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很不想面对现实,但迫于赵母的威慑,赵星野还是给文殊菩萨磕了几个头。
出了菩萨殿,赵星野犹犹豫豫地跟赵母请示道:“母亲,儿子突然感觉不大舒服,能不能先去马车坐一会儿?”
跟在赵母身后的大小姐赵握瑜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后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抱着双臂一脸冷漠。
赵握瑜一身侠士打扮,着深黑镶红边窄袖右衽的上衣,同色下裙,裙摆过膝,腰系布带,脚上是一双黑色绣金色祥云纹的紧腿长靴,靴筒鼓鼓,暗藏兵刃,头发束在头顶,插着一枚短簪,不画眉,不敷粉,不涂丹,却自有一种英姿飒爽的魅力,叫人一见难忘。
出于童年的某些夙愿,赵星野一直对于武林中人充满了好奇与景仰,当得知原身的姐姐赵握瑜正是一位女侠时,他很是激动了一番,眼睛里都充满了见到偶像的光。
就在他兴冲冲跟姐姐行礼问好时,赵握瑜只凉凉地点了个头,面无表情,更无同胞姊弟的亲近。赵星野被泼了一盆凉水,同时也知道了赵行冶在这位大姐心中大抵是不受待见的。
赵星野摸了摸鼻子,默默接受了自己人嫌狗憎的人设。
看出儿子心不在焉,赵母没有多留他,挥挥手允了,只是吩咐桃儿“照看好少爷”。
赵星野心想,恐怕是写作“照看”,读作“看管”。
辞别了赵母,赵星野放松了许多,走路姿势也渐渐放飞。
他甩着袖子大步流星走得飞快,腰间的玉佩玉环丁零当啷响成一片。
友仁友义二人有功夫在身,跟上他一点不费力,友义甚至连呼吸频次未曾改变。
但友仁惯爱耍宝,故意做出一副呼哧带喘力有不逮的模样来,小跑着追在赵星野身后一步远的位置上,口中还疑惑地问道:“少爷,你怎么突然走这么快?有什么事您吩咐我和友义去做就是了,何苦辛劳自己?”
赵星野顾不上理他,他现在最主要的目标就是赶紧离开普度寺。在这里呆的越久,他心中的那种不安就越重,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虽然离开普度寺也不一定就能躲过即将发生的事,毕竟依照蝴蝶效应来看,提前预知危险而做出改变,终究会因为时空的修正性质而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但有句话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能躲得过一时便算一时,躲不过一世就认命。
何况他也并没有真的预见了未来,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也不排除他疑神疑鬼多此一举的可能性。
临出佛寺时他有一次见到了那个戴帷帽的女子,这次两人离得比较远,赵星野便没让路,点了个头便走了。
女子没料到赵星野走得这么急,抬到半路的手又只能放了下去。她抿了抿唇,帷帽下芙蓉一般娇艳的脸上浮起一片愁苦。
“罢了,”她想,“本就是萍水相逢。自己的事,终还是要自己来做决定。”
普度寺外设有专门的停车场,是一个宽敞的院子,拴马桩、饮马槽、遮阳棚应有尽有,还提供喂马的甘草和黄豆,贵客的马甚至可以单马单厩,并且享受专业人员刷毛服务。
赵星野的马没这个待遇,但也在棚子下面乘着凉吃着草,舒坦又惬意。
友仁去套车的时候,赵星野坐在路边歇息,刚才走得太快,不小心岔了气。
友义站在他身边,尽职尽责地给他挡着太阳,呼吸平稳得让他嫉妒。
明明走了同样的路,付出的体力是一致的,结果失态的似乎只有他自己。
习武之人的体质真是叫人羡慕,他也想拜个师傅,学两下拳脚什么的。
见赵星野毫无形象地拿袖子擦汗,桃儿皱了皱眉,拿出一张帕子递给他:“少爷。”暗中提醒他这样太有失礼仪了。
赵星野不好意思地接过来,闻到帕子上沾染着淡淡的香味,他显得更加不自在了。
擦着擦着,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友仁友义不累是因为习武,但桃儿一个弱女子,竟然也脸不红,气不喘!
赵星野不由奇怪地多看了桃儿几眼。
桃儿疑惑:“少爷?”随即似恍然大悟,笑了笑,道,“奴婢明白了。”
她走上来,从赵星野手中拿回帕子,然后弯下腰贴近了他,仔细地擦去他鬓角的汗珠,动作无限轻柔,像是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希望少也不要怪罪奴婢伺候不周。”她声音低缓,带着笑意。
过近的距离使得赵星野都能感觉到两人身上的热量在来回传递,他忍不住又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从被桃儿的手指触碰到的耳垂,到远离对方指尖脚尖,所有的肌肉都在战栗,浑身的神经都在过电,他受不了地忽然弹跳起来,一手捏着耳垂使劲搓了搓,另一手则指着桃儿,指尖还不受控制地不停颤抖。
“你,你……”赵星野有些羞恼,更多的是窘迫,但看着桃儿眼中的坦然和无措,他又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
好在友仁终于赶着马车出来了,远远地便乐呵呵地喊他家少爷:“少爷,快上车!车上凉快!”
赵星野得救,不等友仁过来,他先朝着马车跑过去了,跑到半路又回过头来指桃儿:“你先站那儿,不许过来!”他可不想当着女孩的面高抬腿。
见桃儿听话站住不动了,他才回头继续跑。
友仁见赵星野跑过来,赶忙拉着马走得更快,等两人相逢,赵星野三步并作两步迈上车,友仁还在告罪:“都怪小的动作慢,害得少爷被晒着了,真是该罚。”
赵星野收拾好自己,隔着帘子道:“行了,没人怪你。”顿了顿,问道,“母亲那里带了几辆车?”他想把桃儿赶到女眷那边去。再继续跟着小丫头呆在一个车厢里,他怕自己会被折磨疯。
友仁道:“两辆。”
“只有两辆?”赵星野有些意外,明明在寺院里看到赵母她们有一大帮子人,连小姐带丫鬟最少得有十个,两辆车怎么够用?
友仁:“大小姐骑马来的。两辆车还富裕呢。”
“怎……”赵星野突然明白了,主子们坐车里头,丫鬟们跟着车走,地方可不富裕嘛。他要真把桃儿赶到老夫人那边去,他自己坐着车,桃儿却得走着……他可做不出来那种事。
“哎……”算了,他心想。
叹一口气,撩开帘子,看见友义已经坐到了他经常坐的位置,桃儿却还谨遵他的命令原地站着,像一只被太阳晒蔫儿了的芍药花,垂着眼捏着手中的帕子,落寞又惹人怜惜。他心中不忍,唤道:“桃儿!”
桃儿闻声抬头看来,眼中含着几分委屈,又有几分倔强。
赵星野认命地招招手,“上来吧。”
“是!”桃儿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揭开帘子进来时正巧对上赵星野的视线,她毫无芥蒂地笑了一笑,然后坐到了赵星野的对面。
赵星野顿时感觉车厢里好像变得拥挤了。
他索性扭过头,撩开窗口的帘子,假装看风景。
友仁把车赶到了树荫下。
柳条拂动,送来凉风习习,远看青山含黛,烟云袅袅,明湖碧水连天,波光万顷,湖边杏雨梨云,花团锦簇,草长莺飞,欣欣向荣。
看着这样的美景,赵星野心旷神怡,他缓缓深呼吸,仿佛吐出胸中郁气。
突然,他目光一凝,紧张看向湖边。
草丛中好像有人。
“扑通!”一道红影栽进湖里,溅起好大的水花。
赵星野吓了一跳,赶忙推友仁:“快救人!”
他自己也匆匆忙忙跳下车,朝落水处跑过去。
友仁赶忙追上去,嘴里喊着:“少爷,你慢点!”
他给友义使了个眼色,友义一阵风便掠了出去,然后又是一阵跳水声,扑水声,等赵星野赶过去的时候,友义已经揽着落水者腋下将人带出了水面。
他单臂划水,一点一点靠近了岸边,友仁搭了把手,帮忙先把人拖上来。友义卸了重量,轻松爬上了岸。
岸边泥泞湿滑,站不稳有落水的风险。友仁拦住赵星野不让他再往前走,他只好跟桃儿站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担忧地看着。
落水之人紧闭着双眼,被水浸透的面孔有些苍白,但难以掩饰本身姿容的妍丽,赵星野隐隐觉得对方眉目之间的气质有些熟悉。
那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连呼吸都弱得几乎没有,衣衫尽湿,紧紧裹在身上,将纤细的腰肢和平坦的胸部勾勒得一览无余。
赵星野正在犹豫要不要施展一下神奇的人工呼吸,友仁已探得对方颈部仍有微弱搏动,于是将人翻至侧躺,运气在他后心拍了一掌。地上的人突然猛地咳嗽了起来,吐出好几口水,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赵星野都看傻了,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内力?也太神奇了叭!
赵星野:教练,我想学!
被救者迷茫地眨了眨眼,终于恢复焦距,他看清了岸边的人,嘴唇嗫嚅,唤道:“多谢赵公子……”声音有些沙哑,但奇怪的是,听起来却依旧婉转如莺啼。
赵星野突然想起这人是谁了,不由大惊:“鱼儿姑娘?!”
见对方点头,他更加惊讶,忍不住上下打量对方。然后他意识到,“鱼儿姑娘”的衣服有些太过单薄了,被水打湿后某些地方都透了肉色,尤其是胸口,他都能看到可疑的两点朱红……
“咳咳。”桃儿突然咳嗽了起来,她掩着唇背转了身,赵星野回头,发现她白嫩的耳尖染着羞红。
他不禁暗恼自己做事粗心,桃儿一个女孩子,看到这样一个和裸体没什么区别的男人肯定是不自在的。
他挡住桃儿,低声说:“桃儿,你回车上帮我拿一套衣服过来。”
桃儿应是,快速离开。
赵星野吁了口气,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要注意,不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转身看向“鱼儿姑娘”,却见他唇色发青,湿漉漉的头发粘在脸上,狼狈不堪。他艰难地坐起来,双臂环着自己,不停发抖。
虽是三月,但湖里的水还是很凉的,岸边有树挡着,遮挡了一部分阳光,便显得吹过来的风更冷了。
赵星野想了想,还是没有效仿影视剧里,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对方披上。
他就穿了一件深衣,给了别人,裸奔的就成了自己了。
他想:对方再看着柔弱不能自理,本质上也是个男人,吹一会儿冷风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鱼儿……公子?”赵星野皱眉,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才好。那天在红袖招里见到的,明明是个逆来顺受的娇娘子,不论深情作态,还是身形举止都与女子无异,就连嗓音也是娇媚柔软的。而且对方一直穿着裙子,被唤作“姑娘”也不反驳……
但眼前这人又分明是个男子。
他不清楚这人是自愿扮作女子以色侍人,还是被祁朔白逼迫的,他原本对“鱼儿姑娘”有一些同情怜惜,现在也不知道是这份怜惜是否多余。
“我叫驯。”那人抬眼看过来,伸手将面上的湿发别到耳后,苍白的脸,精致的眉眼,一开口便是我见犹怜。
赵星野喜欢男人,这一刻,他确实觉得心中似有所悸动。
驯的眼神是直白又含蓄的,带着感激,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若有若无的倾慕,一勾手,一抿唇,一低头,诱惑而不露骨,万种风情而不自知。就连他穿着湿衣服不遮不挡地任由赵星野的视线上下梭巡,都成了不设防的天真懵懂。
赵星野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突然有种冲动,要将那脆弱的少年模样的男人搂在怀里,为他遮住明湖岸边刺骨的风,挡住他人探究的目光,最好在把人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让这个人完全完全只属于他,只能依赖他!
桃儿拿了衣服回来,见到的便是赵星野直勾勾地盯着那红衣男人看,拳头还不停地松开握紧,握紧松开,像是在进行什么艰难抉择,又像是陷入魔障苦苦挣扎。
她眼神闪了闪,加重了脚步,走到赵星野身边:“少爷,衣服拿来了。”说着,她像是突然站不稳似的,惊呼一声撞在了赵星野肩上,然后摇摇晃晃朝前摔去。
赵星野被撞回了神,他赶忙伸手接住桃儿,结果自己却被带得脚底一滑,险些摔倒。
幸好桃儿拉了他一把,两人总算互相扶持着站住了。
“小心一点。没事吧?”赵星野拉着桃儿的胳膊一块往干净的地方挪了挪,见她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低下头小声问道。
桃儿摇摇头,脸颊红红,她轻轻拧转手腕,将自己的胳膊从赵星野手中抽出来。“没事,多谢少爷。”
“哦,那就好。”赵星野放下手,也有些尴尬,刚才一时情急,只顾着拉人,没想那么多,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两人贴得有多近。
同样是毫无准备地和女孩子的身体接触,但这次好像不像以前那样难以忍受?痒感也仅仅是局限在手指间,很快就消失了。难道是因为,这次是自己主动的?
他有些疑惑,要不以后得空了做些试验好好研究一下?
桃儿把衣服递给了友仁,然后退后半步,侧着脸避让着赵星野的视线,像是害羞了。
这让赵星野颇感惊奇。
他还以为这个第一天见面就毫不避讳地说出“我是你的通房丫鬟”这样的话的女孩,合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没想到她也会害羞啊。
真是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