对不对?陛下都金口玉言应下了,还给了我那样的哀荣,这事儿不对也是对的。不过避开京中这二年的风浪,回到金陵去韬光养晦,不失为一个韬光养略的好法子,且这两年的时间过去,即便你有些个什么不同,人家也不会深究。”
这话前面贾赦还听得懂,可后面就有些不明白了:“能有什么不同,我不还是贾赦贾恩侯么?”
“你莫不是忘了我早前说过什么?我们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回来,就是要重聚贾家气运,绵延贾家子嗣的。”贾代善无力的重复一遍,叹气道,“恩侯,你该长大了,如今贾家需得你立起来才好,难不成还要靠我这个死人么?”
他的语气太过沉重,贾赦低头不吭声了。
贾赦从小学的就是吃喝玩乐,跟在废太子身边做个跟班即可,反正他的字是先帝亲赐的,等到废太子登基,一个侯爷是少不了的,做什么还要努力。
后来废太子和三皇子鹬蚌相争,反倒被司徒曜渔翁得利,贾代善又拿命给他挣了个一等将军,贾赦还是缩着不动弹。贾代善死了之后,贾赦其实也想奋进一把,可贾史氏和贾政又日日洗脑,只说他蠢笨无能,惹了当今的忌讳,逼着他退居东院。
贾赦的雄心被消磨了个干净,如今陡然要他上进用功,顶立起贾家的门户,他实在是不知如何去做。
但是看着小小的贾瑚,想着若是自己做不到,五年后他和亲爹就要魂飞魄散,贾赦拒绝的话就梗在心口,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半晌,贾赦方讷讷出声:“那,那我该怎么做?我文不成武不就,太太和二弟都说我是个废物。我自然不愿做个废物,可却不知该如何去做。”
贾代善却很是欣慰,笨不怕,无能也不怕,最怕的是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
“自然有我帮你,从前我忙于公事,对你教导太少。从明日开始,你每日寅时过半起身,先绕着演武场小跑两刻钟,蹲马步一刻钟,再打上一套□□长拳。”
装作没有看到贾赦越来越白的脸色,贾代善继续说道:“用罢早饭后,去书房研习兵书,另外,朝堂每日的邸报,我会一一解释给你听,得明白各家的站位和态度。”
……
贾代善滔滔不绝的说出计划表,贾赦却听得面如土色,他长到如今二十二岁,从来不曾这般努力刻苦过。他刚想张嘴讨价还价一二,贾代善给贾瑚使了个眼色,示意贾瑚去对付。
“父亲真棒,到时候瑚哥儿和父亲一起练习!从前史家表弟还说他父亲厉害,我就觉得我爹爹最棒,比史家表叔强出百倍去!”贾瑚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满含崇拜的看着贾赦,“如今父亲您若是跟着祖父学习,定能比从前更厉害,到时候何止百倍,史家表叔都不配和您相比了。”
这一通马屁拍的,实在太过尴尬,贾赦和贾代善都不信。
毕竟史鼎史鼐兄弟两个,是靠着自己的能力封侯的人,贾赦若不是有个好爹,如今给他二人提鞋都不配。
不过尴尬是尴尬,也确实激起了贾赦的勇气:“好!就是为着瑚哥儿,父亲也会努力的。”
贾赦拍着胸脯立下保证:“瑚哥儿可以监督父亲,咱们瑚哥儿也要好生学,日后也做个厉害的人,如何?”
贾赦心想管他做不做得到,如今先应承下来,也省的丢了自己做父亲的脸面。
贾瑚则是连连点头,贾代善见这父子俩互相吹捧,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松了口气,只要贾赦答应了就行。
贾代善是做老子的,他怎能不清楚贾赦的性情,最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自己这计划定的又严苛,贾赦能坚持一天都是多的,别说要持续三五年了。所以他离开地府之前,拜托贾源和贾演二人,从判官手里讨了个好东西,专门拿来对付贾赦的。
那是个小法器,直接针对灵魂的,若是有人对着它应诺,就必须要完成,不然就会得到惩罚。这惩罚倒也危害不大,只是会奇痒难耐,抓心挠肺却无可奈何,毕竟这不是外伤,是灵魂作用,非得把答允的事情完成,才会消散。
方才贾瑚和贾赦互相吹捧夸赞时,贾代善便默默的启动了这个法器,如今已经生效了。
贾赦尚且不知道自己悲惨的未来,他的高昂兴致,在抵达荣国府家门口时,达到了巅峰。
他跳下马车,故意扬声道:“听涛、观海,把陛下赏赐的东西拿着,随我一起去荣禧堂给太太请安问好。”
说罢他背着手,大摇大摆的进了门。
贾代善和贾瑚跟在后头,只觉得他活像一只横行霸道的大螃蟹,颇有些啼笑皆非之感。一老一少对视一眼,偷偷笑了笑,又急忙憋住,唯恐被贾赦发现了之后恼羞成怒。
荣庆堂内,贾史氏早就收到门口婆子的报信,她方才还以为贾赦是说气话,如今见他果真进了宫,还得了皇帝的赏赐,瞬间有一丝慌乱。贾史氏强忍着镇定下来,打发丫鬟去请贾政夫妻过来,皇家恩赐难得,需得全家人一同迎接,方才不失了礼数。
贾政心中很是不忿,不过还是忍着气行礼问好,把那几箱子赏赐好生供了起来。
等到诸事罢了,贾赦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圣上仁慈,特许咱家回金陵为父亲守孝,还给了恩典,说是允准父亲以超品郡王规制返乡下葬,实在是皇恩浩荡。”
“太太,老二,从前你们总是说,我惹了陛下的忌讳,所以咱家才降等袭爵。今日我想问问,这些个赏赐恩典又是为何?更何况,圣上知晓我有个儿子,还特意为琏哥儿保了媒,给他说了个媳妇儿,这玉佩,就是信物!”
贾赦晃了晃自己手中的玉佩,确实是龙形的,上面还坠着明黄色的穗子,昭示着它的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