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村子,天色已完全暗下来。
外面是重重的群山阴影,如同来自上古洪荒的巨兽,它们在黑暗中俯瞰宿月,好像轻而易举就能把他吞噬。
依玛在村口停下,看上去有些迟疑。
“再往前走会很危险。”依玛说,“山里的猛兽……就算是祭司大人来了,也不是它的对手。”
“没关系。”宿月回答她,“我一个人去就好。”
依玛犹豫着:“那……我的孩子呢?”
“我会给你带回来。”宿月回答她。
依玛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在夜色里竟然显得有些凄楚。
山间只有那一点幽微的月色,却刚好映进她的眼睛,像眼里含着的泪光。
依玛看着宿月:“谢谢你,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会的。”宿月回答道。
依玛又问:“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宿月本来想说没有,上下打量着她,突然灵机一动,“有的,多谢。”
依玛回去村子,宿月继续往山上走。
宿月确实是完全把npc当成工具人,因为npc本来就是工具人,每一次游戏结束,他们的记忆就完全被抹消重来。
不如说对npc付出感情才没有意义,甚至只会害死自己。
宿月见过一个玩家,为了救一个npc小女孩掉进了满是厉鬼的电梯间。
但游戏结束后,下一周目开始,那个小女孩还是出现在原来的地方,说着原来的话,玩家的牺牲一点意义都没有。
不过,宿月这句“我会帮你找你的孩子”也不是在骗依玛。
他确实有一种直觉,到了那里能找到依玛的孩子,否则依玛不会出现在祠堂。
他不知道为什么依玛会哭,他有一些在意。
沿着山道上行,山中的夜色很干燥,这个形容词用来形容夜晚其实有些怪异,但确实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那些叶子都很干燥,宿月用手指去碰,触感是脆的。
干燥到好像稍微有一点火星就能燃烧起来。
夜晚是一天中湿气最重的时候,尚且给人这样的感觉,白天就更不用提。
这其实和游戏设定里,栖云村因为多雨才有了云海不太相符,但已经到了最后一战的关键时刻,暂且就不必考虑这些。
山中传来野兽的咆哮,声音越来越近。
就算是在村子里那几天,这种咆哮声都带着能够让大地摇撼的,低沉的恐怖气氛,更不要说现在是在山里,全包围立体声,要是公文包他们几个在可能吓得连路都走不了了。
然后人偶苍咫又会以为宿月也害怕,挡在他前面。
但宿月当然是不会害怕的。
宿月在开阔空间的方向感很好,虽然是在夜晚的山里,还是能清晰辨认出要去的方向。
越往前走,草木越茂盛,很快连路都没有了,换成别人一定会怀疑自己的方向是不是出了差错,但是宿月不会。
他的电子屏一直没完全收起来,但是监事z没有再发消息。
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一点婆婆妈妈的古板,此时此刻完全消失,他像是知道宿月很忙,没有发任何消息打扰,因此显得和宿月有点默契。
面前是一片繁密的丛林,树木、藤蔓、杂草交错,几乎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屏障,在这样的原始丛林里,不考虑游戏设定中的鬼怪,单单丛林中的毒蛇、毒虫都对安全是极大的威胁。
宿月手里拿着刚刚问依玛要的东西,她衣服上有条很长的腰带,他徒手把腰带扯成四段,扎在袖口和裤脚当做束带。
这样子和平时相比,造型稍微有点搞笑,但是更安全。
宿月顺手给监事z发了个小狗挥旗子的表情,表示自己要开动了。
随后退出消息系统,拨开面前的枝蔓,踏进了那片林地。
四周好像一下就安静了。
风声,野兽的咆哮声都不见了,只能听见杂草间的虫鸣,那是一种名叫“棺材板”的短头蟋蟀。
有种说法是有棺材板的地方附近必有坟地,这当然是迷信的说辞,但这里确实四周都洋溢着强烈的死亡气息。
宿月在左右的树枝里挑选了一番,折了一根最趁手的下来,既可以当探路的拐杖也可以当武器。
在丛林中走了一小段路,踩着干枯的枝叶,拨开一大片藤蔓,宿月的眼前豁然开朗。
面前是一片开阔的空地,无数白色的小石碑立在地面上。
月光从树枝的缝隙间冷清地洒落下来,映照着那些小石碑,仿佛照耀着森森一片的白骨。
这里居然是一片坟地。
坟地正中,立着一座巨大的纸身佛像。
纸身佛像的姿态与石室中供奉的那尊神像完全一致,手脚以扭曲的姿势摆放着,这尊神像看起来也是纸质的,不过是苍白的颜色,在月光的照耀下,神像那张脸仿佛被砂纸恶狠狠地揉过,五官模糊不清地扭曲着。
即使这样还是能清晰看到,神像的脸上带着邪异的微笑。
宿月走到神像前,神像脚下有一座墓碑,墓碑上有一块凹陷下去的鬼脸图案,这给宿月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好像墓碑里的死者就算死后也要被佛像压在脚下,不得安宁。
神像左手似在拈花,右手拿着一块黑色碎片。
宿月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鬼纹拼图的第九块碎片。
他把第九块碎片从纸身佛的手中取下来,其实要费一点力气,纸身佛把那块拼图攥得很紧,但对宿月来说是小意思。
另外八块拼图宿月已经带在身上,他把九块拼图一起拼在佛像脚下的墓碑前,伴随着“轧轧”的沉重响声,墓碑从中间向两边裂开。
就是这样,只要找到了地方任务就会很好做。
宿月专注地看着那块墓碑,等着它打开,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传来轻微的“咻”的一声。
那一声响动极轻,好像只是风吹过树叶,可同一时刻,宿月飞快向侧面闪身!
一团火球在宿月刚刚所站的地方轰地炸裂,空气中瞬间弥漫起浓重的硫磺气息。
宿月身后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团凄迷的黑雾。
黑雾之中,一头非人非兽的怪物昂然而立。
雾气中散发出火星迸裂的细微响声,不时有像是火苗的东西在雾气中闪烁,怪物的身形似乎也随着雾气的变化而变化,难以看清实质。
唯独一双幽绿的眼睛,像鬼火似的,隔着雾气,格外清晰地凝视着宿月。
“你是什么东西?”宿月看着那团黑雾,冷静地问,“祭司?还是山里的那什么猛兽?”
那东西没有回话,像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黑雾却随着宿月的问题渐渐淡去,那东西的真身总算出现在宿月面前。
宿月微微眯起眼睛,怪不得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连宿月自己也没办法确定这是山中的妖兽还是祭司大人。
它整体看起来依旧是妖兽的形态,四脚着地,像狼又像狗,但是身上出现了一些赤红的鬼脸花纹,那些花纹明显是纸身佛所有,而且妖兽的脸上,除了那双幽绿的眼睛之外,五官也和纸身佛似的,被揉得模糊不清。
更为诡异的是,这只妖兽不但拥有动物的四肢,还长着人类的手脚,那些手和脚突兀地出现在妖兽的脖颈和腹部两侧,张牙舞爪,宛如一只兽形的蜈蚣,手脚舞动时,有隐约的火星一样的东西在指间晃动,看起来诡异至极。
宿月沉默了一会儿:“哦,你是缝合怪。”
妖兽:“……”
妖兽发出诡异沉闷的低吼,那声音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但说的确实是人类的语言:
“都得死!!!”
宿月:。
行。
确实是祭司大人和山中那只猛兽的结合体。
虽然祭司大人在宿月这里有点小丑了,但宿月完全不能轻视面前这只怪物,祭司大人和山中的那只猛兽似乎融合在了一起,那只猛兽的战斗力完全不容小觑。
而且,现在祭司的状态也不太对劲,可能是跟那尊纸身佛像有关,总之很明显是一个强的过分的状态。
游戏最终的boss战宿月也打过几次了,他并不慌,不过这个游戏虽然主线挺简单,关底的这只boss战斗力却好像格外的强,所以宿月还是十分谨慎。
“胆大包天!”妖兽,或者说祭司发出一声扭曲的怒吼,伴随着那声怒吼一道箭头形状的火焰激射而来,宿月灵巧地闪身躲过。
他没有和狂化的祭司缠斗的打算,毕竟任务的关键是破坏阵眼,只要破坏了那阵眼——
宿月看向已经完全向两侧打开的墓碑。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墓碑打开后,里面摆着很多照片,那些照片的边缘被一些纸做的小触角攀附着,好像数不清的吸血虫。这些当然是当做祭品的照片,每一张对应一个纸村民。
吸引宿月目光的是正中间的那张照片。
和许许多多穿着当地服饰,面无表情看着镜头的照片不同,这张照片中的主角穿着款式时髦的亲子款登山夹克。那是一个年轻的母亲搂着她大概四五岁年纪的女儿,正对着镜头微笑。
那个女人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好像山里的月亮。
是“依玛”。
还有石室里的那个被当做阵眼的小女孩。
照片里的她们和村子里的样子好像一样,又好像完全不一样。
妖兽的攻击主要用火,箭头形状的火线仍在向宿月激射而来,可这一次宿月没有躲,他手里那根木杖随意地横向一挥,一声金铁交鸣般的作响,那些火线竟然被宿月拦腰斩断!
气氛一瞬间静了下来。
宿月和对面妖兽化的祭司对视着。
半晌,宿月问:“她们是游客?”
“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祭司的声音在黑雾中回答。
“是玩家。”宿月说。
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在看到“依玛”母女照片的第一眼,他就已经确认了这一点。
“你杀了玩家,然后把他们的灵魂留在这里,变成你的纸人,被你所用吗?”宿月问。
如果赵朔他们在的话一定会很惊讶,宿月还会有这样冷淡的语气。
“外来世界的力量比这里更强。”祭司完全没有掩饰,甚至像是胜利者在炫耀,说话时宿月身后的纸身佛塑像发出一阵阵即将苏醒般的喀喇声响。
“把她们溺死在井里,她们的魂魄会有更强的力量,一次又一次,为吾带来更多魂魄,直到塑造出真身。”
祭司幽绿的眼睛看着宿月,毫不掩饰其中的贪婪,“你也很强,你的魂魄藏着令人垂涎欲滴的力量,你会成为吾最得力的助手,代替她成为向导。”
她说话时,狂风骤起,黑雾在风中摇晃。
墓碑下的土层出现奇异的涌动,仿佛有无数尸身在其下即将破土而出。
乱葬岗上风突然吹得很急,天色很暗,好像迫不及待要把孤身站在坟地里的年轻人吞噬殆尽。
宿月的视线却又落回墓碑上。
仿佛不论是脚下尸身复生的异象,还是对面那个已经“铸成真身”的祭司大人,都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他低着头,让人看不清表情,只能看见小半张白皙清瘦的脸。
过了很久宿月才开口。
“虽然你用神明的名义招摇撞骗,还在这个世界里挑拨玩家自相残杀,但那都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事情,我不和你计较。”
他的声音很淡,清晰地响在风里。
“可她们本来不属于这里,就算死在这里,你也不该让她们死后都无法离去。灵魂被拘禁,积累着罪业,为你的私心驱役,永世不得安宁。”
石碑上那张年轻母女的照片里,母亲搂着女儿,对着镜头微笑着,嘴角有浅浅的酒窝。让宿月想起最后“依玛”含着眼泪的脸。
再下面还有其他照片。
小个儿刘三,以及宿月没见过的人,在照片里有着各自不同的神情样貌,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来到这里的玩家。
宿月甚至在照片下面看到了一些笔记,他没有细看,也不想细看。
玩家是玩家,游戏是游戏,本应是一朝交集,随后尘归尘,土归土。
她们本来只是过客,至少可以解脱,而不是被邪术困在这个游戏世界里,在无数个周目里,永世不得逃离,永生不得再见。直到游戏破关的最后时刻,母亲才会忽然想起自己的女儿,无助地询问玩家,知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哪里,才会流下不属于“依玛”,属于她本人的眼泪。
雪亮闪电划过夜空,乌云在头顶飞速聚拢,最后一抹月色没入山后,干燥的大地上,似有一场暴雨将至。
“当啷”一声,手中木杖落地,宿月在这样的夜色里抬起眼,看向祭司。
“我本来只想让游戏正常的结束。”
宿月眼眸里没有任何表情,眼珠却像被一道无形的光华照耀,亮得摄人心魄。
“我现在改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