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梦回的时候, 琴酒好像总能看见那颗头颅,那颗圆圆的,笨重的头颅, 时常在梦里闪现。
明明只能说比惊鸿一瞥多看几眼,那具身体却在琴酒的回忆里那么的清晰,叠起来的皱巴巴的皮, 贴在骨头上勾勒出骨头痕迹的皮, 装着东西于是晃晃荡荡的皮,黑色玻璃弹珠一样的眼睛,只不过上了一层的磨砂, 宽大的白衣服笼在那诡异的身体上面, 细瘦的脚腕被那位实验员抓在手中。
软趴趴的脊椎再不能支撑起那颗沉重的头颅,于是他就那样软着,拖行起来的时候好像听得见牙齿或者下颚骨摩擦过地板的声音。
还有莎朗倒下去又被法斯特扶住的时候, 头软绵绵的垂下来, 她也很瘦小, 和那坨被拖行的肉块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差别,差别又很大, 她是鲜活的, 那是死的, 她的皮肤健康而均匀覆盖, 那坨肉被一张不合理大的皮松松垮垮裹住。
琴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么清楚,清楚到他看了无数遍一样。
还有亚历山大,还有他自己。
门都像复制粘贴一样, 对于实验人员来说, 他们是否也属于一类复制粘贴一样源源不断供应的小白鼠?
琴酒总能想到那双眼睛,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像一潭沉溺的寂静的黑水,生命掉进去就出不来,前后无路,只能绝望的看潮水漫上脚背。
那是死亡的湖泊。
琴酒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他对到来又不到来的事情是有些期待的,是的,期待,再怎么样都比在这里好,从玻璃窗往外看去,入目只有茫茫一片白,他就在这个最初到来的房间里,这里有人带着软包来过,走的时候桌子到墙角都包着厚厚一层软垫,只有门上那小小的一扇玻璃窗,让他看见一扇又一扇的门。
很多时候,或者说大部分清醒的时刻,也可能是全部醒着的时候,他会趴在玻璃窗前往外看,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在安静的基地里是很明显的,琴酒看见很多之后才知道,原来能被拉出去的已经算好,大部分的时候伴随铁门开合的是铁链拖行在地板上刺耳的尖叫,还有滚轮吱吱呀呀过去的声音。
在铁链在地板上拖拽的声音响起的时候,琴酒会在窗前看形销骨立的人被粗重的铁链拖拽着在地板上走过,然后静静等待不似人的凄厉嚎叫在自己身边爆发出来。
他们很不一样,皮或肉或头却是一样的,都有一颗笨重的头和幼小的身体,琴酒才知道这儿隔音有多好,平日里他根本听不见那些虚弱的呼唤,只有沉默,一整个基地的沉默。
只有在大清洗的时候,琴酒把它称呼为大清洗。
只有那时候他们会失去耐心,或许他们是懒得再在那些试验品身上花费更多的心思,那些软趴趴的肉看起来注定就要失败,只不过是给台阶垫起来一点点。
在后来的后来,他在法斯特又一次打开门跟他闲聊的时候,没忍住问法斯特,为什么只有大清洗的时候会爆发出如此惨烈的嚎叫,其他时候都是沉默的一片。
法斯特起初还有一些诧异他所说的大清洗是什么,反应过来后摸了摸泛青胡茬丛生的下巴,似乎有些犹豫如何用比较温和的,不伤害小孩子纯洁脆弱心灵的方式跟他说,最后只能叹了口气,在某个大清洗日的时候带他出去看。
会想到用委婉的方式照顾小孩子的心灵,却没想到让小孩子直面残忍的现况会更加伤害人,法斯特的脑回路怎么不算一种奇妙至极。
琴酒看见了地狱。
很难说这些实验人员是否都有些变态的癖好,每天被实验折磨到半死不活的孩子没有什么喊叫的力气,就在处决前的饭食里加入兴奋剂,确保他们衰老的嗓子还能挤出尖叫,把他们驱赶聚集在一起之后挥起棍子,从脚到头,从头到脚,脊椎碎成多少片。
那些棍子通常都有着不属于木头的颜色。
“我一向尊重下属们在业余时间的自由爱好,他们如何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也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之内,但现在看来你似乎很难接受这个?”法斯特站在他身后,好像是扶住他防止他因为刺激性太大倒下去,但他的手越按越重,像两只鹰爪一样把琴酒钉死在这里,让他看着那些骨头是怎么在皱巴巴皮囊里变成一泉涌动的残损。
“我没什么不可能接受的。”琴酒忍住胃里翻江倒海的涌动,轻描淡写的回答他,也不知道法斯特是否听出了他声音中微不可查的抖动,琴酒自己只能听出来生锈齿轮摩擦一样的干涩和扭曲,法斯特可能没听出来也可能听出来了但是不在意,琴酒肩膀上的压力终于松下来一点,让他可以喘息,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肩膀。
“那你比亚历山大和莎朗都好一点,莎朗晕倒的最快,亚历山大我需要很大力气的摁住他,他们都完全不能回答我有关是否能接受的问题,我得多带他们看几次,这太麻烦了。”法斯特随口点评了一下他们的状态顺便吐槽了自己的麻烦,琴酒却终于能把吊起来很久的心放回肚子里。
只能依靠送饭人来的时候推测天数的时候,琴酒最担心的就是亚历山大的状态,现在看来似乎大家都还好……不,被迫观看这种东西真的能被称为很好吗?
琴酒不知道,他只知道法斯特对他们看起来还是很好的都样子就可以了,接下来的东西暂时不是他这个状态该思考的,就算是凶狠的野狗在拔掉尖牙和利爪的时候也只能呜咽,他现在什么都做不到。
在头发的遮挡之下,法斯特看着琴酒金色的发顶,扯出来一个胸有成竹的阴森笑容,又在听到呼唤的时候飞快收回去了。
“法斯特研究员,晚上好。”喊他的人拎着一根被血液泡成深棕色的木棍,只有把手处还能看出木头本身的颜色,白桦木色的,他微微喘着气,笑着和法斯特打招呼。
琴酒认得他,最初那个拖行那具身体的人,他白大褂的衣角湿哒哒的往下滴着血,走过来的一路在地板上留下一串细细密密的血点,发觉琴酒盯着那里之后,他只是随意的拧了一把,留下最大一颗血点,依稀能照出这里的顶,白炽的顶。
“晚上好,看来你的运动状态也很好,这样不错,人总归要活动活动,身体状态才能健康起来,免得我总在担心你们实验做着做着就栽倒下去。”法斯特对他点头示以问好,拉着琴酒的肩膀把他拉到边上站定,白大褂们推着滚轮咕噜咕噜的小车向那边的地狱走去,再回来的时候小车已经多了几分不堪重负的吱呀,软趴趴的尸体好像破麻袋一样叠在推车上被带走。
他没有闭眼,琴酒的手捏紧了衣角,那里湿漉漉的,琴酒能猜到那是自己手心出的汗,他强迫自己幻想那是白大褂衣角的鲜血,于是他睁着眼睛,到眼睑开始颤抖,汗珠掉下来,吱吱呀呀的小车消失在追随的视线之中,琴酒如释重负一般闭上了眼睛。
有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熟练的开始清理残余。
这里终于又恢复了安静,像琴酒无数个夜里知道的那样。
后来法斯特带他来看过很多次。
琴酒最开始还会后退,如今已经能安静的白大褂湿哒哒的衣角在地上留下了多少颗血珠,又在多少颗的时候停下动作。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整整三个月,琴酒隐约猜到了一些法斯特想干什么,他的目的简直摆在了脸上就等琴酒来问。
又一次大清洗之后,现在琴酒已经可以很冷静的看了,他终于向法斯特问出他期待已久的问题。
“我如果做实验,也会变成那样吗?”琴酒拽住法斯特的衣角,墨绿色瞳孔在光照下微微放圆的时候,像极了学院上奔跑的幼狼,在灯光照不到的瞳孔深处,是悄然蕴藏的火焰燃烧。
法斯特怔了一下,他期待这个问题或者类似的问题已经期待了那么那么久,猛然听到还有些茫然,下一刻他就换了自己最熟悉的样子,半蹲下来直视琴酒的眼睛,语气柔和到带出了一点奇妙的甜腻。
“不,你不会的,奥列格,你和亚历山大,和莎朗绝对不会变成他们这样狼狈又丑陋的样子,你们是不一样的,相信我吗?奥列格,我发誓我不会让你们变成这样,你们是优秀的,不一样的。”
他好像又陷入了自己的世界,开始自言自语,逻辑仿佛从他身上抽离出去了,琴酒看着法斯特痴迷的眼神,重重的敲下自己此后命运的那一槌。
“法斯特,我相信你。”琴酒的声音勉强拉回了一点他的神智,法斯特猛地站起来,开始转圈絮叨着琴酒听不懂的话语。
琴酒站在那里,捏紧了湿漉漉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