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瑄十分高大。
他缓步走到了谢岑儿面前,然后用手抬了她的下巴。
谢岑儿从容地抬眼看向了面前的陈瑄,并不惧怕。
两人四目相对了。
陈瑄微微挑眉,然后松开了她。
“你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他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笑,“你并不惧怕朕。”顿了顿,他带着几分兴致地重新看向了谢岑儿,“你是自愿进宫的吗?还是因为你的姐姐出走之后迫不得已才进到宫中来?”
听着这话,谢岑儿并不慌张——毕竟是重生过十几次的人,就陈瑄现在在问的这个问题,她也听过十几次了。她知道此时此刻陈瑄心情极好,无论她说什么,陈瑄都是不会动怒的。
她垂眸思索了一秒,还是用了上一次重生用过的话语来应对。
“如若不是自愿,难道陛下还要放我出宫去吗?”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倒是也不会。”陈瑄轻笑了一声,“朕不打算让美人出宫,也不打算让已经施出去的恩典落了空。”
“那妾身就是自愿的。”谢岑儿从容说道,“妾身的后半生都系在陛下身上了,若是出宫,岂不是把大好前程拱手让人?”
“大好前程?”陈瑄来了兴致,这些话他听得少——或者更准确些,是从女人身上听得少,“你认为的大好前程是怎样?”
谢岑儿微微笑了笑,道:“陛下心中的将来,就是妾身认为的大好前程。”
陈瑄看着她,过了许久才又笑了一笑,道:“你比朕想象中更有趣一些,朕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哭哭啼啼没有半点主见自怨自艾的女人。”
“在陛下心中,谢家的女孩儿就是这样的吗?”谢岑儿问。
“被迫进宫的小女儿,总是会有一些意外和不甘,不是吗?”陈瑄意味深长地看了谢岑儿一眼,“看来你像你的父亲多一些。”顿了顿,他指了指一旁的位置示意谢岑儿可以坐下,然后慢慢地回到了丹阶龙椅之上,“朕希望将来有一天能重回晶城。”
他口中的晶城,是如今北燕的都城——也是曾经魏朝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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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迫不得已南下到此,一晃竟然也快七十年,再不回去,将来恐怕都要忘了曾经魏朝拥有怎样庞大的疆域,曾经有过怎样四海来朝的盛况。”陈瑄在龙椅上坐下了,他看向了谢岑儿,“你父当年与朕也说起过他的抱负,朕记得那时候朕与你一般年纪。”
“陛下这么说,便仿佛说得自己很老。”谢岑儿抬头看向了陈瑄,“但陛下也不过就只是比妾身的大哥再年长个——五六七岁。”
这话听得陈瑄哈哈笑了起来。
笑声未落,门口的内侍悄悄地跑了进来,上前来规规矩矩地通传:“陛下,太子殿下在外面了。”
陈瑄收敛了笑意,转而看向了谢岑儿,堪称和善地笑了一笑:“见见你的外甥吗?朕记得你与朕的皇后是表姐妹的关系,如此算来,太子应算你的表外甥。”
“妾身若说不想见,难道陛下还要赶太子殿下走么?”谢岑儿也看向了陈瑄,两人目光再次相触了。
“如若有一个能说服朕的理由,朕也不是不可以让他走。”陈瑄说道。
“嫡子庶母,有什么好见的?”谢岑儿说道,“平白无故的还惹人猜疑。”
陈瑄听着这话又笑出声来,他往后靠在了椅背上,却语气笃定道:“看来你不怎么喜欢梁家,也不怎么喜欢你的表姐——更深层次原因,朕猜想,你应当与你的母亲关系并不和睦。”
“陛下不过是明知故问罢了。”谢岑儿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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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和梁家这些事情或者瞒得了别人,但却是瞒不过陈瑄的。
尤其是当年谢应去世之后,谢家因为爵位遗产之类的问题还撕扯了一番,最后梁氏仗着自己的兄长是梁熙,把谢应的两个弟弟都赶出去分了家。
对外当然是一片和睦,分出去的两个叔叔如今是各有官职,只是和梁氏这边没有往来,但是与自己的侄子谢岳和谢岫还是有联系的,对谢岑儿和谢峦也很照顾。
梁氏当初在谢应去世之后所做的事情不能算是错,她当然是为了自己的子女着想,如果没有她那时候赶走了谢应的两个弟弟,强行分了家,那么现在她的两个兄长谢岳和谢岫能不能有现在的官职都还未知。
但这件事情总归是做得不够漂亮,甚至在这个古代以家族亲戚为纽带的社会中算得上是污点和做错事——也正因如此,才会有陈瑄刚才看似猜测但实则笃定的那一段话。
谢岑儿不打算否定陈瑄的话,去和皇帝这样明显比自己地位更高的人辩驳是毫无意义的。
何况——陈瑄有这样的想法对她来说是好事。
她不用花费太多力气可以暂时和梁家把关系拉远一些,那样就更容易做她想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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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太子既然来了,还是见一见吧!就当是认一认脸,否则他日在宫里见面了还不认识,便徒增尴尬。”陈瑄最后又把话给说了回来,他看着谢岑儿,“若你能给朕生个一儿半女,朕很愿意册立你做皇后,到时候你就是朕太子的嫡母了,不是吗?”
谢岑儿听着这话半点不意外,她只道:“妾身听从陛下安排便是了。”
陈瑄笑了笑,于是看向了一旁的内侍,道:“请太子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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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在席上正襟危坐等待太子从殿外进来,心里却在想距离她最近的几次重生。
她现在还能很清晰地在脑内复盘距离自己最近的四次重生所走的路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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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次重生时候,她啥事也没做,就顺着进宫后毫无反抗和改变的躺平式把重要关键剧情重新确认了一遍,确定了有几个比较重要的节点所发生的事情是只要不外力特别努力干涉,就不会发生改变。
这几个重要的节点是,太子陈麟之死,裴美人进宫后张贵人失宠,裴美人死后张贵人复宠,张贵人刺杀陈瑄未遂,韦苍谋逆。
其中太子陈麟之死这个节点是对后续节点影响最小的,不管他死不死,裴美人都会进宫,张贵人都会失宠,且张贵人都会对陈瑄动手,之后就会有韦苍的谋逆。
但从她前面的十三次重生经历来看,这几个节点中,唯一只有太子陈麟之死这个节点是可以被改变的,剩余的几个,无论她联合安王来引得陈瑄和自己兄弟陈璎内斗,还是走基建经济路线来让魏朝经济腾飞,又或者是让她自己和她哥来谋这份江山,后面几个节点几乎很难被影响到,她基本阻止不了应该发生的事情发生,就算在两次重生中她还试图开过全宫斗模式,搞了N个女人进宫来玩大乱斗,虽然蝴蝶掉了裴美人的独宠,但却让张贵人提前发疯对陈瑄动了手。
看起来这好像就是原本的历史时间线在其中发挥作用。
该发生的事情就是会发生。
基于这个总结和认知,在第十五次重生的时候,她没有试图再改变以上任何一个节点,而是认真地把内外朝廷所有人和人之间的关系都摸排了一遍,然后平平淡淡走了个太后结局,最后接着开了第十六次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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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总结第十五次的经历和所知的人物关系,把目光投向了宫外。
如果从小处无法影响到时间线和既定结局以及她自己不断重生的循环,那么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从另大的环境来影响呢?
于是在第十六次重生中,她联合自己的亲哥并说服了陈瑄,开启了北伐一统江山支线,反正在珠水战役后北燕已经分裂,并且魏朝领土已经往北推到了珠州,那么为什么不继续用兵继续北伐最后来个一统江山呢?
陈瑄自己原本就是有一颗一统江山的心,并且在他登基之后已经北伐了数次,说服起来并不算难。
但一统江山从来都不是说说而已,这种涉及到政治经济民生各个方面的事情不可能是停留在纸面上,过于激进的武力一统江山,导致了原本应该发生的那些节点统统发生变化,在太子陈麟死掉之后,因为朝廷穷兵黩武,后面的那几个节点的关键事件根本没发生,连一直没有蝴蝶掉的韦苍之乱都来不及发生,魏朝就直接被推翻,她打出了一条BE线。
第十六次重生虽然是BE线,但却给了谢岑儿一个重要的思路,所谓的应该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以改变,只是改变难度比较大而已。
也就是在第十六次重生的最后,她跟着陈瑄穷途末路狂奔的时候遇到了试图来救驾但是最终差了些时间的珠州刺史、征北将军卢雪,每一个全新人物的出现都让谢岑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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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在第十七次重生,也就是距离现在最近的那次重生中,她再次开启了一统江山模式,疯狂劝着陈瑄用兵,但手段比第十六次温和,然后她发现了卢雪真的对她感情不一般,他无条件地配合了她的政令,不仅如此还主动为她涤清那些有异心的人。
过于异常的示好总会有一个缘由,经过一番排查,再把各路线索一一归拢,她终于发现了卢雪就是让她不断重生的罪魁祸首。
珠州刺史——这地方在她前十六次重生中都几乎没注意过,哪怕珠州来的奏议疏表她都没怎么认真看过,这么一个人,远在宫廷之外,竟然能影响到在康都皇城之中的她。
这叫她难以接受又不敢相信。
但现在她是已经信了,她开启了第十八次重生,并且已经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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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支着下巴往承香殿的门口看了一眼,又看向了在上首龙椅上的陈瑄。
虽然但是,她还想再走一次一统江山路线,思来想去,她觉得这应该是能与卢雪接触最快的方式。
基建什么的虽有遗憾,但比不过一统江山这路线来得果断和快啊!
不过好在说服陈瑄走一统江山支线不是什么难事,她已经说服过了两次,这一次也应该是易如反掌不在话下。
但这次她要稳妥一些。
不稳妥,是很容易和第十六次那样直接BE线。
第十七次那种虽然她已经站在皇位旁边,看起来距离女皇之位一步之遥,但是前期种种用兵之法过于激进不计后果,很难讲在她真的登基之后能坐稳江山多久,说不定就直接二世而亡便宜了下一个朝代,其实也是不可取的。
所以要怎样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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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到了谢岑儿的目光,陈瑄也看向了她:“看朕做什么?”
“妾身在想,妾身比张贵人好看,那么陛下是不是会对妾身比张贵人更好?”她深深看向了陈瑄,她知道一百种打动陈瑄的方式,她有一万种经验可供参考,失败的可能性为零——这就是面对一个熟悉的皇帝的好处了,只要不是她自己作死想死,她就会一直在安全地带。
果然陈瑄便笑了起来,道:“你是贵嫔她是贵人,朕认为朕对你也比对她要好一些的。”
话音刚落,还不等谢岑儿说什么,承香殿的门被打开,太子陈麟从外面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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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看着陈麟走近,便先站起身来,等着陈麟向陈瑄行礼之后,对着陈麟也行了礼。
陈麟避开了谢岑儿行的礼,带着几分拘谨地在另一边站定。
“算起亲戚关系,你可以喊她一声表姨。”上首的陈瑄对着太子陈麟笑了一笑,又指了指谢岑儿,“算起来也是亲戚,所以今日让你们见见面。”
陈麟于是再次看向谢岑儿,要对着她行晚辈礼,谢岑儿也避开到一旁去。
“不敢当。”谢岑儿说道,“太子殿下是一国储君,妾身不敢受这礼。”
陈麟抿了下嘴唇,想要说什么,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殿中的气氛忽然之间变得有些尴尬了起来。
陈瑄眉头皱了皱,似乎对陈麟的应对有些不满。
“想来太子殿下与陛下还有些话想说,妾身先告辞。”谢岑儿看了陈麟一眼,然后看向了上首的陈瑄,开口解了围。
陈瑄回过神来,目光投向了谢岑儿,语气温和了一些:“朕让人给你收拾了甘露宫,让王泰送你过去,若缺什么,让内府送过去就行。”
谢岑儿应了下来,扫了一眼在旁边的椒花,想起什么又笑道:“还请陛下赐妾身几个得用的女官,妾身进宫身边只跟了个不懂事的丫鬟,怕是要在宫里面两眼一抹黑。”
陈瑄听着这话,目光在谢岑儿身后的椒花身上扫了一下,笑着点了头:“让王泰拿内府的册子你自己挑你喜欢的就好,你身边这丫鬟是看着太稚嫩了一些,不过毕竟是跟着你从谢家出来的,留在你身边做陪伴就好。”
椒花的脸色白了白,她悄悄看向了谢岑儿,两只手扭在了一起,没有吭声。
谢岑儿回头看了眼椒花,又看向了一旁的陈麟,想起来之前在殿外等候时候的缺德念头,一时间倒是想不起来有什么切实可行的法子能用。
惋惜还没一秒,一旁原本没有开口说话的太子陈麟突然开口了。
他看向了谢岑儿,脸上写着不赞同和嘲讽:“谢贵嫔对跟着自己一起的丫鬟如此不留情,实在是薄情寡性之人!”
???
谢岑儿挑了眉,她之前没遇到过陈麟说这些话呢,这次为什么陈麟突然这么发言了?
是因为她这次突然找陈瑄要了女官的原因?
看来这个陈麟还有一些她没挖掘出来的剧情呢?
他好像对她很有成见的样子?
成见从何而来?
梁家有人进宫来和他说她的事情了?
这事情忽然变得有趣了!
把远在珠州的卢雪丢到一边去,她兴致盎然地看向了陈麟,努力控制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免得过于兴奋不合理。
“所以殿下为什么觉得我要个女官就是薄情寡性?这其中有什么关联吗?”谢岑儿问。
陈瑄也很意外陈麟忽然这么开口,他也看向了自己的太子:“你对你的表姨有意见?”
陈麟脸色难看极了,他指着谢岑儿道:“这丫鬟难道不是谢家人给她的?她若不喜欢明明可以丢在谢家,为什么带进宫来,又让这丫鬟进宫受苦?”
“……”谢岑儿无语了,这也能作为他指责她的理由?
这话能再没逻辑一点吗?
指责她不是不可以,但能给点站得住脚的理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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