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都没有宵禁, 夜晚红绫河两边莺莺燕燕歌舞升平,歌声袅袅,丝竹悠长。
牛车路过时候甚至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脂粉味的香艳味道, 仿佛在宣告此处便是温柔乡。
谢岫靠在牛车中闭着眼睛回想着下午时候在丞相府中与舅舅梁熙说过的话,他只觉得外面一切都是喧哗吵闹, 让他感觉烦躁。
可他也知道,事实上让他感觉到烦躁的也并非红绫河边的歌声,而是他自己。
.
下午时候梁熙与他说了一说如今朝中的情形——事实上他对舅舅梁熙的感观一直不差, 平心而论, 梁家对他们兄妹几个一直很是照拂,梁熙所说的话也是句句出自真心没有任何掩藏是真的在为他们考虑的。
梁熙道:“玉州情况复杂,你大哥云浮去玉州之前我也与他交代过,可别看着玉州有些人从前是你们父亲的旧部下就大意了,这些旧部下都是左右逢源,嘴上说着从前的忠义恩情, 心里都各自有算盘。不过现在看着玉州情形倒是还好, 只要大将军不带着兵马往后撤,云浮在玉州便也没有什么好担忧的。”
说到这里时候,梁熙便顿了顿, 说起了他。
“你在康都做中书侍郎虽然官小,但也是要职, 如今又能在陛下身边随侍左右, 倒是要比之前更谨小慎微一些了。”梁熙说道, “有的人会眼红你们兄弟能这么快重新出仕,指不定要弄出什么风浪来。再有你们谢家之前因为分家的事情闹得难看,现在你母亲既然去了玉州,你便趁早把你们家的关系捡起来。你母亲不在, 有些事情你们都是姓谢的一家人,反而还好说出口,也不用顾忌你母亲在家里时候种种避讳了。”
而说起这些时候,梁熙面上便露出了一些悔意,他又道:“当年我也劝过你母亲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姓谢的一家人,不必闹得这么难看,只是你母亲也不怎么听我的劝导,否则你那两个叔叔是不会抛开你们兄妹几个走那么走了的。世家大族,讲究的便是齐心协力,子孙繁茂兴盛。你早些与你两个叔叔还有族里的人把关系拉拢起来,趁着现在宫中贵嫔正是受宠,他们也正是要靠上来的时候,你也省点力气。”
这些话自然都是好话,自然都是处处在为了他着想。
“再有,你如今随侍左右,说不定还能往上提一提,若有机会,便不妨抓住了。”梁熙说道,“琪州的王琳要回京来,琪州刺史之位现在是空着的,琪州底下的郡县也多富庶,要是想去地方上历练一二,如今也是个好时机,可要好好把握。”
梁熙为人周到,这些事情也都是为了他这个亲外甥着想,没有藏私。
谢岫自然是感激梁熙的,只是在最后梁熙又说起了宫中的事情。
他道:“你们兄妹几个我也算是看着长大的,你的大妹妹云霁虽然脾气大又冲动还有些骄横,但其实性子简单,也听劝,她没进宫倒是好事,若是她进宫还不知要闹出多少事端;宫中的贵嫔便不一样,她主意大,心里也有想法,你这个做兄长的还是要多劝一劝,有一些事情能不要插手便不要插手。只想想,你表姐当初是怎么丢了性命的吧!”
这些话别人没法说,也只有梁熙能讲一讲。
梁熙接着又道:“你表姐当年在宫中又何尝没有如现在贵嫔那样对陛下掏心掏肺呢?只是结果如何,大家一目了然。云霓在宫中若是不生子倒是还罢了,若是生个一儿半女,到时候便就是与你表姐一个下场。不如该后退时候便后退一步,现在已经得封了贵嫔,将来无论如何是不会更差的。”
.
谢岫想着这些话,便想起来宫里面的谢岑儿。
他觉得梁熙这些话当然也是出于真心,当然也是有其私心。
私心是什么,私心自然是太子。
真心是什么,真心自然也是看在谢岑儿是他的外甥女。
梁熙把他们还看作是亲戚,是自家人,所以会说这些事情。
否则他没有必要说,也根本不必说。
可有句话他压在心里没有说,那就是,如果太子不行了呢?
他不认为当今皇帝陈瑄有多器重多偏爱太子,甚至他觉得陈瑄是厌恶太子的,当年梁皇后的事情究竟如何,的确现在看结果便能知道了,但他却也记得当时梁皇后与皇帝陈瑄有过明火执仗的争执。甚至后面张贵人能够得宠,便就是因为皇帝与皇后之间关系不睦。
他不认为谢岑儿会走到当年梁皇后的境地。
如果便就借着现在谢岑儿与太子之间的这丁点儿龃龉,有人把太子拉下马来,梁熙会怎么做呢?
这问题压在他心头沉甸甸的,竟也没有个答案。
.
牛车到了谢府外面,天色完全暗下去,四周安静极了,打更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红绫河边的缠绵悱恻再听不见。
进了东院,谢岫看到周氏从里面迎了出来,他便把心中的烦躁暂时压下,上前去拉了周氏的手。
“怎么还没休息?”谢岫牵着周氏往屋子里面走,“如今家里就我们俩当家了,你也不必和以前一样早晚请安之类,便想怎么做怎么做,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拘谨。”
周氏笑着道:“正是不拘谨,才出来接你呀!”
谢岫也跟着笑了起来,又叹了一声,道:“今天和舅舅说了一下午话,这会儿脑子还在嗡嗡作响,都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周氏便伸手在谢岫头上按了两下,道:“今天两个叔叔差人往家里送了些野味,说是他们出去打猎时候得的,我便回了几坛好酒。两个叔叔说过几天想找你出去游湖,我心想着最近事情也多,便没有立刻应下来,就说要问问你你的意思。”
谢岫想到梁熙叮嘱的那几句话,倒是感慨有些事情的确是梁熙这样的长辈更看得透彻,于是笑了笑,道:“这事情我明天自己处理便是,你不用担心了。”
.
没有梁氏在康都,谢岫倒是很快和自己两个叔叔关系亲密了起来。
这年头如谢家这样关系这么亲近还分家的是少数,谢岫两个叔叔先递了台阶,谢岫闻弦歌而知雅意,相互之间亲密起来便是顺理成章。
宫里面,谢岑儿听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不觉得有多奇怪,因为无论她在宫里面如何折腾扑腾搞事,谢家都是会在梁氏离开之后重新聚拢到一起的。
在魏朝这样的时代,聚集在一起抱团才是最好的生存方式,世家大族凭借的不是这四个字,而是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抱团凝聚力。
她无意去管这些事情,只把从天禄阁里面找来的书翻过之后,就开始认真研究卢衡和韦榷的那两封奏疏。
从文采来看,两封奏疏无可挑剔,从内容上看,两封奏疏都十分翔实。
可以看出,倘若今后有那么一些官员想要再修魏朝时候珠州的地理志,这两封奏疏便会成为重要的参考资料。
但奏疏不是普通人能看到的,所以合理一些推断,那也许就是改朝换代之后的事情。
想到这里,谢岑儿翻看那奏疏的动作顿了一顿,这么久远之后的事情,她真的是很久都没有想过了。
似乎最初穿越过来的时候是想过的,后来被不断重生绕住之后,便再没有想过了。
.
中午时候陈瑄照例过来和她一道用午膳。
吃过了午膳,两人顺着甘露宫外的回廊慢慢走路算是消食,口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谢岑儿想起来早上自己想过的事情,鬼使神差一般开了口,她问道:“陛下想过……今后倘若有一天改朝换代了,会如何评价陛下和妾身吗?”
这问题问得陈瑄都愣了一下,他侧头看了谢岑儿一眼,脚步停了下来,他扶着栏杆看向了远处的宫室楼阁,过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大概没什么好话,朕还是不想了。”
谢岑儿是没想到陈瑄会这么回答的,可她想了一想,好像也的确想不出什么好话来评价陈瑄,叫她来评价他,那太容易从感情上的渣男下手了。
陈瑄自己又想了一会儿,道:“不过在朕在位期间,珠水之战赢了,北燕一分为三,倘若到时候朕对那些大臣们好一些,他们或者会给我评价好一些吧。”
这话让谢岑儿看向了陈瑄:“但陛下不想?”
“朕是要从那些世家大族手里把权力给讨要回来的皇帝,他们不会觉得朕对他们好。”陈瑄淡淡道,“不过朕也不在乎这种名声,朕做朕想做的事情便足够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又道,“倘若最后朕能得偿所愿,那么在将来,朕必定能青史留名,若朕做不到么……那么便会有许许多多影射朕的文章让朕青史留名,怎么算也不算吃亏。”
谢岑儿忍不住笑出声了,后一种青史留名……得要多豁达的心思,才会觉得不吃亏?请牢记收藏:,..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