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俞锐是被敲门声砸醒的。
他一晚上没睡好,开门后抵着门框将侯亮亮堵在外面,连一丝意外的眼神都没给,满脸就写着不爽两个字。
侯亮亮把买来的早餐晃到他眼前:“俞哥早啊,我给你带了豆汁儿油饼还有炸年糕。”
油饼煎炸的味道冲进鼻子里,俞锐仰头后退,皱眉道:“谁大早上吃这么油的东西。”
他刚起床,身上睡衣都还没换,嗓音带着晨起独有的慵懒和哑意。
俞锐捏着眉心醒神,又问:“你怎么来了?”
“我带他来的。”
回话的人是霍骁,说话间,他正抬腿跨过最后两级台阶站到侯亮亮身后。
俞锐看他俩都带着背包,反应过来:“你们要跟去研讨会?”
侯亮亮点头如捣蒜,连着‘嗯’了好几声:“放哥说你最近太累了,一个人开长途他不放心,让我跟着一块儿去。”
俞锐又看向霍骁,霍骁耸耸肩:“我是不想被老张念叨,所以才过来蹭你的车,顺便给你当回司机。”
老张是八院的副院长张明山,也是霍骁的老师。
八院大部队坐的是飞机,只有俞锐一个人选择开车过去。
他不爱坐飞机,容易晕机,也容易耳鸣。
所以一般稍远的活动,俞锐要么不去,要去也是高铁或自驾。
进屋后,侯亮亮又问了一遍:“俞哥,你真不吃吗?用不用给你留点?”
“不用。”俞锐从鞋柜里翻出拖鞋拿给他俩,然后指着外面露台对侯亮亮说:“客厅没收拾,露台上有桌椅,你要吃早餐就去外面。”
是真的没收拾。
茶几和桌上横七竖八倒着几只空酒瓶,赵东大清早接到个什么电话就走了,沙发上有被压过的痕迹,空调毯也散落在一边,看就知道有人在那儿睡过。
霍骁进屋一瞧,意外地挑眉。
俞锐拎着垃圾桶把酒瓶收了,往卧室走:“你们自便,我去收拾行李,二十分钟后出发。”
侯亮亮第一次来人家里,不敢乱动也不敢乱看,老老实实拎上早餐就往露台去。
霍骁却不一样,屋里屋外来回逛,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霍骁是八院麻醉科副主任,也是俞锐除赵东外,另一位损友。
初中时两人不打不相识,高考前霍骁转学去了外地,直到前几年霍骁留学归国,两人才又在八院凑到一起。
“深夜买醉,你这是受什么打击了?”俞锐在卫生间刷牙,霍骁就倚在门边开始八卦。
俞锐吐掉嘴里的泡沫,透过墙面镜子跟他对视,眉梢微挑着,不答反问:“神经科学研讨会,你一个麻醉科的跑去干嘛?不会刚好是为了躲什么人吧?”
一击命中,霍骁抬手冲他指了指,又点点头,然后拐到露台逗猴子去了。
要算起来,这俩人认识也有小二十年了,吵架斗嘴却始终没停过,专挑对方痛脚踩。
北城夏季酷暑难耐,研讨会加路上往返至少得五天,白海棠持续这么多天不浇水,枝叶和花苞都得打蔫儿。
俞锐收完行李出来,惦记着自己的花,也跟了过去。
露台是装了自动浇水系统的,手机远程也能操控,不过平时一般没打开。
俞锐启动系统,用手机操作调试了一遍,又沿着树根重新铺满一层肥料。
霍骁‘嘶’一声吐槽:“你一个大男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养花?”
手上沾了灰和泥,俞锐站在水池前洗手:“这有什么奇怪的,你一个大男人还追星,不是更稀奇?”
侯亮亮听他俩斗嘴都听习惯了,两人平时说话风格就这样,一个比一个呛。
但再怎么看侯亮亮都不认为,他俞哥是个会养花养草的人,还养得如此宝贝,连高科技都用上了。
所以出门都走到楼梯口了,侯亮亮灵光一闪,突然转头问道:“俞哥,你养的那花我看着有点眼熟,该不会是我们学校以前种的那种白海棠吧?”
其实在这之前,侯亮亮也没真的见过这种白海棠,他只在医大校刊里瞄过几眼,自己也不确定。
俞锐也是没想到能被侯亮亮认出来,他锁上门走在最后,应了声:“嗯,是同一种。”
侯亮亮接着又说:“难怪呢,我就说嘛,这个品种的白海棠,据说只有在老校区的情人坡种过,国内别的地方好像都没有。”
事实的确如此。
那是经过特殊培植的品种,能四季开花。俞锐也是养了好多盆,养了十几年,最后才活了这么三株。
“情人坡?”
刚被堵了一嘴的霍骁,像是抓到什么关键词,“我听说白海棠代表苦恋,寓意求而不得。你们学校的人是怎么想的,在情人坡种白海棠?”
“可不是嘛,一听就不吉利。”侯亮亮沿着扶梯下楼,边走边说,“所以前几年老校区整修的时候,学长学姐们一致投票要求换掉,现在就一株都没有了。”
俞锐没接话,嫌他俩墨迹,出单元楼直接迈步走到了最前面。
本质上俞锐是个极其念旧的人,杏林苑住十几年不肯搬,钢笔用到掉漆也不肯换,就连学校里连根拔除的花也要养到家里。
这一点霍骁自然也清楚。
但输人不输阵,霍骁‘啧’了声,凉飕飕道:“这么说来,某些人把这花捧回家里,还养得跟亲儿子一样,可能就是喜欢那种自虐的感觉吧。”
霍骁搭着侯亮亮肩膀,嗓门儿拔高了故意冲前面人喊:“我说的对吧,小猴子。”
莫名被引入烧身,小猴子瘫着一张脸,并不想接话,只能“嘿嘿”干笑两声。
“那某些人偷偷摸摸,满世界追着参加别人的演奏会,却连张脸都不敢露,岂不是更自虐?”俞锐将行李放到后备箱,拉开车门,长腿一抬坐到后排位置。
霍骁摇着头‘啧啧’两声。
启动车后,他又冲身旁的侯亮亮说:“诶,小猴子。听说你想跟你俞哥是吧?”
黑色越野迅速驶离小区,侯亮亮扭头看他,‘昂’了一声。
“骁哥给你个建议。”霍骁打着方向盘,勾唇一笑,“找点你俞哥读书时候的黑料,威逼利诱,保准管用。”
当着本尊的面说这话,怕是不想在神外混了。
侯亮亮靠回椅子,坐得规规矩矩:“呵呵,我俞哥哪儿有什么黑历史啊,骁哥你别开玩笑了。”
他心里一阵白眼,你俩放冷箭也别捎上我啊,我可是无辜的。
“啧——,现在不都流行考古吗,”霍骁摇了摇头,权当后排的人不存在,“回头找找你们医大以前的校内论坛还有人人贴吧,保不齐就能发现点蛛丝马迹啥的呢,像你俞哥这样的,在学校还能没点人气?”
俞锐闭着眼在休息,这会儿睁开眼,笑了声说:“要说人气,谁能比得上你的人气?”
他从车里翻出眼罩和耳塞,提醒道:“新闻热搜榜牢牢挂了一天一夜,连八院都跟着你沾光。”
霍骁追星小提琴音乐家柴羽的事原本没人知道,无奈因为某次意外,几乎成了公开的秘密。
那是一档综艺访谈类节目,主持人接连提问柴羽的个人隐私,很是无礼。
霍骁当时坐在台下,最后到底是没忍住,直接冲到台上,当场就把主持人给揍了。
节目是直播的,网络上几百万观众围观,以至于这件事压都没法压,当时就上了新闻头条,连八院都跟着被扒上热搜。
但霍骁这人惯常会挑事,脸皮也厚到刀枪不入,听完俞锐说的,倒也没有半分尴尬,反倒搓出个响指,点头道:“这么说也对,回头记得提醒我,我去找老张收点宣传费。”
车已经上高速,俞锐懒得再搭理他。
他缺觉缺得厉害,昨晚吐完,胃里又火烧火燎的,一晚上都没睡好。
俞锐拿了两个抱枕垫在脖子后面,扣上眼罩和耳塞,双腿一蜷缩后排椅子上便开始补觉。
行驶途中路过休息站,三人简单吃了点快餐应付肚子,后面半程侯亮亮接替开车。
夏季雷雨多,天气也阴晴不定。
俞锐一路犯困,眼皮重得没法撑开,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雨声半醒半睡。
前面侯亮亮小声在问霍骁,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家种白海棠。
霍骁轻嗤一声,没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反而淡淡道:“不知道,有些事想做就做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俞锐听着他俩对话,眉头微蹙,嘴巴也跟着牵动了一下却说不出话来。
恍惚间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叫他:“俞锐!”
清哑熟悉的嗓音落在耳边,即使知道是做梦,俞锐依然心头一颤。
他转过身,发现自己好像身处在医大校园,四周一片白茫茫的晨雾笼罩着那片海棠树林。
这里他太熟了,即便什么都看不见,俞锐也知道叫他的人此刻站在哪里。
他走过去,果然发现顾翌安立在树下,背对着他,冲上面的人喊:“太高了,别在往上爬了。”
树上有个人影半蹲着,俞锐站在距离二人不远的位置,静默着没敢发出声音。
片刻后,他看到‘自己’从树上纵身一跳,稳稳落地,手上还抓着几根刚折的海棠树枝。
“小心点,摔着你。”顾翌安伸手扶了‘自己’一把,语气显得有些无奈。
他曲起指节,又在‘自己’头上轻敲了一下,问道:“为什么一定要种起来?”
俞锐抿唇不语。
晨雾之中,俞锐看不清‘自己’的脸,只能听见‘自己’的声音。
“就觉得挺有意义的。”对方笑着又叫了声‘翌哥’,嗓音清亮,带着明显的少年气。
“它见证了我们在一起,所以我想看着它长大。”咫尺之外,‘俞锐’笑了笑,下巴微扬,跟对面的人说,“等以后有我们自己的家了,就把它种到院子里,让它陪着我们一起变老。”
顾翌安看着他,揉着他的脑袋,眼底是清凌凌的一片水光,溢满了温柔。
当时的画面倏然从脑海中闪过,俞锐狠狠闭上眼。
沉默半晌,顾翌安捏着他的下巴,轻柔地贴近他的唇,似吻似啄,只回了一个字——好。
梦醒总是一瞬间,像是一脚踩空,坠落悬崖。
俞锐睁开眼,盯着车顶反应了好几秒。大概真的是魔怔了,他自嘲地笑了声。
一米八几的个子缩在一米五不到的椅子上睡这么久,全身筋骨僵得都快脱节了一样。
他拧着脖子坐起身,发现侯亮亮动不动就往后瞅他两眼。
“我脸上长花了?你没事儿老往我这儿瞟什么?”俞锐最后被他给看无语了。
“没、没有。”侯亮亮立马坐直身子,老实开车。
俞锐透过后视镜看回去,没好气道:“没有你十分钟往我这儿瞟了好几次?”
霍骁抖着二郎腿,乐出一声说:“他是想问你刚梦见谁了,喊的那么撕心裂肺。”
“”
俞锐眉头微蹙:“我刚说梦话了?说什么了?”
“你叫我声哥,我就告诉你。”霍骁扭头看他,俞锐白他一眼没接他话,继续活动脖子和胳膊。
“也行。”霍骁点点头。
俞锐看着窗外,胳膊刚伸展到一半,就听见他又说了一句,“或者你也可以考虑告诉告诉我们,刚你梦里喊的那声‘翌哥’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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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南城已是下午四点。高速下来,俞锐接手了最后一段路。
黑色越野一路沿海行驶,俞锐摇下车窗,湿热的海风吹进来,带着海水独有的淡淡的咸腥味。
侯亮亮听见动静,醒过来:“快到了吗?”
补觉之后,俞锐已经舒服多了,这会儿胳膊随意搭在车窗上,指尖在方向盘上轻敲着,回道:“快了,还有半个小时就到。”
从北到南,城市景观已然换了模样。棕榈树挺拔矗立在两旁,道路尽头是沉浮在海天一线之间的橙红落日,大片橘色染透了云层和海面。
侯亮亮没到过南城,这样的景色很难不让他兴奋。
叽叽喳喳了一路,他突然想起来问:“对了俞哥,晚上好像有一个欢迎酒会,我能跟去看看吗?”
“这有什么不能去的,想去就去。”霍骁坐在后排插话。
正式酒会对着装都有要求,俞锐看他一身t恤长裤,问道:“带正装了吗?带了就去,没带就在酒店房间呆着。”
“带了带了。”侯亮亮‘嘿嘿’一笑,“我可是有备而来。”
因为要开车,俞锐自己穿得也很随意,头上还扣着一顶鸭舌帽。
霍骁打扮跟他平时也差不多,工装裤马丁靴,腰上还挂着一根银链子,要多骚包有多骚包。
三人从车上下来,倒一点看不出年龄差,但乍一看谁都不像是来参会的,更像是主办方找来的大学生志愿者。
举办地定在海边一处度假酒店。到达已是傍晚,酒店大堂里清一色都是西装笔挺的参会人员。
办理入住的人太多,俞锐站在落地花瓶旁边,肩膀上挂着个双肩包,一身休闲打扮格外醒目,路过的人总时不时瞟他几眼。
俞锐皱了皱眉,等得非常不耐烦,最后干脆先一步拿了房卡走人。
他迈步绕进电梯厅,正好赶上一辆上行的电梯。眼看门就要关了,俞锐喊了声:“等一下。”
门应声而开。
最外面立着三个人,中间是一位鬓角斑白,眉眼带笑气质儒雅的老教授,看起来比俞院长和周远清稍许年轻一些。
右边一位戴细框眼镜,有股书生气,手正按着开门按钮。
而最左边那位——
俞锐眼皮稍抬,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时,迈出的脚步顿时刹在原地。
那人身型挺拔修长,个子很高,面容极为英俊,此时正用着流利的英语和身后几位老外,还有身旁的教授对话。
电梯打开的瞬间,他眼尾的目光只从俞锐身上一掠而过倏然收回,俞锐整个人却如同静止一般,定在原地。
直到眼镜男问了声:“还要进来吗?”
俞锐这才低着头走进去。
上升的过程中,俞锐盯着反光镜面发呆。紧闭的环境让他有些窒息,也有些恍惚。
周围都是西装革履,他却依旧一身t恤牛仔,好像自己还是个没毕业的大学生,时间还停留在他最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是电梯门“哐”地合上,就像一锤定音,敲断他脑子里某根神经。
俞锐视线往后。
顾翌安站在那里,褪去学生时代的青涩温和,换上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眉眼清隽,薄唇轻扬,举手投足间是他全然陌生的成熟和稳重。
等到电梯再次停住,身后的人带着淡哑地嗓音开口:“不好意思。”
俞锐反应过来侧到一边,说了声抱歉。顾翌安绕开他,长腿阔步走出去,路过时颔首回他一句:“谢谢。”
出去的人越走越远,俞锐抬眼看去,视野里的人恰好转身。
四目相接的瞬间,俞锐一愣,顾翌安却像是随意一瞥,很快便收回视线,头也不回地走了。
再回神,电梯已然合上。
俞锐冲镜子里的人自嘲一笑。
十年匆匆而过,再重逢,竟不过轻描淡写地交付给“不好意思”“抱歉”和“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