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河回到人界时已是黄昏。
晚风轻轻地吹,梧桐树叶摇摇欲坠。
皮肤白皙的娇小少女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没有焦距地望着梧桐叶子。
她穿着嫩黄色的衣衫,头上插了几根奢华的宝石步摇。
“钰姑娘。”
月牙拿着披肩走到她身边,神色担忧。
“您已经坐了好些天了,这才养好的身子要是着了凉又落下病根,岂不是煞费了大夫的苦心?”
“不是大夫。”景钰反驳她,喃喃自语地强调,“这里的大夫是没法治好我的。”
“钰姑娘说什么呢。”月牙叹着气给她披上披肩,“不是大夫治好你那还有谁能治好你呀。”
景钰没再说话,只是继续发着呆。
月牙忧心忡忡地伴随在侧,努力回忆钰姑娘是从哪日开始不对劲的。
很快她就有了线索。
五日前的家宴上,钰姑娘被老爷喊去谈了会儿话,再回来时就是这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可惜他们这些下人是没有资格去打听主子们的事,她能做的也只有仔细候着,在主子需要的时候帮忙做事。
月牙取了晒干的玫瑰花瓣,出去打水泡茶。
正端着茶壶回来,竟看见嫡小姐仪态优雅地落在屋檐上,身边一把灵剑泛着暗光,在夜幕中耀眼如月色光辉。
她连忙行礼:“小姐……”
“阿姐!”如黄鹂般清脆悦耳的声音直接盖住了她的声音。
月牙微怔地看着钰姑娘小跑到嫡小姐的面前,那低落死寂的双眸此刻是满满的欢喜,整个人恨不得贴上去。
突然有个想法在她脑中一闪而过。
难道钰姑娘非要待在院子里是为了等小姐回来?
不可能,小姐老是欺负钰姑娘,钰姑娘躲着还来不及呢。
景河的脸被小姑娘的步摇打了几下,无语地伸出手摁住对方的肩膀往外推了推。
“景钰,你哪来的这些花枝招展的步摇?”
她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小姑娘低下眸,方才的情绪瞬间退了下去。
“是爹爹给的。”
爹爹让她三个月后嫁给二皇子做侧妃。
那二皇子喜欢亮丽的美人,故而以后她都要戴着这些东西,讨好二皇子。
等嫁去了二皇子府,她就再也不能见姐姐了。
景河注意到几个奴仆正偷偷打量这边,挥挥手把人都打发下去。
“回屋里说。”
景河率先走进自己的闺房,等月牙倒了茶退下才开口问人。
“爹爹给你这些花里胡哨的做什么?”
景钰攥着手里的帕子,咬唇跪在地上。
“阿姐对不起,妹妹没法偿还仙药和药浴了。”
“说就说,跪下来干什么。”
景河蹙眉,起身将人扶起来推到贵妃榻上坐着。
按理来说都治愈了,怎么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总觉得会随时生病。
还有之前就觉得奇怪了,小姑娘怎么不疏离她还喊上阿姐了?
她懂什么叫恶人吗?
谁料下一秒小姑娘就把凤钗塞到她手上。
“阿姐划伤我的腿泄愤吧!妹妹要嫁去二皇子府了,没法做阿姐的受气包了。爹爹说二皇子很看中脸,所以只能委屈阿姐划伤别的地方解压了。”
好的,她对恶人还是有点概念的。
景河从没遇到上赶着找罪受的人,一时失去语言能力,只盯着并不尖锐的凤钗沉默。
用这个想划出口子得花上不小的力气,她这庶妹是怎么想的?
“阿姐,或者你在背上刻字吧。”
小姑娘竟解了衣裳露出光滑如丝绸的美人背。
“不管是‘贱人’还是‘女表子’,妹妹都不会有怨言。”
景河眼看那衣裳要滑下去,赶紧伸手给它揪上去,可揪了一边另一边只会掉得更低,额头青筋乱跳的她一咬牙,干脆两手环上去把人抱住。
“景钰,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两个词!”
她快炸了,这小作精在整什么幺蛾子?
景钰窝在姐姐的怀里,无措地回道:“听,听来的。”
那次赏花宴她听到有人这么说她,和那个人一起的女孩马上翻白眼,让那人不要说这么粗鄙低贱的词。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词,她刚刚想到就说出来了。
景河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但事已至此只能警告她:“都给我忘掉知道了吗?下次再让我听到你说这些,我就,我就……”
她绞尽脑汁地想了个比较可怕的惩罚。
“我就把你变成小猪天天带着见外人!”
小,小猪?
小姑娘嘴巴张得老大。
女孩子怎么可以变成小猪?太可怕了!
见震慑效果有了,景河利落但不粗鲁地给人穿好衣裳。
“下次再不打招呼地解衣服也同样变小猪。”
小姑娘眼角下垂,委屈巴巴地小声说:“那我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了。”
景河把小姑娘褶皱的衣角抚平,顺势坐在了她身边。
“你想嫁给二皇子吗?”
“爹爹说了必须得嫁给他。”
不嫁就会被送到花街柳巷卖|身还债。
她愿意做苦工,做奴仆,却不想步娘的后尘。
她不知道卖身契在谁手上,要是真的被卖到那种地方——
她没有选择!
景河没想到爹爹会以卖身契要挟景钰接受安排。
她忍不住去想:要是没有去修真界,爹爹也会为了权势把她当做联姻工具吗?
她深思半晌,做出艰难的决定。
“如果你拿回卖身契,可以离开景府独自生存吗?”
景钰从没想过能拿回卖身契,她顺着往下发散思维。
她能够做手工活,也能去府里做杂役。
如今身体还好了,生存不是问题。
“我的卖身契已经卖到了一千两银子,是不可能赎回来了。”
她嘴角微微上扬,眼中波澜不惊,是认命的平淡。
一千两?
景河手上全部的积累不过一千二百两。
她娘是干了什么能欠下如此巨债?
不知为何,景钰总觉得阿姐是想给她赎卖身契才问起这事。
她进了景府也知晓小姐的月例,这一千两可能是阿姐所有的积蓄。
要是阿姐给她买回卖身契,她只能以死回报了。
景河确定自己没听错那句“以死回报”,她严重怀疑这个妹妹是不是对坏人有什么误解。
谁会花巨金赎回一个人再把她杀了?
如果有,那人不是太有钱就是脑子有病。
“这么多?我都没那么多银两。”景河敷衍道,“还有三个月,没准会有转机。”
景钰浅笑:“希望吧。”
景河和打探消息的人约好这个时间点汇报,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起身请客:“我要休息了,你回隔壁屋吧。”
才说完,窗外就飘进来几片花瓣。
探消息的已经到了。
小姑娘以极慢的速度挪到门口,等得景河都想出手把人丢过去。
她一脚迈出门槛,突然回头。
“阿姐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吗?”
景河咬牙切齿:“你是三岁小孩吗?”
小姑娘面红耳赤,如同月色蔷薇般恬静美好。
“你不拒绝就是默认了。”
景河忍无可忍地叫了声“景钰”,可小姑娘已经溜走不见人了。
她长舒一口气:“……进屋关门。”
探消息的人把打听到的全部告知景河。
景钰的娘在接客时得罪了贵人,花楼用五百两才摆平了事,她娘赔了一百两,剩下的四百两用闺女的卖身契抵了。
景钰虽貌美,但长期干粗活皮肤粗糙不堪,根本养不回去。所以花楼在遇到一个见色起意的异地人时,用五百两卖掉了景钰。
景钰在他们交易时伺机逃跑,然后就遇到了景致。
景致从景钰娘那边打听到情况,适时出现救下了绝望的景钰。
异地人开口要价一千两,景致一怒之下把那异地人打出城。
那异地人自然不服气,在附近的小村住下,就等着寻机会把景钰夺回去。
而那卖身契也还在他手上。
景河怎么都没想到,她爹居然以权赶走异地人,不花一两银子地把景钰扣下。
同时又欺骗景钰说卖身契在他手上,逼得景钰不得不听他的。
这简直就是罪恶至极!
她问清楚异地人的住处,打算明日去谈判把卖身契买回来。
探消息的人走后,景河在榻上打坐养伤。
大约半个时辰后,门口探出了个毛绒绒的脑袋。
景钰抱着竹枕,在门外看了会儿后小心翼翼地进屋。
她在门附近的地方站了一会儿。
阿姐没有赶她,说明同意了她进来一起睡。
景钰内心窃喜地拢了拢竹枕,悄无声息地绕过阿姐把竹枕放在了床上。
她不想打扰阿姐,自己钻进被褥里,滚到里侧停下。
两炷香后,她的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
不知是第几次抬头偷瞄榻,景钰意外发现阿姐不见了。
“阿姐?”
她小声唤了两声。
屋内的烛火熄灭,只剩下窗外漏进来的月光。
“躺下,睡觉。”
景河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景钰眨眨眼,等阿姐躺下后才闭眼。
“阿姐你伤得重不重?”
景河愣了愣:“你怎么知道我受伤了?”
小姑娘把脑袋蹭过来。
“我闻到的。”
景河莫名想到狗崽。
明明她都用了清尘术,不该有血腥气才是。
“……不重。”
小姑娘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她嘴角绷紧,不知该摆出什么姿态。
“闭嘴睡觉,不然就……”
“把我变成小猪。”
某人接得很快。
等人睡着,景河悠悠叹气。
明明是想偿还两清的,怎么不知不觉变成这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