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母携众人到了普度寺。
浴佛还未开始,香客们正在跟着寺院里的和尚们一起念经。
金獾年纪小,耐不住性子,跪了一会儿便嫌累,悄悄睁开一只眼睛东瞧瞧,西看看,还伸长了脖子够着和赵怀月说话:“哎,你念的什么?”
赵怀月冲她“嘘”了声,又乖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金獾竖起耳朵仔细听:“芝麻糕团糖葫芦,兔儿花灯核桃酥……”
“噗!”金獾忍不住笑出声,惹得周围人皱眉朝她看来。
“安分点儿。”赵握瑜看她一眼,示意她坐正了。
金獾扁了扁嘴,不情不愿地合起双手,但不一会儿就又坐不住了。
赵母低声道:“握瑜,带你两个妹妹去玩吧。别误了浴佛就行。”她看出赵握瑜也心不在焉,念经这种事对于她们这些年轻女孩来说还是无聊了些。
赵握瑜果然意动。
她看看周围闭目诵经的百十余人,多数都是女客,且赵母身边还有丫鬟仆妇伺候,佛门清净地,料想应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欣然应下,带着怀月、金獾离开了前殿广场。
小孩子毕竟还是小孩子,金獾听说不用念经,当下就蹦了起来,拉着怀月就要跑。
怀月就矜持一些,先是向赵母行了一礼,然后才起身往出走。即使被金獾拽着手,也依旧走得稳稳当当不紧不慢,十足的端庄得体小淑女。
佛门不允许杀生,当然也不允许佩戴武器。赵握瑜随身的长剑留在了家里,袖筒里却还藏着两枚飞镖。除此之外,头上的簪子,腰间的坠子,甚至地上随手拾起的石子,在必要时候,都能成为防身的暗器。
一日入武林,终生在江湖。
当然,今天这样的日子,赵握瑜还是希望这些准备最好不要用上。
普度寺后院,一袋袋青豆被扛进厨房,解开系口绳,哗啦啦倒进铁锅。健壮的厨娘们挽起袖子,握着长柄木勺搅动着,另有一人拿着篦子把浮在水上的秸秆豆皮舀出来倒在地上。
灶下烧火的妇人脸膛被映得通红,她添一把柴,顺势拿手背抹一把汗,从额头到下巴,然后汗珠一甩,又在围裙上一擦。
先头煮熟的豆子已经倒在了笸箩里,一人拿手摊开,熟烫的豆子冒着热气,烫的她手都红了,不停地蘸凉水。
门外进来一少年,先是使劲儿嗅了嗅空中咸香的卤水味,乐呵呵地惊叹着“好香”,一边径直走到笸箩边,抓了几颗豆子扔进嘴里。
摊豆子的人见他偷吃,也不责怪,笑道:“张家小子,又来陪你娘送菜啊?你娘呢?”说着还抓了一大把塞给他,让他慢慢吃。
“多谢婶子,还是婶子疼我!”少年呲牙笑开,毫不客气地将那把豆子装进身上的布袋子,“我娘外边算账呢,我进来看看这里有什么能帮忙的。”
“怕是帮忙是假,来解馋才是真吧。”厨房里人都认得这少年,听他这么说,纷纷打趣起来。
少年憨笑,看到一位婶子捧着盐罐走到锅边,他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口中抢道:“婶子,我来,我帮你撒!”
撒盐的厨娘笑呵呵让出位置,道:“行,你来吧,多撒点。”
“放心吧!”少年把盐罐放在灶台上,狠狠抓了一大把,然后转着圈抛进已经滚开的锅里,回头得意地冲那厨娘笑,“怎么样,我干的还行吧?”
厨娘假装没看到他把指缝里的盐粒偷偷抖到另一个布袋子里的动作,顺着话头夸了几句,然后盖上锅盖,把盐罐端走了。
少年似乎有些不舍,盯着那罐子看了好久,才又寻到另一处可以“帮工”的活儿,颠儿颠儿地奔了过去。
后厨的人知道少年家境,对于他捎带的占点儿小便宜的行为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的可怜他,还会偷摸多给他些便利。这些事大家伙也都心照不宣。
偏生,这后厨管事的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把厨房里这些东西看得比命还重,仿佛是他自家的东西似的,拿他一粒米都要心疼得三天三夜睡不着。
知道少年和他娘来了,连鞋都顾不上提,一路趿拉着就跑了过来。一进后院,果然看见一面上大片胎记的女子正在收拾筐子,筐底还粘着几片有些蔫吧的菜叶。
他心口顿时就是一痛,上前按住筐,恶狠狠道:“你来送菜还拿我这么多叶子走,一看就是缺斤少两!”说着便捏住了那菜叶,一把撕了下来。
女人先是被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眼中闪过一丝嫌恶,但不欲与他口舌,扯过筐子,冲着厨房里喊:“冲儿!走了!”
管事见那筐底干干净净,都能透过窟窿眼看到地上的沙子,心里这才舒服了点儿,又听这女人喊他那儿子,一口气又提到了胸口,大叫一声:“哎呀!天收的短命鬼!谁叫你进厨房的!”急冲冲地就往厨房里跑。
刚跑到门口,一个少年便撞在他胸口,把他撞得一个趔趄后退了好几步。好容易才站住。
他怒不可遏,返回身便要去捉那少年。
少年已经接过担子,拉着他娘跑出了院门。
听得管事在后面破口大骂,少年回过头做了个鬼脸,然后赶紧跑远。
管事气的眼冒金星,好悬没气晕过去,听的屋里嘻嘻哈哈一阵笑,他黑着脸转过头去:“笑什么?!活都做完了!?”他又想起那个没教养的小子,迁怒到厨娘身上,骂道,“谁让你们放他进来的?要丢了什么东西,我唯你们是问!”
说着便气势汹汹地在屋子里一通扫视,见确实没少什么,才悻悻作罢。重重哼一声,扬着下巴出门去也。
等他走后,厨娘们“嗤”的“嗤”,“呸”的“呸”,没一个看得上他周扒皮似的做派。
却说那少年,和他娘一路急行,出了普度寺,沿着后山小道进了一片杨树林。
女子扯下头上头巾,擦掉脸上胎记,少年扔掉竹筐,扁担劈开两半,变成了一根上黑下红底包扁铁的水火棍。
女子嘬口打一呼哨,不一会儿伙伴便闻声赶来,有的披头,有的虬髯,有的赤膊纹身,有的断臂独眼,唯有一个衣冠楚楚,还摇着一把扇子,身上的白衣也多日未洗,衣襟袖口都要被盘出包浆了。
这摇扇的地位颇高,走到中间,笑道:“九娘,事情可办妥了?”
唤作九娘的女子冷冷瞥这人一眼,不理,问别人:“大哥呢?”
摇扇的面色一冷,眼中闪过一丝杀意。
披头的人看一眼摇扇的,又看一眼九娘,在心里衡量一番两人的地位,有了决断,道:“大哥说了,这次行动全由毒秀才负责,九娘你……”
九娘一眼扫来,说话的喉头一紧,低下头不敢吱声。
毒秀才故作大度,合拢扇子磕在说话那人肩上,同时也是将人拦在了身后,似笑非笑看着九娘道:“某不才,承蒙大当家赏识,得以统领这次行动,但计划能否顺利实施,还得看众位兄弟的手段。咱们当摒弃前嫌,同心一致。以大局为重啊。九娘,你说呢?”
少年握紧了水火棍,运气便要给这秀才好看。
九娘按住了他,看向毒秀才,笑不及眼底:“我等任务已完成,接下来静候秀才公佳音了。冲儿,我们走!”说罢便走,竟是不欲与他们一道行动了。
其余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劝还是该拦。最后谁也没动,就看着那二人愈走愈远。
良久,毒秀才眼角抽动,低骂一声:“不识抬举!”
他看向众人,下令道:“召集兄弟,午时二刻,收票上山!”(注1)
毒秀才眼中毒芒闪烁,心想:没了你姊弟二人,我秀才正好夺个首功!
说回普度寺。
握瑜、金獾、怀月三人出了前院,一路走走看看,来到问心湖边。
问心湖水引自明湖,活水泉流,潺潺悦耳,湖中锦鲤跃动,见人亦不怕生,反而争先恐后浮出书面,张着嘴乞食吃。
金獾打小闯祸无数,被关禁闭已是家常便饭,冒失的毛病没纠正过来,反倒养成了未雨绸缪的习惯——不管走哪,随身都要带点儿干粮。
她将糕饼掰成小块,丢到鱼群里,看它们互相争抢。
一条黑鱼甚是凶猛,左突右冲,尾巴强劲有力,扇得旁边的鱼轻易不敢近它的身。
金獾扔下的糕饼,大半都被这黑鱼独享了。
金獾便骂:“你这畜生,生在佛祖脚下,每日听得念经诵佛,怎么也没学会戒嗔戒躁,为了一点点口腹之欲,就凶性毕露,大打出手!哼!我今天偏不给你!”她故意把糕饼丢得更远,给别的鱼吃。
黑鱼才不管她说什么,见糕饼落到水里,一个甩尾便猛冲而去,接连撞开路上挡着的几尾鱼,硬生生从一条红鱼嘴里抢下了吃食。
气得金獾在岸上呀呀大叫,捡了石子便要去砸那黑鱼。
赵握瑜拦住她,将石子抢下丢到一边,淡淡道:“莫要生事。”
怀月见了全程,过来劝金獾:“鱼儿自有它们的生存法则,你不过一过路者,不要轻易干涉罢。”
金獾不忿,转到一边:“我就见不得它欺负弱小!”
赵握瑜轻嗤了一声,没说话。
赵怀月看眼池里的鱼,推她,指着黑鱼让她看:“你觉得它们谁是弱小?它,还是它们?”
金獾顺着怀月的手指看过去,这才发现那池中红白锦鲤体型颇为巨硕,而那抢食格外凶猛的黑鱼却仅有它们一半大。
金獾张了张口,哑了,半天才吐出句:“但是刚才,它们都抢不过它啊……它那么凶……”
赵怀月小大人似的叹一口气,拍拍金獾的肩膀,道:“它若不凶,在这里岂有活路?”
金獾低下头,若有所思。
赵握瑜看眼两个小孩,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在她看来,怀月所言有些道理,但不是全然正确。
这世道固然不能以行事风格定善恶,但更不能以形貌强弱决是非。江湖上有太多看似弱小的妇孺,手段却颇毒辣,究其前尘,有些是迫不得已,而有些则是天生坏种,惯会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