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有双漂亮的含情眼, 睫毛弯弯翘翘,迫近徐昭的面部,使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撕裂般的挣扎和死亡般的沉寂。
“门外有只蜘蛛, 相比起我它更适合填饱你的肚子,”徐昭听见自己吞咽唾沫的声音,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被蛛网缠住, 少年调动蜘蛛步足推门而出。
没有木屋遮挡月光, 站在光线底下的少年, 单薄白皙的脊背和狰狞恐怖的蜘蛛半身形成鲜明的对比,椭圆形的大肚子坠在身后。
徐昭的手脚被蛛网缠住,头发丝黏满白色蛛丝, 味道竟然是浓浓的草药的苦香, 她没多想,用力撕扯。
靠结网捕食猎物的蜘蛛,吐出的是黏性的蛛丝, 猎物落在网面的瞬间像是被强力胶沾在上面,任其拼命挣扎都逃不开束缚。
她慌得心神俱乱,不停提醒自己要镇定, 掌心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值得庆幸的是, 缠住她身体的蛛丝没有黏性,像是干燥的细线,她很快挣脱。
余光里, 狰狞的巨型蜘蛛被少年扑倒在身下, 毒牙轻而易举地咬穿蜘蛛坚硬的外壳, 蜘蛛濒死前挣扎的步足划破少年单薄脆弱的人类胸膛, 殷红血液流落满地,宛若冬夜落下的梅花瓣,点点滴滴,夹杂苦涩气味的血腥随着冷风飘来木屋。
徐昭沿着木屋的破口翻出的前一刻,瞥见蜘蛛僵硬濒死的身体,和少年站在月光下的背影。他的背影透露着无边的空寂和孤独,宛若在汪洋大海中迷失方向的小小船只。
用最快的脚步回到旅馆,期间听见玻璃破碎的声音,徐昭丝毫不敢放慢步伐,那些被她扯下来的蛛丝没有扔掉,带着豪赌的心思缠满脖颈,和又一只巨型蜘蛛狭路相逢的时候——她赌对了。
带有少年气息的蛛丝,使蜘蛛畏惧不前。
......
诡谲血腥的夜晚被晨光破开。
徐昭抱膝倚着墙壁,小睡会儿,尖锐的哭声将她从黑沉的梦乡拉出来,睁眼的瞬间,恍惚中竟以为昨晚发生的只是她做过的梦。
清晨的街道出现三三两两的人。
女人尖声哭诉:“......我的孩子被抓走了!谁来救救他!他还是小孩子啊......我嫁给你有什么用,孩子被抓走,你却只敢躲在屋子里,你到底有没有心?”
男人颓然道:“我想救,怎么救?”
看到旅馆窗户中露出的身影,男人猛地站直身子,指着徐昭:“都怪她,早就说应该把他们......”
被捂住嘴,男人不甘心地骂道:“我的儿子不该死,昨天晚上该死的是她!”
徐昭静静地看着底下的闹剧,昨晚上被触肢抓过的腰腹留下大片青紫的抓痕,指尖在窗台轻轻地敲击两下。
该死的是她?
她垂眼沉思。
她是昨天傍晚来到这里的,当时街道寂静,人影全无,镇长告诉她是因为有重大节日,显然是谎言,那么由此可以推断出,镇子上的人知道巨型蜘蛛的存在,傍晚到清晨这段时间闭门不出,说明蜘蛛的活动时间在夜晚时分。
它们在夜晚觅食。
徐昭眯起眼睛盯着对面的楼房。
街道两旁的居民楼,家家户户门窗订着厚重的木板,巨型蜘蛛的杀伤力徐昭见识过,她并不认为木板可以挡住蜘蛛的攻击,它们很有可能倚靠听觉捕捉猎物。
破开窗户的人家里有孩子,成年人或许能够因为恐惧保持安静,心智不成熟的孩童则是不确定因素。
失去孩子的母亲跪地痛哭,父亲垂头自责,然而当他们的视线看向徐昭的时候,不约而同的带着仇恨,那种眼神仿佛在说该死的应该是你而不是我们无辜的孩子。
镇长赶来,吩咐几人清理沿街的血迹。
紧接着,镇长来到旅馆,站在走廊的尽头:“你的房间我不方便进。”
徐昭锁门,跟着镇长来到一楼。
镇长幽幽叹口气:“......他们死掉孩子,迁怒你,你别在意。”
镇长年老混浊的眼睛,情绪不辨地望着面前的女孩。
她独自背着背包站在街口,茫然无措宛若迷路的羔羊。看到这个年纪朝气蓬勃的女孩,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女儿,和妻子由于愧疚,把她请到家中,喝口热茶,本以为她在晚上就会被怪物啃噬,换取镇子短暂的平和。
没想到,她竟然活下来,死的是镇子上那位幼小活泼的孩子。
徐昭轻轻地笑了声。
镇长话外的惋惜和懊悔,尽管目光慈祥和善,仍旧掩盖不住他失望的情绪。
不拆穿罢了。
本来以为只是寻找失踪人口。情况好点,她安全回去,拿不到悬赏的剩下的那部分资金。情况坏点,她也失踪。
万万没想到,竟然窥探到世界诡异的面目。
旅馆外面那对哭泣的夫妻,用恶狠狠的眼神盯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身上咬下块肉。
嘴里嘟囔着恶毒的话:“这些外面来的人都该死!是他们引来的怪物,凭什么要让我们遭受折磨?应该把这些外来人统统杀死!”
镇长起身,对着外面喊:“......闭嘴!别乱说!”
徐昭的胳膊搭在前台的桌子上,常年挂在脸部的礼貌笑容褪去,眼角微微垂落,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有种异样的冷漠。
“镇长,我只是来寻找我的哥哥,没想到竟然会碰见这种事情,他们两人说的外来人和怪物,究竟是怎么回事?”
镇长挺直的脊背骤然间弯曲,颓然坐在长椅:“......你的哥哥,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一个月前。”
哀痛道:“早就死了。”
徐昭盯着他。
镇长眼圈发红:“黑水镇并不是风景优美的地方,镇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平和安宁。可是,一个月前,旅游团不知道怎么找到这里......那时候我们怎么都想不到他们带来的是灾难。他们住在林间,林间毒虫多,我劝他们不宜久留,他们不听。神神秘秘不知道搞什么东西,直到那天晚上,随着他们的尖叫和逃窜,数只巨型蜘蛛在镇上大开杀戒......从那天开始,再没有人能离开过镇子,那些蛛丝,你来的时候应该注意到,缠满镇口的每个位置,只要有人触碰到它们就会发现......”
“根本逃不掉......你哥哥如果是旅游团的人,那你省下功夫别找了,他们早就被蜘蛛吃掉喽。”
镇长酝酿的悲伤情绪,在徐昭淡漠的眼神下停滞。
知道哥哥去世,她的情感怎么没有半点波动?
徐昭收回扣动桌面的手指,双臂环抱在身前。
想到昨天热情招待自己的镇长夫妻,和早晨看到的镇民们愤怒怨恨的眼神——他们和她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可是那种惊心的恨意却让她陷入无法自拔的自厌。
他们知道蜘蛛的存在。
他们因为旅游团愤恨所有的外来人。
他们想要她死。
徐昭知道,她从来就是不被期待的人。
没什么好伤心的。
她垂下眼睫,调整好情绪:“......逃不出去吗。”
镇长回答是的。
“镇子建造在山区,信号本来就不好,出事的时候企图联系外面的人求救,可是,电话打不出去,我们试了很多办法......最终失败......这是天罚,是老天的惩罚......”
镇长提醒:“......躲在旅馆不要出行,路面遍布蛛丝,它们倚靠蛛丝捕捉猎物,不触碰蛛丝,就能减少它们的出现,多活一天是一天。”
徐昭咽下关于蜘蛛少年的问题。
目送镇长离开。
徐昭面无表情地回到旅馆,房间内是挥不去的草药味道,她托腮凝望着窗外凌乱的街道。
男人泼水冲散地面血迹。
这些难闻的味道渐渐盖住屋内的药香。
徐昭将窗户关上。
她并非自怨自艾的性子,若是如此,她早就陷在悲苦生活无法自拔,镇长说的赵文清的踪迹有待考察。关于蜘蛛的信息徐昭倒是相信,和她推测的几乎一致。
膨胀数倍的巨型蜘蛛可以理解为物种变异,或者是新物种的发现,但是蜘蛛少年的形态完全超出常理的范畴——怎么可能有这种东西?上半身是人类的躯体,下半身是蜘蛛的躯体,简直是科幻电影才会出现的生物!
徐昭暂时搁置寻找赵文清的计划。
毕竟她在这里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障,表面慈祥的镇长、怀有恶意的镇民、恐怖的巨型蜘蛛......还有那位奇怪的蜘蛛少年。
......
连着两个晚上没有蜘蛛出现,徐昭怀疑那天晚上是自己在进入镇口的时候触碰到蛛丝的缘故。
镇子上的人对她避之不及,仿佛是某种邪祟。
徐昭渐渐习惯,她能在旅馆待着就尽量待着,不乱走动,隔壁时常传来赵春红谩骂丈夫的声音。两栋楼是挨着的,墙壁不隔音,徐昭没有偷听他人隐私的癖好,奈何赵春红声音太大。
赵春红:“我当初眼睛瞎,因为你这张脸要死要活非要嫁给你,哪怕你是鳏夫带着儿子都不嫌弃!可谁晓得你心底装着别的女人,既然如此又何苦和我结婚?既然心底还有她,你怎么不跟着她死!”
男人嗫喏解释。
赵春红猛地拔高音调:“竟然有脸说林樾!他小的时候是懂事,可是我亏待他了吗?看在他是你孩子的份上,我爱屋及乌,我待他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呢?这么多年他从不叫我娘,眼神阴沉,仿佛在看仇人!家里的活他什么都帮不上忙,全靠我一人操劳!”
触及到儿子,男人的声音提高:“......林樾身体不好,我和你说过的,你不介意,我不想拖累你,那孩子性格敏感,你平时待他怎样,我有眼睛,自己会看,孩子心里也清楚......他怕惹你烦,主动提出要去隔壁楼住,你摸着良心说待他好?看看那间房间!狗都不肯住!”
徐昭:“......”
她偏头,本想捂住耳朵,可心底痒痒实在好奇,托着腮盯着窗外,实则耳朵慢慢贴近墙壁。
赵春红号啕。
哭自己命不好。哭丈夫不中用。哭不能给人当后娘。
紧接着,开始骂:“......白张漂亮的脸蛋,我们家那边有人看中他要他当上门女婿,不同意,要是他肯嫁过去,不仅有钱治病,望儿早就离开黑水镇,到大城市生活,哪里会被困在这里!”
“就算没有发生那件事,他早就该死了......我们家不是富贵人家,拖着病恹恹的身体糟蹋多少钱?要不是他,这些年我们家也不会这么穷!那就是个扫把星拖油瓶!也就你把他当宝贝,在我看,就是臭垃圾。活该!”
男人绝望大吼:“小樾死了,他死了啊!尸骨无存,我只想给他做副棺材......他是我的儿子,是我没能力保护他,害他......若不是他你早就死了,你心肠歹毒,小樾死掉都要咒骂他......怪我儿太善良!”
两人互相谴责。
骂声越来越难听。
与此同时,徐昭的房门被敲响。
林望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泪珠滚落,白皙腮颊是两道明显的泪痕,恍惚间,徐昭仿佛看到月影下少年孤寂的背影,和那汪落在锁骨积成的滚烫泪泊。
小男孩推开徐昭,扑到床上,抱住枕头,呜咽起来。
徐昭的推测再次成真。
这间屋子确实是林樾曾经住过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