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水南自从被张静姝带回家,两人从来没有分开过这么长的时间。
置物架放着各种各样的零食,牛肉干猪肉脯软面包,还有罐装的即食品,自加热的食品同样摆了整齐的一列......程水南第一次吃这些东西的时候,神情是明晃晃的震惊和满足,可是现在——
他面朝下藏进水中,鱼尾搅荡起的水波冲击着浮在水面的橡胶球,他完全提不起心情玩耍,阖上眼睛休息,耳鳍往外舒展,傍晚时分,车辆轰鸣的声音传进来,他立刻探出水面,双手扒着浴缸边缘,耐心等待。
直至夜幕深沉。
都没能等来张静姝。
程水南莫名的焦灼起来,他撑着浴缸跳出去,打开浴室的门来到客厅,客厅没有光线,他在原地蹦了两下,去了半落地窗前的台子上,靠着台子的遮掩藏住鱼尾,脸颊几乎快要贴上玻璃。
随着时间的流逝,窗外的车辆行人减少,渐渐地趋向安静。
程水南在万耐俱寂的夜晚,一波波的越发强烈的无力感向他袭来,平静温和的面容被焦急无助取代。
张静姝还没有回来,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安全......除了对于她安危的担忧,还有对于自己的责怪——
如果......他不是人鱼,而是像人类有两条腿,那么他就可以离开这里,找到张静姝。
可是现在他什么都做不了,离了水的鱼尾在陆地如同废物,那条黑亮的鱼尾此时也像是被夺去光泽,蔫巴巴地垂在地面,拖出长长的水痕......
真是奇怪。此前被关在阴暗的囚室,他长久受到虐打,都没有此时体会到的痛苦强烈,胸腔如同扎着把钝刀,程水南的脸贴着冰凉的玻璃,明亮的月光洒在周身,他在黑暗中渐渐合上双眼。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回到那间逼仄的房子,不是囚室,而是他童年曾住过的地方,母亲站在面前,亲手喂他喝下香甜的汤汁,然后母亲牵着他的手,用棉毯包裹他的鱼尾,朝着门外走去......
怎么会是用走的呢?母亲的鱼尾去哪里了?
画面再次转化,母亲没能带他离开,回到心心念念的海洋,他们被程清源截住,母亲不久后便离开人世,而他则在喝下汤汁后鱼尾开始发疼。
喝下去的“汤汁”有个好听的名字,甜梦香。
它是母亲在多年前购买的,喝下它,可以使人鱼的鱼尾变成人类的双腿,母亲为了父亲甘愿改变她的形态,却得到如此惨烈的后果,本想喝下甜梦香,变出人类的双腿,这样就可以走回属于人鱼的海洋。
可她再也没能回去。
幼时的程水南则在双重痛击下晕过去,再醒来,天翻地覆。
窗外的月亮圆圆地挂在天边,程水南从梦中睁开双眼,黑黝黝的眼瞳宛如深不可测的漩涡,他仿佛掉在梦境无法抽身,眼底是曾经的迷茫和绝望。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被一种更加痛苦的情绪席卷,张静姝的到来让他从黑暗中抽身,触及到温暖的阳光,在张静姝家里短暂的时光美好得令他难以忘怀......如果这一切,只是他濒死前做得一场美梦呢?
世上没有张静姝。
他也永远等不来属于自己的救赎。
程水南惶恐无措地蜷起身子,汽车的轰鸣骤然撕裂他痛苦的世界,慢慢地垂眼,高楼下整齐排列的汽车只有拇指大小,天已经亮了,他呆呆地看着下方的某个驼色的小点,仿佛能够看到她扬起的面容——
不是梦。
张静姝回来了。
......
张静姝一整个晚上都没有睡好,恍惚间似乎还做了个梦,梦里的程水南红着眼睛看着她,什么都没说,眼里盛满委屈,她顿时惊醒,连早饭都没吃就赶回家中。
她把程水南带回家算的上是他的大恩人,平时要去哪里会不会彻夜不归完全不需要告诉他,更不可能因为不回家产生奇怪的愧疚感。
可事实上,她不仅有愧疚感,反而还很心虚。
张静姝拎着丰盛的早餐,在楼下停好车,莫名的有种被人注视的感觉,她往上瞥了眼,旋即争分夺秒地往电梯跑。
深呼吸......
没什么好紧张的!
张静姝按开指纹,开门。
她猝不及防地对上梦里的那双通红的眼。
程水南绷直鱼尾站在面前,眼眶泛着红,泪珠在里面翻滚,一只手抵着墙壁稳定身形,另只手则略显不安地蜷起。
“张静姝......你昨天晚上没回来......”
张静姝连忙解释。
程水南静静听着。
张静姝解释完,他就点点头,表示自己在认真听,随后垂下脑袋。
他是在生气吗?
她觉得生气这个词并不适合,更像是在偷偷委屈,她明明已经把昨天的事情解释了一遍,他确实也认真在听,那为什么还是情绪低落呢?
她晚上没睡好,早晨连饭都没吃就赶回来,就是怕他着急......脑袋轰隆隆响着,眼睛也酸疼干涩,张静姝皱了皱眉,像是搂住闹脾气的小狗轻轻地抱住程水南。
张静姝累得要命,回到家里卸下满身疲惫,完全没有考虑到她下意识做出的举动对于程水南来说,是多么震撼,他浑身僵硬,鱼尾绷紧,将要溢出眼眶的泪珠也跟着顿住。
“好啦,昨天是我做的不对,答应你回来却没回家,我这不是赶回来了吗?别生气了。”
程水南低下头,脸颊通红:“我没生气。”
他怎么可能会生张静姝的气。
张静姝松开手,把早餐放到餐桌,拿出手机递给他:“答应给你的手机,里面已经装了手机卡,以后再遇到昨天的情况,我会告诉你的,我好饿啊,我们先吃饭吧。”
程水南愣愣站着,久久没有回神。
对于张静姝而言,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拥抱,可是对于程水南,却像是一声惊雷砸在他的身上,张静姝身体淡淡的香味在那一刻浓郁的扑进鼻息,他仿佛陷入了属于她的味道中。
就在刚才,他忽然冒出荒诞到本应该厌恶的想法——
他的母亲曾经喂他喝过甜梦香,那么他的鱼尾会不会在某一天变成人类的双腿?
他忽然生出渴望。
......
张静姝是踩着上班点到达公司,她根本没有时间换衣服,穿得还是昨天的,这在她身上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然而今天不仅是穿了昨天的衣服,甚至都有水痕。
“静姝,你怎么穿着湿衣服?这样会感冒的。”
“啊......水不小心倒在身上了,我待会处理一下。”
张静姝无奈地揉揉头发。
她抱人鱼完全是出于下意识的举动,后知后觉这个行为很不妥,装作若无其事地用吃早餐来取代尴尬,瞥见程水南一副被浪荡子调戏的脸红模样,她更是直接连衣服湿了都没察觉出来。
从前仅限于偷偷摸程水南的鱼尾,或者出于帮忙的心态梳理他的头发,他本就是人鱼,肌肤滑腻遍布柔软清凉的水液,只是稍微碰一下,并没有太明显的感觉,直到今天早晨——
张静姝的内搭毛衣被浸了大片水痕。
她只是轻抱了下......就跟抱小猫小狗一样,她都没用什么力气,结果弄得自己像是被水浇湿了!
中午她和同事吃午饭的时候就感觉身体不对劲了。
真被同事说中了,她有点小感冒。
到了下午,症状加重,张静姝的脑袋昏沉沉的,她连车都没开,打车回到家里,晕乎乎地躺在床上。
卧室的门没关,有声音传来,是程水南。
张静姝闭着眼睛说:“我身体不太舒服,你不用管我,自己找点东西吃,我先睡一觉......”
程水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张静姝充满活力的脸庞变得苍白无力,她软绵绵地躺在床上,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
他注意到张静姝在发抖,他的心情瞬间变得低落,紧紧地攥住掌心,他曾经生过病,知道这种滋味并不好受,当时他是靠着意志力生生熬过来的,可是现在肯定不行......
慢慢靠近床边,用手触碰张静姝的额头,温度滚烫。
沿着他的手指滑落水珠,落在张静姝的脸颊,她无意识地嘟囔声:“......冷,好冷。”
程水南睁大眼睛,蓦地收回手,他连忙离开,来到浴室,用毛巾狠很擦拭粘稠湿润的掌心,根本没有用,他的双手仍然覆盖水液,这些水液冰凉。
眼睫垂落,掩盖其中的难过。
程水南找到家里的药箱,他这几天跟着平板学到很多知识,而且在最初来到张静姝的家里,他身上大伤小伤不断,张静姝给他讲解过各种药物的作用。
鱼尾绷直后的感觉并不舒服,尤其还要靠着弯折的尾鳍支撑整个身体的重量,程水南完全没有表现出难受,他艰难地烧开热水,泡好退烧的药物,端到卧室。
“张静姝,”程水南离张静姝有半步的距离,他微微靠着墙壁,用缠绕毛巾的手轻碰她,“......你需要喝药,先醒醒。”
张静姝迷迷糊糊地照做,“太苦了。”
她的发丝凌乱地散在脑后,脸颊微红,额头渗出冷汗,眼神朦胧带雾。
程水南抿紧唇,悄悄地往她身边靠,“是苦的,但是喝完之后,你的病就好了,不会难受了。”
他拖着杯底,扶着杯壁,慢慢地往她嘴里倒,张静姝喝干净后,皱着眉缩进被子里。
他没有离开卧室,站在原地,掀开被子,用毛巾触碰她的嘴角,把药渍擦干净。张静姝嘟囔一声,没有拒绝。
程水南的眼神越来越亮,他攥住空了的杯子。
就算他是人鱼,不是人类,也可以照顾张静姝的......
“张静姝。”
“我会认真学习的。”
他说的不是空话,掩好房门,便拿出张静姝给他准备的手机,旋即,他去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