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岑儿看着陈瑄, 心中平静异常。
此时此刻坐在上首的他,面色依然是苍白的,他脖颈上的丝布还紧紧缠着, 她甚至还能闻到伤口尚未愈合时候特有的混合着药的酸苦味道。
比起前面十几个回目中在腹部的伤,这次伤在脖颈上,是着实让他失了元气。
若张贵人用力再狠一些,又或者她抓到的不是象牙刀而是结结实实的金属利器, 那么陈瑄早就血溅当场死得透透的。
如今他每日用的只是药汁和各种不用太用力就能吞下去的糊糊,说话时候声音含糊, 最后的倔强坚持大概就是不卧床而是要起身坐起来。
他面上看着平静, 但心中应当不知已经翻过了多少惊涛骇浪。
他看似不在乎生死, 可到了真正要面对这一切的时候, 他也露出了惊慌。
只是皇帝的惊慌永远会落在旁人身上, 他手中执掌生杀大权, 他可以用属于皇帝的权力除掉让他心惊的所有存在, 让自己恢复平静,让自己感觉到安全。
如果她还是只是第一个回目中的她,是会为他方才的诛心之语慌乱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十几个回目过去, 就说陈瑄遇刺都遇刺了十几次,她心态平稳, 因为她实在是了解陈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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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拿起面前的茶盏喝了一口,然后才再次看向了他。
“陛下这话说得诛心。”她语气淡淡, “若是我放任,便就让张淮得手叫安王真的带着兵马进宫来,到时候直接谋逆的罪名扣上去, 再攀扯一下丞相,陛下这朝廷立刻死伤过半,我再借着此事把北边的大将军调回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放下了手中的茶盏,“陛下当年夺皇位的时候就是这么做的,不是么?”
陈瑄看着她,没有说话。
“这朝内朝外,只有我真心希望陛下你活着。”她继续说道,“宗室么,若是他们知道陛下遇刺,心里想的就是要从宗室中推选出合适的人选来继位了,之前是有成例,先帝就是作为宗亲登上的皇位。安王膝下子女无数,安王当然会很乐意自己的儿子登基了,我听说陛下之前提起想过继宗室子的时候,安王便提起过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不是么?安王那时候说,他与陛下是亲兄弟。”
说到这里,谢岑儿看着陈瑄的眼睛,停顿了一秒才继续说下去:“在民间门,小富之家若家主离世之前没留下过遗嘱,都会惹得亲子反目;现在摆在安王面前的可是魏朝的皇位——安王是圣人么?他不是。就算他真的是圣人,他膝下的子女不是,宗室里面其他蠢蠢欲动的人也不是!他们若知道陛下如今是这样,就只会盼着陛下早点死了。”
陈瑄闭了闭眼睛,道:“宗室愚昧。”
“愚昧且贪婪。”谢岑儿笑了一声,“正因如此,他们看不到天下大势,看得到的就只是眼前这一点点蝇头小利。陛下这么多年压制宗室,宗室对陛下心中有恨有埋怨,知道陛下出事,他们会落井下石。”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又道,“但尽管如此,可却也不能没有宗室,宗室就是魏朝的根基,魏朝可以没有那些大臣,却不能没有宗室,陛下认为他们愚昧,却也不会把他们真的赶尽杀绝,毕竟同族同宗。”
“是,同族同宗。”陈瑄语气已经软和了下来。
“说完宗室,再说大臣。”谢岑儿接着又说道,“别的不说,就说当年韦榷篡朝未遂,再说那年韦氏欲与太子一并起事,这魏朝的大臣们中有反骨的可不是少数,他们如今低着头给魏朝效力不过是因为陛下年富力强,他们不敢如韦氏一般行事;可若是他们知道陛下如今情形呢?越是有能力的臣子,越敢放手一搏。窃国者侯的道理,每个大臣们都清楚明白。”
陈瑄眼见面色又沉了下去,他看了谢岑儿一眼,眉头是紧皱的。
“故而,若陛下的情形让他们知道,他们所有人都会立刻为了他们的将来打算,权衡利弊,那就是盼着陛下赶紧驾崩了为好。”谢岑儿说道,“而只有我,希望陛下活着。陛下活着,我是贵嫔,而陛下驾崩了——我还能是什么?是先皇后宫之一,当初先帝的妃嫔们是如何在后宫中了此残生的,我看在眼里,任她当初有多得宠,到本朝也只能蜗居在一个偏僻的宫室中,哪里也不能去了。”
说着谢岑儿无限惆怅叹了一声,道:“女人便是这样了,身为女人,我希望陛下长长久久活着。”
陈瑄看了她许久,最后轻叹着重新靠在了凭几上:“是,的确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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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于司从外面快步进来了,他低声道:“陛下,安王在殿外等候。”
陈瑄闭了闭眼睛,然后看向了谢岑儿:“你去处置吧!既然你希望朕长长久久活下去,那么你一定能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得妥当。”
“那就盼着陛下没有秋后算账的那天了。”谢岑儿站起身来,与于司一道往正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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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香殿外,安王陈璎带着几分忐忑不安地朝着殿内探望。
他没有看到张淮,心中开始不安。
陈瑄这么久没有露面,朝内外已经议论纷纷,有人猜测是梁熙把持朝政,有人猜测是宫里的贵嫔使了手段,甚至有人猜测张贵人之死是宫中谢贵嫔下手,各种风言风语,但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从张淮那里得到了陈瑄被张贵人刺伤并且到现在还没有痊愈的消息时候是信了的,因为有这一条在前面,所有的反常就已经有了合理的解释。
只是他没想到,才刚得到了张淮的消息,他就被宣进宫。
这让他又开始怀疑张淮的消息到底是真还是假了。
若是真的……现在陈瑄让他进宫是要做什么?是要托孤?还是要他的命?
若是假的——陈璎一时间门倒是有点希望是假的,若是假的他也就是平平常常进宫面圣,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
陈瑄压制宗亲多年,要是他真的有个好歹了,这种时机让宗亲进宫,那多半不是托孤而是要他的命,托孤根本轮不到宗亲。
但——也不是没可能,说不定陈瑄就突然觉得宗亲更可靠,陈璎又存着几分侥幸想着。
要是真的是托孤,那他将来就是摄政王,最起码是个摄政王——无论是在北边的陈耀登基,还是刚出生的那个三皇子陈粲登基,他这皇叔摄政王都能大权在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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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得出神,他见内侍于司从里面出来,在他面前站定了恭敬道:“殿下,请进殿。”
陈璎收回思绪,跟在于司身后就往殿内走,一面走一面随口问:“说起来今日怎么没见着张淮,他没在陛下身边伺候么?”
“张淮犯了事,已经拖出去斩了。”于司平静地说着令人心惊的话。
陈璎一愣,脚步也停下了。
“犯事?犯了什么事?”他问。
于司也停下脚步,笑着回答了:“这奴婢便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陛下发了火,就把张淮拖出去斩了。应当是犯了大错。”
陈璎心头浮上一些不祥,他往殿中看了一眼,可这承香殿中昏暗又深阔,帷幔重重,什么都看不清楚。
“殿下,娘娘在里面等着殿下,别耽误了。”于司柔声催促了。
陈璎抬腿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回过神来:“娘娘?哪个娘娘?”
“自然是贵嫔娘娘。”于司说道,“殿下快些吧!”
“不是陛下要见我?”陈璎再次停下了脚步,面上露出警觉,“为什么是贵嫔?”
“殿下不见贵嫔吗?”于司问。
陈璎再往殿中看了一眼,心里七上八下有些拿不准了:张淮死了,现在又变成了贵嫔见他,陈瑄真的出了事?
他现在进去,谢贵嫔会对他做什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忽然又平静了——谢贵嫔一介女人能做什么?她不过是个后宫妇人而已。她手中就算有权力也受制于陈瑄,只要陈瑄不开口,她什么都做不了。
他定了定心神,看向了于司,道:“自然是要见的,那便走吧!”
说着,他就朝着殿内继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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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中,谢岑儿在陈瑄平日常坐的首位旁站立着。
陈瑄喜好奢靡,这殿中陈设也都是按照他的喜好布置的,有一重重的帷幔,有弥漫着的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高大的烛台。
从她所站的地方往下看,可以看得清楚两旁列位上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
但当她坐在列位之中的时候抬头,却未必能看得清楚上首的他。
帝王与臣子,便是如此。
她听到有脚步声传来,接着便看到于司带着陈璎穿过一层一层帷幔,走到了跟前来。
陈璎没有对她行礼,他的眼中带着质疑和审视,他环视了周围,然后站直了身子朝着她开了口:“陛下何在?我奉陛下宣召进宫,为何是贵嫔站在此处?”
“我自然是奉了陛下的旨意,站在此处。”谢岑儿淡淡开口,“安王殿下与宫中内侍勾结的事情,陛下已经知晓,并十分生气,故而命我处置。”
陈璎一听这话,眼睛瞪大了:“处置?你有什么权力处置我?没有陛下手谕,就凭着你空口一句话,要处置我?我可是魏朝的安王,是陛下的亲弟弟,你又是什么东西?”
谢岑儿不紧不慢道:“今晨,内侍张淮差人到你府上造谣陛下重伤之事,接着你便立刻叫了宗亲商议,陛下知晓此事,生气之极。”
陈璎上前一步,却道:“陛下已经有大半月不理朝政,朝中议论颇多,张淮所说到底是造谣还是事实,贵嫔所说陛下旨意是真还是假,这都说不定呢!我要见陛下!”一边说着,他一边就朝着内殿走去。
谢岑儿朝着左右比了个手势,两旁侍卫涌上来直接把陈璎给架住了。
陈璎也曾带兵打仗,他抱起面前的侍卫甩开到旁边人身上,又机敏地伸手抽出了侍卫腰间门佩刀,横在了身前。
“看来外面传言你这妇人祸乱宫闱是真的了,我今日便替皇兄解决了你,再迎皇兄临朝!”陈璎口中嚷着,转了方向朝着谢岑儿冲过来。
谢岑儿没有后退,她几乎冷漠地看着两旁侍卫拿着长戟上前来直接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陈璎却想后退了——他一回身,便见又有侍卫逼上前来。
这是要他死?
他再看向了谢岑儿,捏紧了手中的佩刀。
“贵嫔要杀我?”他问。
“是陛下要杀你或者是我要杀你,又有什么分别呢?”谢岑儿淡漠说道,“不过就是今日安王必死而已,不仅得死,还得死到宗亲都明白,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情?若有异心,就连陛下的亲弟弟也难逃一死,如此而已。”
陈璎忽然感觉到心凉了,他此时此刻便不觉得是这谢岑儿要他的命。
谢岑儿不过是个女人,她能做什么呢?她敢做什么呢?
她今日在这里说了这么多,便就是陈瑄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手一松,佩刀哐当一声掉落在了地上。
“我要见陛下。”他再看向了谢岑儿,“就算要死,要杀鸡儆猴,我也要见陛下一眼,死得明明白白!”
谢岑儿看着陈璎,却想起来在之前回目中,她也曾经有过几次是与陈璎合谋过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局势不同了,所谓政治便也是利益之合谋,能为敌能为友,能亲密无间门也能兵刀相见。
“非是我不让你见陛下,而是陛下不想见你。”谢岑儿如此说道,“陛下知道你与张淮勾结之后,便不想见你,更容不得你在宫外与宗亲有来往,故而才宣你进宫。”
“那么——”陈璎盯紧了谢岑儿,“张淮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你认为是真便是真,我说是假就是假。”谢岑儿说道,“在过两日,就是大朝会,陛下就会在大朝会上露面,所以你觉得呢?”
陈璎心沉到底了,他也有了答案。
“你若谋魏朝,你与谢家将来都不得好死!”陈璎如此说道,“你们会遗臭万年,永远被人唾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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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在内殿安静地听着正殿中陈璎与谢岑儿的对话。
他闭着眼睛,心中没有半点波澜。
他伸手去摸自己脖颈上的丝布,伤口深处的疼痛没有减退,他感觉自己命不久矣。
真的到了要死的时候,他心中便全是不想死。
他不想把朝政托付给任何一个人。
他恨不得把所有可能谋朝篡位的人统统杀了,他永远坐在龙椅上,千秋万代。
可他也知道这不可能。
只是这样的思绪一旦冒了头便止不住,他今日杀了陈璎,明日就会想杀梁熙,后日就会要让卢衡回康都来受死。
他要留下只能完全依附自己的臣子和宗室,没有人敢从他手中抢夺权力。
往后靠在软垫上,他垂下了眼眸。
人总归要死的。
眼睛一闭,这世上所有事情与他就再无关系。
魏朝,他为之辛劳谋划到如今,终于要一统山河重回晶城了,他要让这大好局面毁于一旦吗?
他真的舍得吗?
这江山社稷——他不舍得啊!
罢了。
他睁开眼睛看向了面前的内侍:“你与贵嫔说,就把安王贬为庶人关在府中,终身不得出府吧!”
内侍应了一声,快步往正殿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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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中,谢岑儿正要让人把毒酒白绫匕首送上来时候,便见内殿有内侍出来。
内侍上前来,先与谢岑儿行了礼,然后说了陈瑄的口谕。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也足以让陈璎听得清楚。
陈璎颓然跌坐在了地上,两行浊泪滚落,他抬眼看向了谢岑儿,他有千言万语想说,但此时此刻又失去了诉说的欲望。
“那便依着陛下的意思。”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璎,“殿下不谢恩吗?”
陈璎重重在地上磕下了头。
有一些事情他开始明白了——他笃定陈瑄一定出了事,张淮所说一定是真,但陈瑄却没有糊涂,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在为他的继承人扫清道路。
无论是陈耀还是宫中那个才出生的三皇子。
他可以等。
等到新皇登基,给宗亲施恩,到那时候才是他来大施拳脚的时候。
“谢恩……庶人陈璎谢主隆恩。”他看着光可鉴人的地板,照出了自己扭曲又狰狞的样子,仿佛鬼魅,并不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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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璎被押送出宫。
谢岑儿重新回到了陈瑄跟前。
“朕刚才已经去旨让陈耀回康都。”陈瑄靠在软垫上,目光冷漠地看向了谢岑儿,“朕方才想了许多,现在已经不是当初,朕会让陈耀进宫,并立他为储,你不得有异议。”
“那就请人护送琅王回宫。”谢岑儿道,“这一路上不能有差池。”
“朕……命大将军送他回康都。”陈瑄疲累地闭了闭眼睛,“朕不想太亏待你,你可以提一个要求。”
“从琅州回康都就算快马加鞭也要半个月,但今日安王之事出了之后,必定会让人对宫中刺探便多,我想换掉现在统领六军的袁亚,他实在太无用了一些。”谢岑儿说,“此职位非同小可,可以让丞相兼领,如此便能稳住康都局势。”
“你不为你自己?”陈瑄看向她,“朕可以立你为后,到时候你有嫡母之实。”
“若陛下去了,我是皇后是嫡母又如何呢?”谢岑儿平静地反问,“陛下对我才是最重要的,陛下活着一日,我就算只是贵嫔,也比做新帝的嫡母要过得好。”
陈瑄沉默了许久,最后开了口:“让谢岫领六军。”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