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燃迄今为止有限的人生里,他是一个各个方面,自己都很满意自己的一个人。
他在校打架没输过,赛车场飙车没怂过,在塔克拉玛干全油飞沙梁也没退缩过。
二十三岁,当打之年。
他应该在收车台享受那些拥趸幸福的时光,他还没跑过川藏北线,二十三岁的环塔冠军,他的光辉履历明明才刚开始。
即使看过的医生都告诉他,这颗肿瘤还没有定性,而且他身体里没有其他肿瘤,那么这是个好现象,它很大概率还是有得治的。
然而问题又卡住了,没法开颅,没法活检。
可即便如此,这对景燃来讲并不是存活的希望,而是对他所热爱的一切,做出了最后审判。
他将永远成为拉力赛的看客。
景燃已经不在乎那是什么性质的肿瘤。
掌心里幸运饼干的字条上还沾着一些饼干渣,充斥着黄油的味道。
总有人会赢,总有人会出生、会死亡、会生病。世界就是这样运转的,神每天听到最多的话大概就是——“为什么是我啊”。
闹心啊,拧巴啊。
艺术就是拧巴,艺术源于生活。
生活拧巴成这样,艺术能不拧巴吗。
景燃苦笑,闭环了。
登机通知又响了一遍。
「小画家:我一定会非常想念你。」
「小画家:旅途愉快,闲人弟弟。」
景燃笑笑,回复,谢谢。
至于会不会再见,景燃不知道该不该再见。一心赴死的人,实在是不应该让自己、让别人再多些留恋。
于是景燃收起手机,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
燕岁有一个剧本一样的家庭。
同母异父的妹妹,异父异母的哥哥。他们之间可以随意排列组成一个用血脉连接的家庭,唯独燕岁会断开一截。
好在燕岁连任何一截都不想有,甚至很希望某天母亲忽然告诉他,你是捡来的,你爹娘是谁我也不知道。
从赫尔里画廊离开后,燕岁慢悠悠地走到巴黎第四区,景燃当初住的酒店就在第四区,他想走过去把眼镜拿回来。
降温后的巴黎夜晚依然很多人,而且路人们的穿着四季皆有,从短袖短裤到羊绒大衣羽绒服。燕岁有时候也会偷偷观察路人的打扮,尤其法国人喜欢神秘感,他们喜欢把店开在正常人想不到更找不到的地方。法国人的穿搭也是这样,漂亮的裙子藏在大衣里,只露一些裙边。
以前阿笙说,觉得人在国外是件很没有安全感的事,语言不通,环境不熟,举目无亲,像个断了线的氢气球。然而刚巧,这些都是燕岁向往的。
他瞄到一个青年,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样子。
巴黎夜晚像个巨大的黑色雨伞,街道很窄,这条街的路灯没那么亮,给了夜晚充分的尊重。
青年的身型颀长,穿一套黑色衣裤,身材比例颇有美感。窄腰,虽看上去不盈一握,但他侧身时刚好一阵风将他t恤布料吹着贴在皮肤上,不难看出这劲瘦的腰肢有着不容小觑的肌肉。
真的……很像景燃。
几乎是一模一样了。
他抬脚便走过去,青年在马路对面的路灯下,然而路面的前车灯们几乎要连成一根根光柱,车流完全不给他任何横穿马路的可能性。
接着燕岁自己也冷静下来,他拎着画袋的手又攥了攥。
明明已经好好道别了,不要因为自己没有朋友,就抓着一个比较友好的路人一个劲儿的薅。
人行道旁没有护栏,走一步就是机动车道,燕岁在车流前站了一会儿。十年的漂泊,十年来,他流浪在世界各地,他也遇见过有趣的,聊起来投机的人,但从未深交,更不曾暴露过自己是amulet。
孤独的人就是这样,他们否认人类是群居动物,拒绝接受情绪投喂,也对其他人类不抱有期望。
与其说构筑一个堡垒,不如说让自己心如磐石。
虽说站在这里和吸尾气无异,但燕岁还是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
“站那儿!”
燕岁一怔,扭过头。黑色衣裤身材颀长的青年不知道什么时候从马路对面过来了,走到他身边,“大马路旁边发呆?多危险啊。”
“你……”燕岁望着他,倏然一笑,“景燃?”
什么堡垒什么磐石。
景燃眉心微蹙,“巴黎的路怎么回事,没有限速拍照吗,这好几辆车起码都开到70多了。”
“这里限速50,但交警一周就能在这里开出一万多张超速罚单,所以……”
景燃点点头,“所以这是法国人的抗议?”
燕岁赞同,“某种意义上……是的。”
“巴黎人钱多烧的吗?”景燃不解。
“有些公司会报销上下班的罚单。”燕岁解释,然后眼珠子一转,问了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你没走啊?”
景燃笑了,“不然你现在看着的是……?”
“好了过来点儿。”景燃没有背包也没有行李箱,拉着他手腕把他拉回人行道中间。
远处埃菲尔铁塔亮起了灯,从他们身边走过的都是陌生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也没有人在乎他们是谁。
没有人追着景燃问,你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退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也没有人对燕岁指指点点,就是他和他妈,把豪门原配太太气跳楼的。
天公作美,滚滚惊雷。
两个人同时抬头看向一碗浓墨般的天穹。要下雨了,闪电照亮城市的下一瞬,雷声炸在半空,当即便起了风,大家抓着衣领加快脚步,在这雷雨如泄洪般倾下来前,燕岁被拉了一把。
雨幕把两个人的空间缩在一个窄窄的屋檐下,旁边景燃无奈地望着外面,“巴黎怎么跟西雅图似的,好好的就下雨,完全不讲道理。”
“……是啊。”燕岁好像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腕了,它被景燃抓在手心里。
今天燕岁没戴手表,今天也没有悉心打扮,没有一百万的法拉利在手上,也没穿那件能显得自己有一米八三的战壕风衣。
他偏头看看景燃,自己的身高只到他耳尖高一些的位置,于是问他,“你多高啊?”
“我?”景燃回想了一下,“185的样子吧。”
“我觉得是187。”燕岁认真地纠正他,然后用另一只,没有被握着的手,轻微在自己的头顶和景燃的脑袋比划了一下,“因为小半个头大概是7厘米,我有180,那你起码得有187。”
……可能是“必须”得有187吧。
景燃欲言又止,同时欣赏着燕岁既坚定又动摇的表情,仿佛自己把70分的卷子改成90分的小孩儿,捏在手里等着一顿薛定谔的揍。
“啊,差不多,是187。”景燃说。
雨声太大,盖过了景燃嗓底的哼笑,这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放行的意思。
这十年来燕岁住过不少国家,然而南半球也好,常年阴雨的西雅图也好,这些外国人真的很不爱打伞。燕岁真的很费解,这是下雨,是自然现象,不是观音菩萨在用柳枝恩泽大地。
“其实……我刚出国那会儿,第一次来欧洲的时候,总感觉这些人下雨不撑伞,是强撑着‘我很ok’的样子。”燕岁说,“后来才知道,他们是真的钟爱自然天气。”
景燃看出屋檐外,嗤笑,“真的,怎么回事儿呢,这个天淋雨多冷啊。”
说完,他很自然地松开燕岁手腕,握了一下燕岁的手,“你冷吗?我拎吧,你手好凉,过来点儿。”
“喔。”燕岁听话地往旁边挪了一步。
景燃把他手里的画袋拎到另一只手,观望了一下这条街,“你在这等,我去对面买把伞。”
“对面?”燕岁指了指横向瀑布一样的车流,“你过去的这段路,还不如跑去我家等雨停。”
确实。
跑回布朗太太的小楼房只用了三分半钟,如果是景燃去到马路对面买了伞再折回来,起码也得五六分钟。
这真的是个非常有年头的楼房,景燃一度很担心自己这淋的一身的雨会把地板给浸朽了。
嘎吱作响的老旧房门在礼貌地和客人问好,宛如这个家里慈祥的老太太,还有汩汩渗雨的窗缝,物理上的口若悬河。
景燃觉得自己应该保有礼貌,比如礼貌地问他,“amulet先生,你一幅画卖了快两万美金,为什么住在这……么古朴的房子里?”
燕岁忍着笑,从卫生间里拿出一条毛巾给他,“苦难激发创造力。”
“是我不懂了。”景燃拿过来,擦着头发。
“是你不懂了。”燕岁点头说。
这间房子不算大,一室一厅,一个人住足够了。而且看方向是朝南的,客厅里一组小小布艺的沙发,和一个只比普通咖啡桌大一些的小圆桌,燕岁当作餐桌用。
“你坐,我烧点热水。”燕岁说,“啊,我给你拿一套干的衣服你先换上吧,别着凉……景燃!?”
咚。
景燃也不想的。
但他脑袋里有颗肿瘤。
一颗明明都已经快要忘记了,它刷了一下存在感的肿瘤。
在初期,你会偶尔失去平衡,视野会模糊,四肢会有些不协调,大脑给身体发出的指令,身体偶尔会没办法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医生告知了他这些。
当然,初期,只是偶尔。
现在出现了这个偶尔。
燕岁立刻跑过来,蹲下,试图把他拉起来,“你是不是被绊到了,不好意思啊,我在家随手丢东西。”
景燃摔在椅子旁边,他撑着椅子重新站起来,然后低头,他脚边有一条牛仔裤。但他很清楚,自己并不是被这条裤子绊倒的。
“抱歉……”燕岁抱着他的胳膊让他在椅子上坐下,捡起裤子,一双澄澈的眼睛盯着他,“痛不痛啊?怎么办……喝点热水?”
景燃是直接跪摔,膝盖着地,动静特别大,属实把燕岁吓得不轻。
“哦对,冰块,我有冰块,你快把裤子脱了。”燕岁把牛仔裤往沙发上一丢,跑去冰箱,哗啦啦地铲冰块塞进保鲜袋,然后又去卫生间找毛巾把它包住。
手忙脚乱,张皇失措,几粒冰块掉在地上。景燃觉得好了点,他站起来想去捡,可视野中那地板上小小的冰块出现四个重影,他分辨不出那个才是冰块本身。
算了,坐回去了。
第一次出现这种短暂失常的时候,他和他的领航员都觉得不是什么问题,顶多就是睡眠不足,训练强度太高,以及赛期神经太紧绷。
甚至他在头晕目眩的时候,还能够开着150多码的车在冰雪路面上漂来漂去。
当代年轻人嘛,一半以上都是亚健康。
直到他看见检查报告。
景燃垂眼,定定地看着地板的冰块,等着它们回并成两个。
“你怎么还没脱?”燕岁蹲在他面前,抬头。
一张白皙俊秀的脸,眨巴着纯良无辜的眼睛,说着小流氓的台词。
景燃被逗笑了,“没关系的,没那么夸张。”
“那你去洗澡吧。”燕岁说,“水温我已经调好了。”
为了避免你来我往推脱几个回合的“你先洗”,景燃点头了,他洗澡很快。
而同样也为了不让燕岁白忙活,景燃把冰包接过来,“这个放回冰箱,我洗完澡再敷,好吗?”
感觉自己被哄了,燕岁撇撇嘴,“怎么跟我摔了似的。”
“没有。”景燃笑笑,“是我摔了。”
燕岁站起来,刚好灶台上的水壶吱吱叫着,水开了。
“那我给你泡点热茶,你先洗澡,别再笨手笨脚了。”燕岁说。
“好。”景燃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