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静, 粘稠得仿若泥浆般的血肉蠕动的声音在耳边盘旋不停。温惠抱紧双臂,闭上眼睛,脑海里闪现的仍旧是刚才目睹的画面。
她觉得自己还在梦里,梦里的场景无论有多离奇都是有其合理性。她现在需要做的, 就是闭紧眼睛, 等到再次醒来, 离开这个怪异的梦境, 她就能回到真实的生活中——
她躺在郑松的怀里,两人在困意渐消的同时迎接清晨的阳光洒满整间屋子。窗外是连绵暴雨, 阴郁、潮湿、冷寂, 而屋内充斥着令人安心的温暖、和煦、舒适。
最令温惠动心的, 是郑松在意识朦胧的时候,和她目光对视,漆黑莹润的眼瞳里装满她的身影,继而像是洒满房内的阳光,瞬间便亮起来。尽管看了无数次, 但每次和他目光对视,那种只能看见她、因她而欢欣满足的神情使她心动且沉迷。
温惠想到很多, 脑海里的画面一帧帧地播放, 继而像是按到某个按钮, 时间倒回到两人相识的时候、结婚的时候, 郑松的言行、想法, 她和他同床共枕数月, 早就了解得很透彻了, 此刻身边的郑松真的是他吗?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温惠揪住被角, 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像是无家可归的小猫, 如果她睁开眼睛, 想必里面盛满惶恐无助。遮住她的棉被挡不住她畏惧的战栗。
——怪物降临的那日,她并不是一无所察。
温惠记起那场恐怖的噩梦,梦境的内容竟然清晰到她醒来还能记得其中的细节,似乎就是从那天开始,郑松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她细细地捋顺脑海里那团杂乱的线条,想到某事的时候,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冷颤。
那天、那天的事情历历在目,给她造成的震撼至今回想仍像是吞了块又冷又硬的石头,硌得她心寒——郑松质疑她出轨、指责她不知检点、谴责她的道德。
她现在才明白,他的指责不无道理。
她确实背叛了他,即使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都无法反驳这一事实。
温惠的眼泪决堤般涌出,她在感到恐惧的同时,又有股强烈的愧疚感席卷而来,她使劲捂住嘴,还是没忍住泄露一丝哭声,像是孱弱的乳猫低吟。
宛若遭遇地震的城市满地废墟。郑松穿着救援服装,顶着烈烈的风走向她,言语温柔关切。
“这个地方不安全,随时都有可能二次坍塌。如果你想在某个地方安静地待一会儿,可以到我办公的地方。别担心,我是医生,专门解决心理问题的。”他朝着温惠调皮一笑,温惠那颗孤独寂寞的心被他关切的话语挑动。
往昔美好的画面,随着婚后生活褪掉鲜活的色彩,以至于她此刻再回想和郑松的相处,最先涌出来的,是男人穿着家居服,和她在厨房忙碌的画面。
如果说对郑松的第一印象惊艳又深刻,那么最近的相处则像春雨润物无声,在她不知不觉间浸透她的生活......温惠感到更深更深的愧疚将她淹没。
如果她能够早点发现,郑松是不是就能获救?
她是不是就不会承受......
指甲刺破皮肉,她从那股不明不白的羞愧感里抽身,再回神的时候,满脸都是泪水。
她背后的床面一塌。
男人微哑的嗓音响起:“......惠惠?”
温惠噎了一下,呼吸停止。
用力闭着眼睛,不敢再回忆之前撞见的画面,想象中被血肉裹缠的画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男人的手臂,他伸到她的胳膊底下,抱住她的腰,不容撼动的力道抱住她翻了个身,变成面对面的姿势。
之前温惠蜷缩在被窝里,实在太恐惧,就悄悄地翻身用背对着郑松。郑松当她是睡觉不老实,并没有在意,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听到她发出声响的时候,他的心瞬间揪起来,尤其是有低微的哭声响起,他被铺天盖地涌来的恐惧笼罩——惠惠发现了吗?他顿时懊恼,不应该待在卧室的......
温惠不敢喘气,更不敢睁开眼睛。如果她睁开眼睛,面对的会不会是面目全非的怪物?那样她会吓死的,只是想想那样的画面,她就喘不上气,只能假装睡觉。眼泪却是不受控制的涌出,很快就打湿她的睫毛。
啪嗒一声。
灯光亮起。
温惠能够感到郑松在观察她,他的目光温和柔软,此刻却带着陌生的侵略,像是凶恶的猛兽在打量食物,她再次被想法惊到,寒意由脚底升起,攀到后脑的同时她颤抖起来。
眼皮被轻轻碰了下,温软,湿,热的唇擦干净她眼底滑落的泪珠,吻到眼下的时候,她下意识地睁开一条眼缝。
白亮的灯光能够清晰地照出脸部的细节。男人的肌理紧凑滑腻,隐隐藏着股诡异的涌动感,仿佛在皮肉里面有鼓动的血脉......
或许是之前的场景给她带来的冲击力太强,看到郑松她总是免不了胡思乱想。
隔着半拳的距离,温惠在他困惑的眼神下,渐渐地放松起来,她缓慢地掀开眼皮,装出刚睡醒的样子,语气微有些抖:“我在睡觉,你开灯干什么。”
她在观察他。
他同样观察她。
郑松不确定刚才的画面有没有被她看到,他抿掉唇边沾染的泪渍,咸咸的。
他专注地望着温惠:“惠惠,你醒来有看到什么吗?”
温惠肯定不敢承认:“啊?你在说什么......”藏在被子里的手握紧,她故作镇定地道:“我应该看到什么?你还没回答我,不睡觉开灯做什么呢。”
郑松冷静道:“我睡不着,到窗边站了会儿,还在下暴雨,我看到有奇怪的东西落地,然后就听到你的声音。是不是那些东西吵醒你了?”
他摸摸她的脸,温度冰凉,室内温度二十多,她盖着厚被,不可能有这么凉的体温。郑松眼神暗了暗,轻声询问:“惠惠,做噩梦了吗?”
温惠垂眸,躲避他的视线,嗯了声:“噩梦,是,是噩梦吓醒的,”男人眼神专注,仿佛在她身上点了把火,她感到浑身都不自在,不停地吞咽唾沫,巴掌大的脸写满不安,就在她准备说点什么好安全度过夜晚的时候,灯光骤然灭掉。
温惠一愣,抬眼。
郑松躺回原位置,抱紧她:“睡觉吧惠惠。”他将她的脸按到胸口,温热的胸膛裹着心脏,察觉到妻子的靠近,正在有力且沉稳地跳动着。
温惠贴着熟悉的位置,却再生不出半点甜蜜的心情,仿佛有把刀悬在头顶,随时都可能斩落。
......
一夜惊梦。温惠睁开眼睛,就和郑松的眼神对视,他仿佛整夜没有入睡,眼球爆出杂乱的血丝,面色憔悴,她难掩心疼,刚要开口关心他,那些话就被堵在喉咙里,她瞪大眼睛,旋即盯着别处。
“你,你没睡好吗?”
郑松的脸色骤然转沉,精心捏造的面容有些微的扭曲,那双只是有些血丝的眼球刹那间弥漫着杀戮般的猩红,和他这幅恐怖面貌截然不同的,是他散发出来的气息。
蔫头耷脑,彷徨失措。
他嗯了声。
温惠没再回应他,掀开被子,换上衣服。
郑松:“惠惠,你去哪里。”
温惠站直,背对他,想回头笑笑,又怕自己僵硬扯出的笑容暴露她的紧张,就那么面朝着墙壁回答:“我,我洗脸刷牙啊,你早上想吃什么?”
话出口,她心脏紧缩,他要是说想吃她怎么办?她连忙弥补道:“......冰箱里有蛋饺!我煎几个蛋饺,再煮碗,煮碗小米粥行吗?”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罚站似的站着,直到听到郑松说了声好,她如释重负般逃到洗手间。
关门,拍着胸口大口喘息。
镜子里,女人黑发凌乱,脸透白,眼里盛满慌张恐惧,平日贯穿的颇有温柔味道的开衫半裙,换成宽松卫衣和休闲裤。
她叹了口气,后背靠着墙壁,不知道该怎么办......
温惠收拾好心情,她搓了搓泛白的脸,不住地安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怕......按照新闻播放的内容来看,她身边的这只怪物应该是最强悍的那类,他在降临的最开始留下她的性命,温惠偏向于是用做储备粮,或者再难听点,怪物在她身上尝到新鲜的滋味,毕竟温惠和他晚上的生活还是很和谐的,想到这里,她就明白那些奇怪的玩具是怎么回事了......
别想奇怪的东西!温惠强硬地扯回乱飘的思绪,回到目前至关重要的生命安全方面:
只要保证他的食物充足,短期内他大概不会吃掉她。
回想往日的相处,他对人类的食物并不排斥。
这是个好现象。
尽管温惠安慰自己一通,得出性命暂时安全的结论,还是难免有些迷茫。
心脏像是被挖空似的。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朝着厨房走去。
厨房里,郑松系着围裙,敞开冰箱,拿出一整包蛋饺,起锅热油,放在里面煎炸。
油烟滋滋冒,烟气缭绕。郑松的动作娴熟,用温惠教过他的知识,将蛋饺的两面炸至金黄,盛出放到碟子里摆好。
他听到温惠的脚步声,挺直脊背,没等到她走进来,微有失落,他调整好心情,回头看她,见她正站在门口,单手撑着墙壁,故作镇定却难掩畏怯地朝着他笑。
郑松满心苦涩。
他用寻常的语气说:“还是我来做吧。惠惠,你昨天被吓到了,又做了一夜的噩梦,今天要在家里休息,其他事情都交给我。”
他垂头,继而又笑起来,目光温柔,专注地落在温惠的身上:“去桌边坐好等我,粥还要一会儿呢。”
温惠咬住唇,既定的结论又被她推翻。
他真的是怪物吗?
虽然很不想承认,可那是昨晚她亲眼看见的,就算再找出千万的理由都无法反驳那真真切切的恐怖画面。
那他现在这样是为了什么?
像陶倩那样,扮演成瘾,那他怎么不挑演员呢!温惠的手指捏在一起,直到蛋饺端上来,她吃了两个,再也吃不下去,将碟子推到郑松的面前。
“你吃吧。我不是很饿。”
郑松不赞同道:“惠惠,再吃一个。”
温惠刚想拒绝,悄悄瞥他一眼,还是张口接过他递来的筷子,而后他又端起粥碗递到她嘴边,语气隐隐含着诱哄:“再喝两口粥。不吃东西,身体没有能量可不行呢。惠惠要多吃点,不然再遇到昨天那样的情况,想要逃跑都逃不过呢。”
他这是什么意思?温惠一面垂头喝着热粥,一面悄悄看了一眼他隐隐鼓起青筋的手臂,那条健壮的手臂正端着米粥喂她,可她却咂摸出其他的味道。
难道他嫌自己太瘦弱不够塞牙缝吗?还是觉得她太脆弱,无法满足他捕食猎物的狩猎欲!
不管怎样,现在这种情况,温惠不敢拒绝他的请求,又怕因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引起怪物的发觉。
她正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郑松放下碗,抽出纸巾擦她的唇、下巴,还有领口的位置。
他说道:“惠惠,吃饭的时候要专心。有事情等用完餐再想......”欲言又止,最后在温惠怯懦的眼神里,匆匆起身,端着碗碟走到厨房。
温惠满心惶恐,又隐隐生出股愧疚的情绪,她总觉得郑松的身影透着悲伤。
怎么可能呢?怪物有感情吗,就算它表现得再像人类,那都是它的伪装,在它的心里,说不定这只是一场很有趣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