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岸,今日晴。
微风。
燕岁在海岸线的咖啡厅外坐着,他在画画。
今天的风比较友好,不像前两天,前两天西雅图的风简直是物理脱发。
他头发有些长,盖住了一半耳朵。低着头,风稍稍掀开些他头发的时候,瓷白的颈部皮肤上,赫然有一道青紫的淤痕。
炭笔在速写纸上顺畅且丝滑,被削成“一”字型的笔尖变换着方向,在纸面画出的线条随着他持笔角度的变化而粗细不同。
燕岁在画远处的船,没有色彩,但完全不沉闷。旁边小圆桌上是他的咖啡,还有吃了一半的可颂。
不多时,服务员端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盘,“先生,您的泡芙,咖啡还需要续杯吗?”
燕岁抬头,微笑,“谢谢,不需要了。”
人类的大脑需要糖分,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又一阵风吹过来,服务员是个年轻的姑娘,视线不由地在燕岁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这是个非常好看的亚裔青年,穿一件很薄的浅灰色圆领毛衣,亚麻的裤子,干净的帆布鞋。
椅子旁边靠着他的画袋,他整个人在风里很单薄,薄薄的眼皮,薄薄的嘴唇,薄薄的下颚。
皮肤白得过分,所以那阵风扬起燕岁侧颈的头发时,服务员看见了那道痕迹。
年轻的服务员犹豫了片刻,又一次走过去,询问他,“先生,您需要帮助吗?”
燕岁回以一个礼貌的微笑,“谢谢,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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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许卿耀来找他,都会搞一些意外、手滑,或是不小心地磕到他一下,打到他一下。
燕岁对此能忍则忍,毕竟是他妈妈带着他挤进了他们那波天富贵的家庭。
是他妈妈做了那么多年的第三者,终于在十年前熬死了许卿耀的娘,人家尸骨未寒,他们娘俩就住进了许家大宅。
燕岁有得选吗?
有。
比如现在,他已经十年没回过国,上次和妈妈见面,大约是九年前。
他只能以这种漂泊的方式为母亲赎罪,所以挨许卿耀两下,他也认了。
毕竟……即使是漂泊,他的生活,也是很多普通人穷尽一生都体验不到的。
西海岸又起风了,入秋后就是这样,接下来一直到圣诞节,再到来年春天,这座城市上空都会涌着冷灰色的阴云。
西雅图的雨季,比伦敦还要久。
今天恐怕是这一年里,西雅图最后的晴天。
所以他今天特别到海边来,画下了这黑白色的晴天。
“你好,中国人吗?”
忽然脑门上有个声音。
吓得燕岁一抬头。
青年站在他背后,利落的短发,燕岁的视角刚好看见他锋利的下颌线。燕岁下意识“嗯”了一声。
这青年穿得比燕岁还薄,一件纯黑色的短袖t恤,海风吹过来呼哧呼哧地响。
“你画画好厉害啊。”青年笑了起来,稍微歪了下脑袋,看着他得画,“真厉害,虽然不是彩色的,但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大海。”
燕岁抿抿唇,“或许……是因为有条船?”
说完,青年笑得更深,“是哦,也不是……说不好。”
燕岁不太喜欢被陌生人搭话,所以点点头便不再接话,等着此人自己识趣地离开。
然后这青年挪开了几步远,燕岁以为这段对话到此为止时……
咔。
燕岁循声看过去,目光里带了些错愕。
青年走开两步远居然是为了点烟,他抽了一口,夹下烟,问,“你会画人物吗?画一张多少钱?”
燕岁指了指朝这边走过来的警察,“这条街禁烟。”
警察一声底气十足的“hey!sir!”把青年震得差点没夹住烟,燕岁趁机把泡芙塞嘴里,背上画袋从这儿溜了。
等到青年灭掉烟、道了歉,给警察看完自己的护照,再一扭头,只有一桌海鸥在疯狂地啄着燕岁盘子里剩下的半块可颂。
并且像偶像剧一样,燕岁跑得仓促,留下了一张画着什么的速写纸,被风吹到青年的怀里。
青年摁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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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要下雨了喔!”电话里的女生说,“你还不过来吗,一屋子人等着你呢!”
燕岁举着手机,他正在十字路口等红灯,“快到了……唉,我一个这么老派,还徒手画画的人,何必参加你们的时装秀啊。”
对方笑着说:“哇你堂堂弗洛伦萨国立美院毕业的人,就不要妄自菲薄了吧!”
燕岁苦笑,“我只是不想在今天打工。”
他过了马路后,在路边商户的玻璃反光里稍稍撩起侧颈的头发,看了看那条淤痕。
“帮帮忙嘛,我能找到的艺术家就只有你啦……”女生在电话里强行撒娇,“快点过来!挂了啊!”
燕岁说了拜拜之后收起手机,并且加快了些脚步,空气里有雨水的潮湿味道。他来到这座城市两年,意外的居然很习惯这样的天气。
他可太喜欢雨天了,城市变成统一的色调,听觉环境被雨声主动降噪,所有低落的情绪都可以推给“因为在下雨啊”。
帆布鞋踩着地面,发梢随着他小跑的动作颠着,然后燕岁停了下来,刚好旁边是一间很小的手工艺店。燕岁进去买了条围巾。
“抱歉。”燕岁推开mage公司4楼的某个玻璃门,“我来晚了吗?抱歉。”
“不晚!”女生抱着文件夹朝他挥手,“过来坐,帮我们挑衣服!”
这是个小厅,摆着五六个挂满衣服的衣架,把燕岁叫来,因为今年冬季的主题是油画。
这些衣服都是油画的色调,比如莫奈在睡莲上的经典法国群青,比如油画里较为常见的,用蓝灰、浅宝石绿、淡品红调成天空的颜色。
燕岁在女生旁边坐下,他淋了一小段雨,有些狼狈,与这里光鲜亮丽的时尚人士坐在一起略略突兀了点。
“阿笙,有纸巾吗?”燕岁问。
被叫做阿笙的,就是把燕岁叫来这里的女生,也是个中国人。
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纸,递给他,“你这围巾摘了吧……啊,特意搭配的吗?那就戴着吧,挺好看的,这叫……叫什么色?”
燕岁在紧迫的时间里依然保持着理智的审美,在街边小店里买了一条浅米色的围巾,来搭配自己灰色的毛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慵懒但不散漫。
“呃……”燕岁低头看了眼围巾,“可以用毕加索的咖啡棕混蒸栗色。”
阿笙噢着点点头,“好了,开始了。”
这个步骤是为时装秀挑选衣服,虽说所有衣服都是为了mage时装秀精心设计的,但依然要进行这最后一个筛选环节。
所有参加时装秀的模特要在今天试穿现场的这些衣服,然后由坐在这里的,对时尚或艺术有所建树的人们进行投票。最终选出参加时装秀的衣服。
燕岁被阿笙强行叫来了这个场合,阿笙是他小时候邻居家的妹妹,来到西雅图后才联系上,也是燕岁在外漂泊的这十年里,可以说唯一的朋友。
既然答应了,那么肯定要认真些。
大家都拿着小本子和笔,记录这些衣服的编号和见解,燕岁的画袋里纸笔都有,于是弯腰,打开拉链伸手进去拿。他刚好有个新的速写本。
然而手刚刚探进去,燕岁骤然脸色沉了下来,心跳似乎漏了一拍。
他有些慌乱地在画袋里摸索,动作碰到了旁边的阿笙,阿笙询问他怎么了。
燕岁说:“我丢了一幅画。”
阿笙:“嗯?丢了?什么画丢了?”
“我给小宝写生的那幅画。”燕岁的声音在嗓底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
阿笙一愣,“小、小宝的画?”
“怪我。”燕岁望着地上自己漆黑的画袋,“我就不该随身带着……”
小宝是燕岁从前养的一只金毛,已经过世了。
那张小宝的写生是他画过最好的,那年燕岁十五,小宝刚刚跟别的小狗打完架,打赢了意气风发地回来院子里,高高昂着脑袋看着燕岁。燕岁把它画了下来。
有些状态下,那样手感的画,这辈子都无法再复刻一次。
为了充分让在座的各位有着时装秀的真实感受,现场响起了音乐。
此时海岸线咖啡厅外的青年摁住了飘进怀里的纸。
他拿起来,空白的。
再翻个面,一只狗狗,不难看出这是一只骄傲的狗狗。
然而青年的视线下移,看到了这幅画的右下角,有两行字。字迹很漂亮,确实是那样长相的人会写下来的字。
下雨了,青年站在咖啡厅的屋檐下。
他轻声地念这两行字——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