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一到,城门准时打开。
此时城门外已经围了不少流民,男男女女都有,但依旧是老人和妇孺居多,壮年男人不见几个。
城门一开,依旧是长/枪营开道。
谢景珩虽不在军中,但长/枪营并未全营出动。
一列十人,左右各排成一列位于道路两边。
在长/枪的威胁下,原本闹哄哄的流民立刻安静了下来。
唯有一些痛呼声和小孩儿的啼哭声不止。
在长/枪营之后,另有数十位穿着盔甲的士兵出来维持秩序。
用来赈灾的米粥被这些士兵们围在中间,任流民们看着三大锅热气腾腾的米粥蠢蠢欲动,却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在盛玉将野菜都切碎下锅后不久,将军夫人便提着裙摆匆匆赶来了。
这还是盛玉和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会面。
大将军谢卫国之妻,名唤叶怀兰,乃是当代大儒叶疏鸿之女。
叶怀兰本人生得一张鹅蛋脸,面容秀美,气质温婉柔和,初见第一眼便知此人定是大家闺秀出身。
盛玉不着痕迹收回视线,她自幼无父无母,长大后较为亲近的长辈也唯有亦师亦友的导师一人,此时见了叶怀兰便一时犯了难,不知该以何种态度和她相处。
心中多番考虑,身下却不忘行礼:“盛玉见过夫人,夫人安好。”
哪只膝盖还没弯下去,便被叶怀兰扶了起来,她一双杏眼雾气迷蒙:“好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你了,瞧瞧,人都快要瘦没了。”
盛玉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时,便又听叶怀兰道:“怎得还叫我夫人?往后你便随景珩一道唤我娘亲便是了。”
听闻此言,枝儿连忙俯身行礼:“这,夫人,我家小姐还没和少将军成亲,这么称呼实在是于理不合。若是被外人听到,该如何看我家小姐。”
叶怀兰蹙眉:“这倒也是。”
外人的言论她可以不管,可盛玉的名誉她却是要顾及的。
“都怪谢景珩这个混小子,明知你都快到边关了,还偏要亲自带队去邻城借粮,这些事交给别人做不就行了?”叶怀兰柳眉一竖,脸上愤怒的神色瞧着不似作假,显然是对谢景珩这一行为颇为生气。
盛玉在一旁噤声不语。
不用一到边关就对上谢景珩,她打心里觉得松了一口气。
在得知锅里的野菜碎居然是盛玉切的之后,叶怀兰脸上疼惜的神色越发浓厚了,她拉着盛玉的手:“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不就行了,怎得还要你亲自动手。”
盛玉眨了眨眼,这句话听着好像有些许耳熟。
不过锅里的野菜粥都快煮好了,现在再说这些也无用。
叶怀兰敛了敛脸上的神色,恢复了一开始的淡定,转过身看向一旁的丫鬟:“去告诉将军,让他多派几个士兵过来,巳时一到准时在城门口开门布粥。”
丫鬟应声,领了吩咐退了出去。
叶怀兰又看向不知何时站在此处的谢管家:“管家,施粥所需的棚子可搭建好了?”
谢管家弯腰回道:“回夫人,棚子已全部搭建完毕,到时直接用推车把粥送过去便可以开始了。”
叶怀兰淡淡“嗯”了一声,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此时盛玉便和叶怀兰一起,坐在马车里,在士兵们的护送下,朝着城门口走去。
临时搭建的棚子底下,早已有一人等候在内。
见到叶怀兰和盛玉,谢司连忙跑了过来:“夫人,少夫人,这群流民饿了数日,里面不乏有为了口吃的不顾性命的亡命之徒,你们在旁边看着便好,舀粥之事自有士兵代劳。”
叶怀兰点头:“又不是第一次施粥了,不用多管我们,你忙你的便是了。”
即便叶怀兰这么说了,谢司还是放心不下,又挥手叫了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过来:“维持秩序有其他人,你们俩的任务就是保证好夫人和少夫人的安全,听懂了吗?”
“是!”
俩人齐齐应声。
将叶怀兰和盛玉安置好后,谢司这才回到了方才所站的地方。
三口煮着热粥的铁锅就摆在他的旁边。
谢司扯着嗓子朝骚动的人群大喊:“安静,都给我安静!”
“再吵吵嚷嚷的都给我丢出去,有力气叫唤还要吃什么饭?”
士兵们也在一旁虎视眈眈,一边吆喝一边警告道:“一个个都拿好你们的碗排好队,一人一碗,多的没有。”
“要是有敢捣乱的,看见一个抓一个,你们最好都老实点!”
在士兵们的组织下,流民们很快就组成了三条长队。
队伍里,这些人一个个都低着头,因为瘦,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时不时不安分地朝队伍前面看去。
有想插队的,刚探出头,就被火眼金睛的士兵提溜起来,直接扔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叶怀兰在一边看着,脸上露出一丝同情的神色,随后又马上恢复了往常的冷漠。
“真是造孽。”
她叹气。
据叶怀兰所说,这场饥荒早在去年秋天便有了征兆。
那时正逢抢收,一场骤雨却让本就贫瘠的田地所结谷穗损失惨重。后来,气温骤降,大雪也随之而来,没在雨水里泡发的种子,最后都被冻死在了大雪里。
适逢天灾,本该朝廷出手,可当时边关的城主却毫无作为,甚至向上隐瞒实情。
最后夷狄入侵,将城里仓库的存粮抢劫一空,便造成了如今的饥荒场面。
“这已经是我们到边关城后第七次开仓布粥了,最多再过两次,粮仓里便再无一粒粮食。”叶怀兰叹了口气,“这些百姓我们瞧着他们可怜,可这些人最是会察言观色,脸上万不可露出多余的表情。”
“便是让他们以为我们心狠,粮仓里有粮也只吝啬地两三天布一次粥也无妨,人活下去总得有希望。”
余光瞥见盛玉脸上严肃的表情,叶怀兰轻咳一声,故作轻松道:“你瞧我跟你说这些干甚么,这些事自有将军和景珩操心,小孩子无需考虑这么多。”
小孩子,特指盛玉。
盛玉:……
虽说她和谢景珩差了足有三岁,但他们难道不是同辈之人么?
布粥进行到一半,已有不少流民领到了粥,开始狼吞虎咽地喝了起来。
粥是刚从热锅里舀起来的,捧在手上还冒着热气,可此时这些饿疯了的人哪管得了这么多,手上有了食物,便一个劲地往嘴里送,生怕晚上一秒,手上的食物就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一个个喝粥喝得涨红了脸,就连一双凸出来的眼也同样是红通通的,布满了红血丝。
有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喝完自己的一碗粥,趁士兵们不注意,转过头眼疾手快地把旁边一个老人的碗抢了过来。
老人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想抗议,就见那男人挥了挥拳头,似乎在说:你敢告状小心我拳头的厉害。
虽同样饿了好一段时间,但男人比起这些人来身体还算结实,看着也是有一把力气的好手,更遑论这个瘦得皮包骨头,半截身子已经踏进坟墓的老人了。
还剩大半碗的粥被夺了去,这个脸上布满皱纹的老人只敢嘴角抽动两下,随后眼巴巴地看着属于自己的救命食物被别人大口大口吃进嘴里。
本就佝偻的脊背又往下弯了弯。
叶怀兰皱着眉,叫过一个士兵来。
随即便有两个士兵朝男人走了过去,谁知男人看到士兵的动静,竟加快了喝粥的速度,即使喉咙已经跟不上吞咽的动作,依旧一个劲把粥往嘴里倒。
大半碗粥,很快就剩了个底儿。
将空碗扔回给老人,男人笑得一脸得意:“粥我已经喝完了,你们要不就再舀一碗给他……”
下一秒,肚子上就挨了一拳。
男人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你不是喜欢抢别人的粥吗?”士兵恶狠狠地又朝他挥了一拳,“怎么喝进去的老子就让你怎么吐出来。”
肚子上挨了一拳又一拳,男人知道怕了,正要求饶,脸上又被打了一拳,嘴角瞬间变得红肿。
粥从胃里反倒出来,哽住了他的喉咙。
一番拳打脚踢之下,这个方才还威风凛凛的男人已经变得鼻青脸肿,如同一条死狗般倒在了地上。
胸脯微微起伏着,气息微弱。
士兵们拍了拍手,眼神不善地扫视了一圈被吓得呆若木鸡的众人:
“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抢别人东西的下场。”
“这还算打得轻的,再有下一次可就没有这么好运了。”
杀鸡儆猴之下,有好几个蠢蠢欲动的人都害怕地低下了头,生怕被打的下一个就是自己。
这种场面已不是第一次见,叶怀兰初次看到时还有些不忍,如今已经能面不改色了。
担心盛玉看了害怕,她颇为关怀地叫她:“外头风大,不如早些回去?”
转过头,却见盛玉正直勾勾地看向一处,叶怀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原是有一妇人,正在对面前的一个小女孩说话:“弟弟还小,你一个黄毛丫头哪喝得了这么多粥,分一半给弟弟怎么了?”
说着,那妇人便一把把女孩手上的粥抢了过来,往另一个已经空了的碗里倒了大半碗。
原本满满当当的粥,一下便少了一大半。
旁边有一个体型比她大了一圈的男孩满脸得意地朝着她笑。
女孩神色麻木,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不公平对待。
叶怀兰叹了口气,摇着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事我们也不好插手。”
“现下我们帮得了她一时,可喝完这碗粥,这户人家回了家里,说不得恼羞成怒之下会对这个小女孩有更粗暴的对待。”
盛玉收回视线,眼睫微垂,到底还是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