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便一同走。乐悦笙越走越觉不对,“你要买什么?”
“酒。”
这里盐酒官家经营,便是酒楼也只能从官家进货,官营不愁卖,往往安排在集市最深处。
“你还敢喝酒——”
“乐悦笙。”男人叫着她的名字,“太长了,没有酒我熬不下去。”
“什么太长?”
“时日。”
乐悦笙一滞,“你是不是又发烧了?”抬手贴一贴男人脑门,微微发热,有一点烧,却不至于说胡话的程度,不由分说拉住他手腕,“买什么酒?与我回去。”
男人往回夺,“我不——”
“安生与我回去。”乐悦笙警告,“再许多废话,点了穴道拖回去。”不等男人答应,攥着他穿过集市人潮。
男人三两下挣不脱,只能认命,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拉拉扯扯往回走。
乐悦笙忽然往一处糕点档头停住,“荷花酥有吗?”
“有,有。”摊主眉开眼笑,“荷花酥是咱们欢喜洲顶尖的吃食,南来北往客商来了必买的。客人识货——要多少?”
“称二斤。”
荷花酥是贵价吃食,寻常人家至多买上二两,逢年过节能称半斤就算不错。摊主难得遇上这么大的订单,“档头只余一斤多,客人且站站,家在后街,我去取。”走两步跑回来,切一块用纸包好,“客人吃着,慢慢等。”
乐悦笙递给男人,“给你。”
男人怔住,“给我?”
“年纪不大——耳朵怎么背了?”乐悦笙含笑道,“荷茶酥各洲都有,唯独欢喜洲出产独具风味,你尝尝。”
男人低着头,拈一块塞入口中,酥点松脆,入口即溶,若有若无的荷花清香裹着乳糖甜香,果然好吃。
乐悦笙在旁看着,男人吃东西的样子很是秀气,酥点拈在指尖,垂着眼,小心翼翼地吃。日光灼热,把男人乌黑的眼眸映作清而透的琥珀色,平白添一段异族风情。
乐悦笙出神地盯着他。
男人愣住,“怎么了?”
“没什么——”乐悦笙盯着他,“真是像。”
男人将糕点扔回纸包,“究竟是谁——你不肯说,又偏爱提,逗我玩吗?”
“对,逗你玩。”乐悦笙眨一眨眼,“怎样?”
男人尚不及发作,摊主走回来,端着一大匣荷花酥,分作十数个纸包,草绳系牢,“客人买这许多,只怕要吃许久?”
“一个时辰用不了就没了——我家人多。”
男人正伸手去接,闻言回头,“不是说买给我?”
乐悦笙一滞,“是给你,也给大家,一处吃——”话音未落,男人收手,拂袖而去。
这边摊主刚放手,两边没合上,纸包砰一声摔在地上。摊主惊慌道,“我不是故意——”
“与你不相干。”乐悦笙摸出一块银子给他,“不知他发什么疯。”
摊主拿了银子便回了魂,安慰道,“哥儿是吃醋了,家里男人多,常有这种事,哄一个不哄一个,便要闹——小姐回去好生赔个不是,哄哄便得。”
乐悦笙正弯腰去拾,怒道,“你胡说什么?”
“那位哥儿不是小姐屋里人——”
乐悦笙百口莫辩,前头男人已经不见踪影,只能提着纸包追上去。
集市离码头只一条街,乐悦笙远远看着男人脚步虚浮,走得倒不慢。人潮汹涌难靠近,索性随他去。乐秋风在舷梯下迎着,“卫栖已经回来了——少掌教买的什么?”
乐悦笙脱口道,“没什么。”这一句完全鬼使神差,简直无语,便提着纸包回舱。
天擦黑时,座船离开欢喜洲。
船上进了货,晚间谢南剑命人好生整治一顿酒席,趁长风月明,甲板上吃酒。乐悦笙出来,谢南剑乐秋风二人迎着。乐悦笙四顾一回,“其他人怎么不见?”
谢南剑回道,“两位师弟分头戒备——夜间行船,平安最要紧。”
乐悦笙点头,又看乐秋风,“卫栖呢?”
乐秋风扁一扁嘴,“我去叫了,人家不吃饭么——另送了食盒子去。”
三个人坐了,谢南剑举杯,“夏至节少掌教不在家,没能一处吃酒,今日好生补上。”
乐悦笙一笑饮了,“我不在家时,宗门可有事?”
“有事。不过少掌教都知道了——于家少主带家眷投奔宗门,在岑溪码头遇上副掌教。兹事体大,副掌教去静思堂回禀少掌教,才知道少掌教不在宗门。正乱着,奉礼传信说二鬼主伏击少掌教身死,立刻带着我们飞马往奉礼赶——总算少掌教平安。”
“师叔去码头做什么?”
“继任大典和婚仪用的烟花从水路过来,副掌教带着人去接货。”
乐悦笙抬手撑住下巴,“师叔对晚辈的拳拳爱护之情,叫人感佩。”
谢南剑一听这话入港,大着胆子道,“少掌教独自离开奉礼,副掌教知道,必定伤心。”
“你说的不错。”乐悦笙道,“我这便写一封书信,明日你拿着飞马回奉礼面呈师叔。”
谢南剑一滞,“一家人何需如此多礼?再说我不得伺候少掌教吗?回宗门少掌教再当面同副掌教说话便是——这会子副掌教想必也不在奉礼了。”
乐悦笙笑笑。
谢南剑连忙布一个菜,再不敢提谢平生,“于氏一门精锐尽数折在奉礼,只于少主带着一群老弱残兵出逃,境况着实凄凉。”
“于少主才五岁,有这能耐?”
“于家主胞妹同于少主在一处呢,带着于老夫人连同五个孩子——于氏一门高手十几个,死得精光。”
“灭其精锐,释其老弱。”乐悦笙道,“还算有底线。只是于氏一门,什么时候跟魔教结的仇?”
谢南剑也猜不透,同她续酒,“魔教行事,哪里有什么规矩?”
乐悦笙道,“你二人好生带着船夫操练,务必要演到烂熟——这些人出水为生计,既要人操练,便不能吝啬银两,一日一结,足足给够了。”
二人站起来,齐齐应喏,“属下等遵少掌教钧令。”
“坐。”
三个人仍旧坐下,说些宗门八卦,一同吃过饭。谢南剑二人去换班,乐悦笙便往底舱去。
底舱没有门锁,乐悦笙推门入内,极狭小一间舱房,只一张木榻一个桌案,便没有空间。案上一个餐盘,餐食一丝没动也罢了,汤药也没动。
男人蜷在榻上,笼着一条棉被,一动不动。乐悦笙刚进门男人便睁开眼,定定望住她。
“还以为你睡了——竟没睡么?”
男人不吭声。乐悦笙走近,摸一摸他脑门,仍在低烧。人在这种时候,极易昏睡,醒着反倒怪异。
男人抬手,掀开乐悦笙手臂,闭上眼。
乐悦笙一滞,“又怎么了?”
“不怎么。”男人语气古井无波,“少掌教事繁,不用管我。”
乐悦笙刚喝了酒,一入舱门酒气弥漫,被男人如此讥讽面上挂不住,“怎么不吃饭?”
“不想吃。”
“药怎么也不吃?”
“也不想吃。”
乐悦笙听得脑仁生疼,耐着性子劝,“总要把药吃了才能康复,饭也——”
男人一语打断,“你先给我酒。”
“你这人真是不可理喻。”乐悦笙骂一句,站起身拂袖而去。
男人猛地坐起来,眼见她背影消失,舱门砰一声合上。他只觉心里漏了风,嗖嗖透着冷气。男人渐渐脱力,仰面倒在枕上,木木地望着船板——
早知如此,便不该惹她生气。
错了。
又不知多久,舱门从外打开,男人置若罔闻,便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厌倦道,“出去。”
“起来。”
是乐悦笙。男人猛地转头,乐悦笙立在在榻边,居高临下看着他。
他一时不能动弹。
“起来。”乐悦笙道,“去吃了。”
案上多出一只瓷碗,一碗热腾腾黑漆漆的汤药,男人一个“好”字冲到口边又咽下,“我说了不吃。”
“去。”乐悦笙苦口婆心劝,“不吃药活不成了。”
“那敢情好——”充盈的活气回到身上,男人生出气力同她顶嘴,“死了总能安静。”
“你怎么知道?”乐悦笙讥讽道,“你这人又不行善,又不积德,说话又刻薄,嘴又欠,到阴间必定更不安生。”便威胁,“要么自己吃,要么我同你灌下去。”
男人仰着脸,一瞬不瞬望住她。乐悦笙点一点头,拾过药碗,作势要灌,男人坐起来,屈膝往后退,“我自己吃。”抬手捧住药碗一仰而尽,立时便苦得皱眉。
乐悦笙从袖中摸出一个纸包儿。
男人目光一闪,艰难咽下口里药汁,“这是荷花酥吗?”
“嗯。”
“别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给你的。”
男人怔在当场,“你不是说给他们的么?”
乐悦笙扯断草绳,打开纸包,尽是糕点的碎渣——酥点极松脆,白日在集市摔一下便这样了,递给他,“给你吧。”
男人怔怔重复,“都……是给我的么?”
“是。”
“都给我?”
乐悦笙无语,等一会不见他接,“不要便还给我——”话音未落已被他夺在手中。
男人攥着纸包,垂着头坐着,忽一时笑起来,笑意拉得极大,却极冷,殊无欢喜之意,“乐悦笙,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