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若水古镇的早上,是个阴天,乌云弥漫在天上许久,半滴雨点都没落下。
林傲斯提着两个行李箱出了静慧客栈,往停在不远处的商务车走去,司机打开后备箱,接过林傲斯的行李。林傲斯边帮忙搬,边同司机说:“谢谢师傅!我领导临时改了高铁,提早了两个小时,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那司机笑着摆摆手,这小哥倒是客气,一早六点就把人叫醒,先是道歉改了行程,要提前走,又说给双倍的价钱。于情于理,都做得妥帖,没什么理由拒绝。“客气了,人到齐了咱们就走。”
“我去叫一下我领导。”林傲斯快步跑回静慧客栈,站在院子里冲着蒋乔舒的小院喊了一句:“ada姐,好了么?要出发喽?”
房间里的蒋乔舒没有什么可拿的东西,她五点就醒了,将所有行李收拾好,放到了门口。她推说自己还要去个洗手间,让林傲斯先出门。可实际上,之后她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桌上那个装满桂花的玻璃瓶。
她的手落在瓶子上,摸了又摸,听见林傲斯说话后,松开了手,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整个房间,就只剩下一瓶干桂花,曾经短暂地属于过蒋乔舒,又被她放下,留在若水古镇,孤零零地待在原地……
汽车行驶在若水古镇往高铁站去的路上,刚好经过一片蜜橘林。半开的车窗中,飘来阵阵清香。
林傲斯坐在副驾驶,他本来就是个善于交际的社交大牛,每回都要和司机师父侃天说地聊到海枯石烂。头一遭,他和司机不约而同地察觉到了身后的低气压,谁都没敢大声喘气。
橙黄的橘子挂在枝头,远远瞧着如一个一个的小灯笼,果然应了那句“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
蒋乔舒的视线本来是沿着汽车的方向,汽车驶过橘子林时,她转了头,视线望向了身后。“师傅,掉头。”蒋乔舒忽然说。
“啊?”司机转头看着林傲斯,“啥意思?去哪?”
“掉头。”林傲斯最是理解他的领导蒋乔舒,从来说一不二。她总有她的理由,比如从公司公事角度,每回她的坚持,后来从结果上看,都是事出有因,都是正确的。他转头问:“姐,回客栈么?”
蒋乔舒说:“是,回客栈。”
林傲斯看向窗外时,刚好瞧见陈竹抱着一个竹筐,上了一辆汽车。“诶,这不是陈竹么?”
蒋乔舒没回答他的问题,“改高铁,晚半小时那班。”说完,关上了窗户。
静慧客栈门口,蒋乔舒站在外面,不过三分钟,就看见陈竹从另一辆车上走下来。
陈竹仍是从前那模样,一脸天真,看着蒋乔舒笑,她怀里抱着的竹筐中,黄橙橙的一丛佛手柑,连枝带叶,是鲜切的,上头还沾着露水。她看见蒋乔舒穿着高跟鞋,那笑容就落了下来,眼中生了不舍的思绪,问:“姐姐,要走了?”
蒋乔舒冲着她弯了弯唇角,“嗯,忘了和你道别,又回来了。”
所以,她是走了,又回来了。为了……自己?离别的思绪还没来得及消化,陈竹就迎来了受宠若惊的心情,她将竹筐递给蒋乔舒,“昨天……答应你给你摘佛手柑了。这种鲜切的,我枝丫留得很长,每根下面都插了小试管的营养液,怎么摇晃都不会掉,放一两天没问题的。你回去将营养液拆掉,放到水里,这佛手柑能当鲜花那样放着看,半个月没问题。”她想,这样姐姐每天都可以闻到新鲜佛手柑的香气了,是不是偶尔也会想到自己呢?
蒋乔舒接过那个竹筐,抱在怀里,有黄色的佛手柑,有泛青的佛手柑,想来还未到完全成熟的季节,小竹努力将黄果都剪了来。她低头嗅了嗅,笑着说:“喜欢。谢谢小竹。”
她将竹筐往身边一挪,一脸懵逼的林傲斯忙抬手接了过去,打算放到汽车后备箱里。他不懂,所以ada姐改了两次高铁,兜了个圈子又绕回来,就是为了看陈竹?
“放我的座椅旁边。”蒋乔舒在林傲斯身后说。
“哦,好。”林傲斯那竹筐抱到后车座,坐到了副驾驶,和司机去聊天。
陈竹两手空空,垂在身侧,双眼只看着蒋乔舒,带着笑意。那眼神欲语还休,比说了离别赠言还让人觉得心酸。这个目光,蒋乔舒读懂了,她什么也没说,只笑着看她。过了半晌,“我……走了啊。”
那个“啊”字,是蒋乔舒不常用的语气,陈竹听出了些别的意思。她展开双臂,只抬起了一点点的角度,她没什么自信,嘴角微动,问道:“姐姐,要……抱一下么?”
蒋乔舒向她迈了一步,低头靠在陈竹肩上,手落在她后脊,拍了两下,淡淡地“嗯”了一声。
那声“嗯”之后,蒋乔舒要抽身时,后腰被陈竹按住,陈竹实实在在地拥了她一下,侧脸对着蒋乔舒,嘴唇落在她耳畔,低声问:“会再见面的,对么?”
她怕蒋乔舒不回答这个问题,又哀求着唤了句:“姐姐?”
这句话从少女嘴中说出来,如带了蛊,温热的气息好似一下子钻进了蒋乔舒心里,她明显觉得心上一颤,口不对心地说:“对。”
嘴巴竟然骗人了。
她半夜明明改了高铁,想不告而别。还把那罐干桂花落在了客栈里。
少女喜逐颜开,这才松开了怀中人,冲着蒋乔舒摆了摆手,“那你走。”好似这个决定是通过她准许的。
下一秒,她的手掌被蒋乔舒攥住,陈竹心上“咯噔”一下,背脊瞬间都冒了汗,说不好是什么样的期待。就听蒋乔舒说:“你手指流血了。”
陈竹缩了缩,“没事。”
她凌晨五点就起床了,要去林子里挑最好看的佛手柑给姐姐。她攀着梯子,拿着剪刀,满眼只有哪个果子不大不小、形状又好看、颠簸一路不会掉、放在姐姐家里还好看的的想法,一不小心被佛手柑枝上的刺划破了手指。
蒋乔舒没有松开,拉着她朝自己的小院走去,“伤口要清洁一下。”
“不用,不……”陈竹被蒋乔舒牵着手,走在后面,忽然噤声。她看着姐姐的背影,眼中多了一分不太确定的神情。她忽然想得寸进尺一点儿,若是可以,说恃宠而骄也行,她很是故意地“嘶”了一声,“姐姐,好疼啊。”
“现在知道疼了?早干嘛去了?伤口都结痂了。”蒋乔舒责备着。对于自己脱口而出这样的话,说完她也很诧异。她好像从没有如此关心过谁。
“早的时候,想着给姐姐送佛手柑啊。”陈竹觉得自己像只狗,明目张胆地求主人表扬。
“一会儿清理消完毒就不疼了。”蒋乔舒觉得自己在哄着一只小猫,明知道它是故意黏在自己身上,可又想顺着毛捋两下,宠溺它一下。
房间里,蒋乔舒取出医药包,拿出酒精湿巾和创可贴,“自己擦一下,会很疼。”
“姐姐给我擦,就不疼了。”陈竹撒娇说道。
“疼是因为酒精杀到破口,不是你擦还是我擦。”
陈竹伸出右手,五根手指只只分明按在桌上,显然,应是她拿着剪刀的时候,手掌向前出力,一根刺从她中指处划过,而后那根刺连带着无名指、尾指刮了过去,有着一道十分明显又一脉相承的划痕。中指受伤最严重,其余两根手指只是擦破皮,冒了点血丝。
“喏……”陈竹冲着手指努努嘴,“右撇子,右手废了,擦不了。”
善于解决问题的职业病,在提醒着蒋乔舒,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用力,左手打配合,撕开酒精湿巾的包装,易如反掌,好么。理智无比清醒,感性却跳出来占据了上风,蒋乔舒拿起酒精湿纸巾,撕开了包装,“那你忍一下。”
酒精湿纸巾落在少女纤细又修长的中指上,本该白玉无瑕的手指,被血色划破,看着让人心生不忍。
蒋乔舒将湿纸巾折了一角,试着绕开伤口,只擦边缘,可在少女指尖抖了两抖时,她发现自己许还是手重了,“疼了?很快就好。”
“不疼。”陈竹没说谎,确实不疼。
她只觉得手指颤颤,如过了一股电流,里面的电子并不均衡,时而湍急如奔涌,时而细缓如长流,恰到好处地在瘙着她的痛处,无比舒适。
只可惜,那股电流很快就断了。
三个创可贴裹在了指尖,看着又笨又好笑,陈竹笑着说:“谢谢姐姐。”
蒋乔舒将用过的包装纸丢到垃圾桶里,重新装好医药箱,放回原处,说:“走了。”
陈竹起身要去送她,就瞧见小茶几上那罐子自己送给姐姐的桂花。原本满是笑意的脸,忽就阴沉下来。
因为陈竹发现,姐姐她本来走了,可却没带走那罐桂花。
蒋乔舒这个人,做事一板一眼,极有规矩,古装弄头发时,卸下来的一字卡,她会全部放到小瓷盘里,将上面卡落的头发一根一根拆卸,丢到垃圾桶里,再将发卡归拢到同一个方向;明明客栈有人打扫,她用过的医药箱,会清理好垃圾,摆放到原本的位置。这样的人,她怎么会将这么明晃晃的一大罐子干桂花,忘记在茶几上呢?
除非她一开始,就不想带着这个玻璃罐子走。
她不想提醒蒋乔舒,虽然她希望姐姐可以带走这罐桂花。好像只要蒋乔舒带走,就是懂得了陈竹的心意一样,虽然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也许姐姐只是觉得这罐子沉,也许只是真的恰好忘了……陈竹编不下去了,没有什么也许,她只是不想带罢了。
走着的蒋乔舒发现陈竹落在自己身后,她回头看向她,起先看起来心情不错的少女,如今脸上多了一层薄愁。回头时,眸子里扫过那罐明晃晃的桂花,心道,原来是因为这个。蒋乔舒停下脚步,站在门口,“小竹?”
“嗯。”陈竹抬头看她,眼中无波无澜。
“把那个递给我。”蒋乔舒没有说“那个”是什么,也没有指,没有看那处,眼神只落在陈竹身上。
陈竹转身单手拎起玻璃罐子,递给蒋乔舒,什么话都没说。
“好好抱着,”蒋乔舒忽然觉得很好笑,小竹子明显生气了,可偏不说出来,她说:“一只手拎着,若是掉地上摔坏了,你赔给我么?”
心里明明已经受伤了,可又觉得必须要认真地对待姐姐的每一句话。陈竹心里的那只兔子,偷偷躲了起来,去舔舐伤口,她的躯壳说着:“你肯要的话,多少我都赔给你。”
看着少女压抑着委屈又不肯表示出来的那种表情,蒋乔舒忽觉心上一酸,好似被人捏住了,还有点疼。她似是短叹了一声,说:“赔给我再多,跟这个也不一样。”她转身朝着门外走去。
陈竹双手抱起了玻璃罐子,亦步亦趋跟着蒋乔舒,直至到了门口,才后知后觉回味出了些言外之意。商务车的自动门已经打开,蒋乔舒低头才要上去,胳膊就被陈竹拉住,“怎么不一样?”
“什么怎么不一样?”蒋乔舒转头,明知故问。
“别的桂花和这罐子里的怎么不一样?”陈竹指着玻璃罐子问。
蒋乔舒虚起了眼睛,故作思索地“嗯”了一声,说:“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她站在车门口,在等着她的小竹子与她作别。
“哦。”显然陈竹不满意这个答案,可她知道,她也再问不出旁的话来。
副驾驶上的林傲斯回头,“拜拜,小竹!我会想念你的!”话音才落,一罐子干桂花就朝着自己砸来!好在林傲斯眼疾手快,接住了玻璃罐子,“诶!你这少女,很暴力啊!”
手上空了的陈竹,一把抱住蒋乔舒,将人实实在在地拥在自己怀里,鼻尖于她发丝上深深地嗅了一口,唇边似有若无地落在她发丝上,贴了贴,说着她心底的话:“会回我微信么?”姐姐不想带那罐子干桂花的,她还提前改了高铁,就是想将这段旅程,如假日一样,抛在脑后的,对吧。那她可能离开这里后,再也不理小竹子了。
“会。”蒋乔舒松开陈竹,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回答道。
商务车已经消失于若水古镇,静慧客栈的门口,那个少女坐在门槛上,仍望着那个方向,久久不能回头。
慧姐走过来,“干嘛呢?”
陈竹说:“妈,我好想她啊。”
慧姐笑道,“我要是早些年给你生个姐姐就好了,这么舍不得么?”
“你生的我不要,我就要她。”陈竹痴痴地说。
“那你去上海上班啊,”慧姐将女儿从门槛上拉起来,“贺引桐给我打过电话了。你毕业之后一直把自己困在若水古镇,其实……”其实是因为我,慧姐只说了一半,停了下来。
她发觉这样聊下去,这个话题,会成为母女间多年来相依为命的相互牺牲,这个对话就太过严肃了。她不想,也不能,哪怕只是一丁点儿,触碰到女儿敏感又难过的神经,她也不想去试探。
慧姐打了一下陈竹的屁股,一脸得意地笑着说:“其实我觉得,如果你是担心我,那就大可不必了。毕竟,老娘现在有男朋友。你张叔对我多言听计从,你是不是也知道?”
陈竹鼻腔里哼出一声笑来:“是是是,您老人家情场事业双丰收。”
“你才二十出头,就应该去大上海摸爬滚打一下,哪怕你血本无归呢?是不是?接触下社会嘛。”
“血本无归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陈竹推着慧姐的后背,“赶紧赶紧!去赚钱吧,万一你闺女血本无归了,还得过来啃你这座活菩萨呢!”
慧姐笑笑着走开。
深秋的风刮了过来,吹落了门口金黄色的银杏叶。
“喜欢一个人,需要多长时间?”陈竹仰头望着在空中旋转的银杏叶,自问自答道:“一秒,见她从我眼前路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