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泱失了记忆,却还记得大部分生活常识,所以在看见外面游客扛着相机四处拍照时,也并不觉得惊讶——相机嘛,她认识的。
道观里面拍照的人很少,大部分都在外面拍;洛泱猜测这里面可能有什么不能拍照的忌讳什么的。
哪吒带着她绕去另外一条路,那条路人少,一级一级简陋的阶梯沿着山体盘旋向上,从山壁上横生出来的岸柏在阶梯上落下参差不齐的阴影。
阶梯没有护栏,往下看时可以看见斜对面一座巨大莲花台托举着小亭子。
走了一会儿,洛泱就虚得眼冒金星,不得不拽住哪吒的手:“停,停会儿,没有力气了,让我歇会儿。”
哪吒回头,只见洛泱已经喘得站都站不直了,一手还紧紧拽着自己,另外一只手压着膝盖,脸和脖颈都涨红。
他停下脚步,扶了洛泱一下,也没有说什么。洛泱靠着石壁,另外一边胳膊被哪吒拽着——她站着缓了会儿,心脏还是突突乱跳,心悸气虚。
洛泱:“不行不行,缓不过来,我得坐会儿……站着好累。”
哪吒眉头微皱,半蹲下来将台阶清理了一下,拉着洛泱坐下——洛泱坐了,哪吒没坐,他就蹲在洛泱面前。
洛泱捂着自己胸口缓慢调整着自己的呼吸,等到自己呼吸缓慢匀称下来时,她一抬眼便和蹲在自己面前的哪吒对上视线;哪吒蹲得很稳,好像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没有改变过,唯一有变姿势的似乎只有他的头发。
偶尔山风吹过,拂动少年颊边乌黑的碎发。
洛泱眨了眨眼,哪吒不动,乌沉沉丹凤眼里倒映出洛泱的影子。
她曲起胳膊支在自己膝盖上,道:“哪吒,你和我说一下我以前的事情吧?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啊?又是怎么在一起的?”
哪吒略微垂眼,过长眼睫遮盖了眼眸里的情绪。
他开口,语气平淡:“很早之前就认识了,在商周大战还没有正式开始的时候……我因为一些事情,离家出走,没有地方去,你收留了我,我们就这样认识。”
暴雨之夜。
海水从陈塘关城门前褪去,只余下被浸湿的土地,和一些没来得及随海水一起退走的小鱼小虾。
空气中没有暴雨天气该有的潮湿和清新气息,反而处处缭绕一股腥咸的盐巴味道。城楼上的守卫们静默无言,唯有殷夫人的嚎哭声在夜色中飘荡。
雨水顺着李靖的头盔边缘,如一片纤细的水帘,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抓着殷夫人的手臂将她拽起来。她身上全都被雨水浸湿了,藕荷色衣袖被李靖抓在手里时,拧出一股细细的水流,往下,汇入地面浅水洼中。
李靖训斥于妻子:“哭什么哭?那孽根祸胎,死便死了,有什么可哭的?今日死了也罢,总好过来日连累我李氏全族!”
被拽起来的殷夫人是个纤细的女子——她像一株从水里捞出来的兰花,又像是湿淋淋的鹿,转瞬间被激怒,冲过去抓着李靖的披风,捶打他,惊怒哭嚎:“你不伤心!你当然不伤心!又不是从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我的儿——我的哪吒——”
“我怀胎三年零六个月生下来的——”
李靖面皮抽动,躲闪不及,脸上被殷夫人抓出一道血痕。
雨水浸进血痕,霎时便如同将盐罐子打翻在伤口上,酸辣苦痛齐全。
但任凭陈塘关城门上如何喧闹,终究与哪吒无关;他曾站在这里削肉剔骨还于父母,身形崩散后坠入沧海,转瞬间又随着褪去的海水一并消散无踪。
肉身崩坏,魂魄浑噩——哪吒自知本该一路飘去乾元山。虽然他人死了,可他的师父太乙真人最擅生物技术及独门造人功法,必然能救他性命。
但他觉得厌烦,刚将骨肉还了父母的祸世魔王只觉得自己心里一口怒气还没有发出来;更何况他也不愿这样血淋淋狼狈的去见自己师父,干脆一闪身随便找了个山鬼地盘躺着。
山鬼的地盘就是好,山深林繁,处处开满幽静芬芳的花。
哪吒死状凄惨,魂魄也漂亮不到哪里去。他在花丛里躺在来,一身血染得花朵都瑟瑟发抖。
他侧过脸,伸出手摘了朵素白的花——皮开肉绽的指尖立刻将花杆子也染红,洁白的花瓣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哪吒盯着那朵花,微微眯起眼。他耳边听到了一点动静,很轻微,像是什么动物跑过去。
或许是什么野兽。
哪吒在心里这样想着,但那动静却越来越近,直到哪吒确实感觉到另外一个活物的气息靠近了自己。
他动了动眼皮,看见了靠近自己的东西:是只兔子。
那可不是小兔子,而是只肥肥的大兔子,吃得圆头圆脑,皮光水亮,三瓣嘴里还嚼着什么东西,唇瓣一动一动的。
哪吒嗤笑,抬手,用自己手里的花戳了戳兔子嘴巴:“算你运气好,小爷如今是个鬼了,也吃不了烤兔子。”
兔子一张嘴,啊呜一口把花朵吞了。
哪吒愣住,看着自己手上光秃秃的花杆子——兔子三瓣嘴动两下,又扭过头去把花瓣吐了,张嘴就是:“哇!好难吃好难吃!”
哪吒反应过来。
他本就糊满血十分狰狞的脸,又抽动几下腮帮子,越发显得凶神恶煞。兔子摇头晃脑,转身就走,留下屁股对着哪吒,圆滚滚雪球似的尾巴在哪吒眼前晃来晃去——哪吒爬起来,身上被血沾满了花花草草,他俯身抓住兔子耳朵,把它拎起来:“好你个肥兔子,我不吃你就算了,你居然还敢吃了我的花!”
兔子被他拎起来,一个劲的蹬腿,大声反驳:“什么叫你的花!那分明是长在我家门口的花!我还没有嫌弃你,这么大一只不能吃的孤魂野鬼,跑来我家门口躺着干什么?”
哪吒眯了眯眼,开口:“山鬼?”
肥兔子瞪大红眼睛,两只短胳膊叉着肥嘟嘟的腰,得意非常:“认出本山神来了,还不快松开我?我告诉你,我很厉害的,只要我吱一声,整座山都要来揍你!”
哪吒:“……嗤!”
他笑声里明显带着嘲讽之意,但手上仍旧松开了肥兔子的耳朵。
兔子浑身都白,像披着一层毛茸茸的密密柳絮毛。它的耳朵也长而大,被哪吒攥出一圈血迹,连忙用自己的短胳膊抱紧耳朵,非常爱干净的用舌头舔掉耳朵毛上面的血迹。
半干不干的血在嘴巴里化开后味道有点恶心,兔子一边舔一边歪过头‘呸呸呸’。等它好不容易把耳朵毛上的血迹舔干净了,哪吒便十分故意的伸出手,半露白骨的手背往兔子雪白脊背上一抹。
兔子霎时炸了毛,一边跳起来飞踢开哪吒的手,一边生气的滋滋乱叫,扭过头去试图舔干净自己后背上血迹。
奈何它确实长得丰盈了一些,不管怎么扭头都舔不到自己后背,扭着脖子一直原地转圈圈。哪吒在旁边捏着光秃秃的花杆子,笑得胸口肋骨乱颤,又痛又爽快。
兔子气得直跺脚,嚷嚷:“不准笑!不准笑!再笑我就咬你了!”
哪吒躺在地上一直笑,侧过脸,血糊糊的脸对着兔子,愉悦道:“来,给你咬,你咬。”
兔子瞪大眼睛盯着哪吒,哪吒扯了扯嘴角,继续笑。兔子对着这只骨头半挂血肉的孤魂野鬼一点办法没有,它好歹也是一个山鬼,无论如何也对哪吒这幅凄凄惨惨乌七八糟的样子无从下嘴,气得跺着脚跑了。
山鬼一跑,这处幽暗的地方重新归于宁静。
哪吒一个人笑也没有意思,很快便兴致缺缺的松开手,将那根纤细的花杆扔在浓密草丛中。周围的树枝叶过密,任何一点光都照不进来,哪吒躺在地上,也分不清日夜。
他闭着眼睛,半睡半醒躺了许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好几天,哪吒没什么印象。
他再次醒来,是被月光唤醒的。
冰凉的月光照在脸颊颧骨上,已经干涸的血迹将骨头都染成了淡红色。他睁开眼睛,眼底落进一轮半弦月。
他头顶那些繁密的枝叶不知什么时候散开了,今天是个晴天,星月清晰可见。
萤火虫从密林里面飞出来,尾巴上亮着一点幽绿的光,虚浮在花丛之上。
夜风吹过,花瓣四起,像是一场稠密芬芳的小雨。被风吹起来的花瓣糊了哪吒一头一身,他呼吸里都是甜腻的花香气,顿时又气又好笑,一个鲤鱼打挺起身,身上堆积的落叶簌簌坠下。
那些花瓣堆积在他裸/露的肩胛骨缝隙之间,遮盖住了哪吒身上大部分可怖的伤口。
用花瓣遮掩伤口后,反而能从哪吒没有受伤的地方隐约看出他原本应该是个十分秀美的男孩子。
他扭过头,对着夜风来处高声:“滚出来——不然今天晚上我就吃烤兔子!”
灌木丛簌簌的响了几声,冒出一个令人心甜意洽的白衣少女,两手叉腰理直气壮:“我哄你呢,你怎么还不高兴啊?你都躺那挺尸两天了,再不动动都该长蘑菇啦!”
她头发不长,却丰厚微卷,蓬松可爱,发间沾着不知道从哪里沾到的绿叶和小花朵,又在耳侧垂下两只白而长的兔耳朵。
哪吒略微挑眉,两臂环胸:“你能化人形啊?”
少女不满:“我是山神!是这座山的老大!我当然可以化人形!”
哪吒扬着嘴角,似笑非笑看着她:“是吗?那么山老大,你能把你的耳朵收起来吗?”
少女:“……”
她抓了抓自己的耳朵,脸上掠过一丝懊恼神色,嘀嘀咕咕:“这,这,这个,还需要一些时日!我这般天资聪颖,很快就能学会收耳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