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播放的是gymnopedie no1,慎无真在寂静、沉重和近乎虔诚的钢琴声中睁开眼睛。
车窗外是城市点点灯火的夜晚,雨点沙沙地敲上来,并不怎么减震的公交摇摇晃晃,他手握在扶杆上站着,隔着音乐隐约听见鸣笛声。
接着是急刹车,他不受控制地往前倒去,而腰上的衣服被恰到好处地扯了一把,阻止了他跌入泥泞地面,很快,慎无真重新攥住旁边的扶杆站定。
左边耳机代替主人掉入了泥泞,他也听见了更刺耳的车喇叭声,以及有人在问“你还好吧”。
钢琴的低音砸在耳廓内,那人的声音也低。
“小心点,慎老师。”
有只宽大的手带着热气在他腰间扶着,隔着薄薄衬衣收紧了半分力,又松开,离开时候手指勾了衣上的褶皱,扎好的衣摆被拖出来几寸。
像是无意,也像是不舍。
车门打开,慎无真转头只看见一个宽肩的背影,那人侧了头似乎将目光挪开,鼻梁点着路灯映照的光。
更多人涌到后门下车,他们将视线排开,转眼这人不见了踪影。
车上空出很多座位,慎无真动作缓慢地弯腰拾起耳机塞进口袋,找了台阶下的单人座位坐下。
脑子空空荡荡的一片,似乎死亡的恐惧还在四肢侵蚀,他记得昏迷之前在公园里被几个人杀害的情景,针管、麻药、匕首被刀尖刺入心脏的钝痛感似乎迟了一步过来,他伸手捂住了心口,眉头紧蹙,却摸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
在衬衣胸口口袋中,巴掌大小的匕首静静躺着,他摸索出来,光滑的刀身小巧,黑色的刀柄看上去平平无奇——正是刺入他心脏的那把匕首。
他确认自己死了,这把匕首也能证明,那么这里是死后的世界,还是他莫名地活了过来?
叮——
裤子口袋里有什么响了一声,是只手机。
黑色,普通的全屏手机,看不出品牌,虽然响了一声,屏幕却是白花花一片。
慎无真尝试按了正面侧面的按钮,没有任何反应,公交车缓缓启动,原本开启的灯光暗下来,车内有些黑,外面的雨点大了,砸在玻璃上发出急促的声响,有风夹着雨滴往内探入,湿哒哒的有些冷寂。
这一站没有人上车。
他把匕首缓缓塞入袖口,抬头扫了眼车厢内,只能看见司机侧边一点的黑色剪影,视线所及的几个乘客低着头似乎在玩手机。
都看不清面容。
叮——
手机再次响了一声,他低下头,空白的屏幕上缓缓出现了一沓纸牌,背面的花纹扭曲诡异,在他的眼前分散开,一张张毫无规律地排列好。
十三张。他数了数。
其中一张卡牌非常突兀地自动翻开,一串血红的字母蹦入眼帘——quinta del sordo。
这是西班牙语。不知道为什么,从没见过这串文字的慎无真却知道这文字的意思——聋人之家。
耳机中的音乐声在此刻戛然而止,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也从没听过这首乐曲,却也依旧能够清晰地知道乐曲的名字——gymnopedie no1。
【完成卡牌游戏,就能离开这里。】
机械冰冷的男人声音从耳机中传来。
一股寒意裹着他,他立即伸手摘下了耳机捏在掌心,那里出了一层薄汗。
“你,你好。”又一个声音从后面传来,慎无真回头,看到一个清秀的男生,大学生模样,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背着一个黑色背包。
他似乎有些紧张和局促,像是不常和人主动打招呼:“你,你是不是也要去quinta del sordo俱乐部?”
慎无真顺着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机上,此刻其他的卡牌都消失了踪迹,翻开的卡牌放大到整张屏幕,红色的字母格外显眼。
他点点头,并不开口。
“太好了,那,那我们可以一起吗?”男生探过来半个身体,离他有些近,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带了点笑,“我叫唐吉,是弗利郎美院的研二学生,很冒昧打扰你”
“我只是发现,我的手机似乎和你一样,有些奇怪”唐吉摸出了自己的手机,上面同样是一张翻开的卡牌,只是比慎无真的多了一行字。
“你点一下屏幕试试。”唐吉说。
慎无真看了眼他的屏幕,上面写着——请在12点之前到达quinta del sordo俱乐部。
指尖点上去,果然他的屏幕出现了同样的信息。
“是,是真的”唐吉声音有些发抖,“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谁操控了我们的手机但我试过下车,怎么也下不去”
年轻的青年害怕地抓着扶杆过来,半蹲在了慎无真座椅旁边:“我,我一向认真学习,相信唯物主义”
唐吉没有收到那句耳机中的通知。
慎无真垂下眼睫,纤密的鸦羽遮住他眼底的情绪:“什么是唯物主义?”
他的声音清隽温和,唐吉莫名感觉到一股安心,他向着自己的感觉靠拢,没发现青年不动声色地往座椅内侧挪了挪身体。
眼前的青年在暗色的光影中看不清面容,屏幕莹白的光映照出他下颌柔和的线条,仿佛造物者的恩赐,唐吉画了这么多年的人体,也只在纸上见过这样毫无瑕疵的面部轮廓。
他吞咽口水,才恍然反应过来青年问题的奇怪:“呃,简单来说,就是我相信这世界上不会存在灵异事件,或者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情”
慎无真点点头,却被唐吉的目光刺得闭了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会招惹一些人的注意,回家的路上总有人在尾随,有时候门口也被人做了些隐蔽的记号,为此搬了好几回家。
“抱歉”慎无真还是开口,声音淡下来,“我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这么近的距离说话。”
唐吉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半跪在了慎无真的身边,再往前就能碰到这个青年的腿,他立即说了声“抱歉”,退后一步站在慎无真的旁边。可每一寸距离的拉开,就像心口被剜去了什么东西一样难忍。他不适地伸手调整背包,嘴里漫无目的地解释。
“我有些紧张和害怕。”
“你也是吧?”
他问:“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或许,他将这种感觉归功于无知恐惧之下的强烈依赖。
慎无真抿唇,唐吉的适当离开让他情绪好了些:“慎无真。”
他们的交谈似乎没有引起公交车上其他任何人的反应,唐吉感受到慎无真的目光,壮着胆子开口:“我我去问问其他人。”
此刻的唐吉像个忠诚的骑士,慎无真只需要一个眼神,他就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并立即执行。
慎无真熟悉这种感觉,同时也将袖子里的匕首握入手中。
先是表达好感,再无条件地讨好、帮忙,接下去是尾随和试图占有,最后则是杀害那些可怕的、狂热的人对待他的套路。
他握紧匕首,以备不时之需。
唐吉很快回来,语气中带着惊恐:“他们,他们都是假的!”
“他们都只是一个黑色的影子就连司机也是,车子是自己在往前开!”唐吉惊魂未定,“这辆车上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让慎无真想起来那个扶了他一把的人,他能确定,那是个真人。
但他一向谨慎,这话并没有对唐吉说,见青年僵硬地抱头坐在了自己身后的座椅上,手里的匕首松了些。
公交车依旧匀速地往前行驶,副驾驶的顶上有个电子钟,显示23:13分。
还没有到半夜12点,看上去这辆车的目的地就是quinta del sordo俱乐部。
雨势没有弱下来的意思,冷静下来的唐吉想了想,决定说点儿什么打破这份诡异的宁静。
“那个我知道quinta del sordo是什么意思,这是西班牙语,翻译过来就是‘聋人之家’。”唐吉说,“有个画家不知道你认不认识”
“弗朗西斯科戈雅。”
唐吉没料到他能答出来,点点头:“原来你也是艺术爱好者”
慎无真半阖着眼:“quinta del sordo是他买下的住所,之前住在里面的是个聋子,他在住进去之后很快也因为疾病聋了耳朵。”
点到即止,唐吉连忙点头,接着说下去:“他在这座房子里画了一系列的《黑色绘画》,每一幅都很恐怖压抑这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聋人之家肯定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但这个俱乐部取这个名字,可能主人是弗朗西斯科的画迷?”
“为什么我们要被强制带去那里,是什么恐怖绑架吗?”唐吉紧张地问。
慎无真自然不会回答他,他也根本不知道这究竟是个什么离奇的场所和事件。
“慎无真,我,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害怕呢?”
他怔了怔,说:“或许,我神经比较粗。”
不过也许截止目前为止,慎无真觉得没有比“死了”更恐惧的事情了。
23:54。
两人逐渐在冷寂的车上被摇晃得昏昏欲睡,车却停了下来。
后门猛然打开,灌入狂风和劲急的雨点,慎无真坐的离后门近,雨水打湿了他的衣服,抬手挡了挡,却在缝隙间看见先前黑色剪影般的乘客和司机转过头来冷冷地盯着他们。
他们的眼睛在昏暗中发着莹绿色的光,站起单薄的身躯一步步逼近,似乎在催促他们下车。
谁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无法继续保持冷静,唐吉将包顶在头上哆哆嗦嗦地冲到车门口,回头看见慎无真似乎没有任何遮挡物,便把背包递给他。
“挡一挡。”
或许里面还有他的个人物品,但此刻似乎没有为慎无真遮雨来的荣幸,唐吉带着一丝期待。
却见慎无真站起,手脚修长高了唐吉大半个脑袋,他并没有接唐吉的包,低头错开唐吉迈步入了雨中。
唐吉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雨势很大,身上几乎瞬间湿透,慎无真抬着胳膊略略挡了挡眼睛,隔着雨帘看见前面有一栋三层的楼,门牌上低调地闪着暗紫色霓虹灯。
quinta del sordo俱乐部。
黑紫色相间的建筑在雨夜中开着大门,如同怪兽的嘴巴,请君入瓮。
公交车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踪迹,轰隆的声音不断从周边传来。
时间一分分临近,大地在雨势的攻击下不堪一击,逐渐崩塌。
唯有面前的建筑稳若泰山,慈母般欢迎他们前往避难。
“走啊!”唐吉着急大叫一声,周围已经塌了好几栋楼,地面也陷入了无底的黑色深渊中。
慎无真深吸一口气,跟着唐吉大步往前跑,冲入了黑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