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阿碧姑姑早叫嚷着要把余招娣调到前院,但御前的规矩不是那么容易的。是以这会儿余招娣还在后院洒扫,一边望着前院的方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昨儿夜里又唤了太医,是又病倒了吧。元修这个不省心的,总有一天得揍一顿让他长长脑子……
“阿碧姑姑。”
“给姑姑请安。”
“招娣姐姐在后头呢。”
隐约人声响起,想来是青玥过来找她了。赢天青放下扫帚迎上前去,入眼却是赢青玥满脸疲惫和抿的紧紧的嘴角。
“赶紧跟我走。”
她看到赢天青,立刻拉着人就往前院去,一边小声道:“陛下昨夜病重,这会儿昏睡着,一直在叫你的名字。”
“……叫我?”
“嗯。”赢青玥点点头无奈道:“陛下这回病的特别厉害,还把药给呕了。张御医说陛下是心怀死志,我和陈公公分析了一下,约莫是想下去陪你。”
短短几句话,赢天青只觉得脑袋被敲钟一般重重的敲了几下,耳边回响的嗡嗡声连赢青玥的话音都阻隔了。她茫然的被赢青玥拉着走了好一会儿才突然缓过神来,一把摁住赢青玥问道:“什么叫——想下去陪我?”
“诶?我没和你说吗?”赢青玥转头看她:“陛下一直特别想念你,不离身的带着你送他那枚剑穗。但其实他根本连活着的念想都没有,当初登基是为了给咱们家报仇雪恨,后来是江山社稷容不得他任性。只虽然不能主动寻死,却一直用各种法子折腾着,仿佛盼着能少活几年的模样。”
“不是……”赢天青摇摇头急切道:“他折腾自己我是知道,可哪里犯得着就为了我……”
为了见到我,他宁愿选择死吗?
“其实我开始也是不确定的。”赢青玥老实道:“说陛下念着你没人会否定,但要说陛下为此连活都不想活着,我是不信的。”
毕竟是皇帝呢。多少皇帝为了多在龙椅上坐几年,恨不得求神拜佛长生不老,因此惹出多少祸事。偏这位将皇位弃之敝履,反而想早点儿死了去?
然而张御医的医术不是开玩笑的,他和陈公公一块儿推断出来的结论,更重要的是陛下昏睡中那几句呓语,让赢青玥不得不信。
“陛下昏迷中还在叫你,让你等着他,他来找你了。”赢青玥忍不住鼻子一酸,声音更低了几分:“我亲耳听着的,难道还有假么。”
“总之死马当活马医吧,阮少爷不是拿你当替身培养么,咱就当真是个替身呗。”赢青玥飞快的解释道:“我知道这事儿有风险,一个不下心就让你掉马了,可是总不能真看着陛下找死吧?”
往常陛下虽然作死,但好歹吊着一口气好好活着,非但自己活着,还恨不得把别人气死。张御医对此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虽然担心,倒不至于为此就把少爷卖了。
可如今是生死关头了——
“我明白的。”赢天青试图挤出一抹调侃的笑意,脸上却僵的厉害,只能梗着嗓子道:“我演我自己么。你放心,我会让他好好的。”
两人说话间,陛下的寝殿已是到了。陈公公在看到余招娣时有一瞬间了然,随即又皱起了眉头。
既然小将军不在了,就找一个小将军的替身觐给陛下,这确实是个法子。可陛下真的会接受吗?哪怕陛下接受,等陛下身体好转后再想起,难道不会更加愧疚伤心吗?
与其说是不得已而为之,更像是饮鸩止渴。陈公公有心阻拦,但手才伸出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罢了,替身又何妨,只要能稍解陛下的相思之苦。饮鸩止渴就饮鸩止渴吧,万一这余招娣真有过人之处,万一,陛下的心思其实——并没有那么坚定呢?
赢天青却无心观察周围人的脸色,定定的看了龙床上一眼,勉强稳住虚浮的双腿,拉着赢青玥的手问道:“现在要我干什么?”
“你自上前伺候就好。”
阿碧姑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公公先开口道:“来人,给招娣姑娘搬个绣墩。招娣姑娘去陛下跟前坐着,若是陛下说什么话,你随意跟着附和两句便是。”
“姑娘要什么吃的喝的尽管说,在此处不必拘谨。”陈公公努力摆出慈祥温柔的表情道:“就当床上躺着的是你的亲人,因思念你而病倒了,你随意想怎么安慰他,便怎么安慰他就好。”
“……好的。”
赢天青鼓起勇气,一点点挪到龙床边。屋里的光不算昏暗,晨曦透过两层纱帘照进来,有一点明媚在屋里跳动。
床帐已经揭开,明黄的锦被盖住瘦弱的身躯,一张脸白的失了血色,透明的能看到乌青的血管。
连发丝也是枯萎的,抿着唇皱着眉,仿佛十分难受的模样。
可就在两年前,他还笑的像阳光下的小狐狸,跟着她四处奔走,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他可是京城第一纨绔啊,花天酒地仗势欺人,冒气坏水来连她这个第二纨绔也自叹不如。
赢天青一边想着,手指无意识的抚上他的脸颊。就在即将触碰到的瞬间徒然清醒,赶紧将这大不敬的行为止住。
陈公公暗暗叹了口气。难为阿碧找来这么个人,连他这不通□□的公公都看得出,余招娣对陛下是有些深情在里头的。
只不知这到底是救命的解药,还是将来送了她性命的毒药了。
“阿青……”
沉寂在黑暗中的元修只觉得越来越疲惫。不知走了多久,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阿青,你到底在哪里?
冥冥中,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他急切的想要拉住,可就在瞬间,那只手又消失不见。
“阿青,你不要我了么。”
他委屈的低语,想加快步伐追上去,却倒在了黑暗的泥潭中。
“阿青……等我。”
一句句呢喃从薄唇里飘来,赢天青坐的最近,听的也最分明。
陛下的手指在锦被下动了动。可惜他实在没有力量,主动去寻找去握住那只熟悉的手。
他多想啊。尤其是在得知自己的心意后,他多想牵住他,又多害怕自己的唐突之举暴露了龌龊心思,让人远离甚至憎恨自己。
他非得装出平常模样,被阿青拉着手跑过一条条巷子。他知道了什么叫心如撞鹿,因那心跳的声音,在他的感知中宛如轰鸣。
那才是,鲜活的模样啊。
可阿青不在了。他死了,又不敢死。
他还得为赢家报仇,还有赢青玥要他照顾安排。等一切都妥当后,他又开始害怕,如果他丢下一个烂摊子下去,阿青还是会不高兴吧?
这可是阿青用性命和鲜血维护的国家,若他的死导致的是这个国家分崩离析,那他给赢家平反也好,追封也罢,最终都会被他这个昏君连累,变成后世攻讦赢家的证据吧?
他不想这样。他还是得活着,活到生老病死正常死亡,最好还要从宗室选个不太差的继承人,好歹混过这一代去。
他有许多事要做。可他的心知道,他不是多么有责任感,他只是怂罢了。
听说阴司孽镜无所不照,他那点儿心思必然无处遁形。等阿青终究知道了他的心思,难道还能接受他吗?
他更怕的,是真的死了,下到黄泉却早已找不见了阿青,其实在阿青心里,他根本,不值得留恋。
他怂了,便找了一个又一个的借口拖着;至少他活着,便可以一直想着他,念着他。还有赢青玥在,还有萧念安在,还有那么多人与他一块儿念着那个名字。
就仿佛赢天青其实还没走远,活在这世间。
本以为这是他的命运,是上天对他心思不纯的惩罚,可他没想到,他以为的龌龊其实是两情相悦,他的阿青与他一样,并非对他无意,竟然对他有情!
他是真的开心,开心的快要飞起来。一颗心跳的仿佛当年牵手,仿佛——又能看到他身姿挺拔如一棵白杨,站在前头笑着冲自己招手,唤自己快到他身边来。
晴朗星空之下,壶里的烈酒已经一干二净。元修头重脚轻的回屋躺下,他想,既然解开了误会,大约,阿青就要来接他了吧。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来接他,为什么又放手了呢?
元修无端着急起来,挣脱黑暗的泥泞,挣扎着继续往前跑,试图拉住那只手,找到那个心爱的人。
“阿青,我好想你。”
阿青,我喜欢你。
陛下的眉头皱的愈紧,像个受了委屈的少年郎。锦被下的手又动了动。赢天青看在眼里,犹豫了许久,缓缓将自己的手伸进被中,轻轻握住枯瘦的指尖。
“阿青……”
你终于来接我了吗?
皱着的眉头松开,紧咬的牙关也松弛了。围观的太医松了口气——至少一会儿喂药看来是不成问题了。
阿碧姑姑一把捂住想要呵斥的小福子的嘴,与陈公公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欣慰。他们却不知赢天青花了多大的意志和力气,才没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力抱住陛下,将他护在身边。
一如当年,一如那十年。
“我在这里。”她轻声答应,十指相扣,听不见自己声音哽咽。
“我在这里。”
“你要,快点儿好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