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京的新正很快便到了。
今年的冬比往年要寒冷,乔绾身子虚弱,被皇帝亲下口谕,勒令她除夕夜宫宴前不许再出府。
乔绾乐得自在,索性一直待在府中。
慕迟也一如往常般温柔熨帖,仿佛那晚那短暂的陌生从未发生过。
时日一长,乔绾也大喇喇地将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倒是乔恒赏赐了不少名贵药材,乔绾想了想,挑出几样直接托人私下送去了将军府。
若景阑真是梦中那个发动宫变的男子,说不定此番还能同他套个近乎,让自己将来顺利离开陵京。
即便不是,于她也没什么损失。
除夕这日,乔绾早早便起来了,特意穿上了金丝鸾鸟朝凤度花裙,披着石榴红的织锦羽缎斗篷,兴冲冲地朝暖阁小跑去。
还未等走进暖阁,乔绾便忍不住扬声唤:“慕迟!”
慕迟出门时,见到的便是一团燃烧着的“火焰”朝自己奔走而来,周身像是笼罩着一层暖色光雾。
他蓦地想起服下雪菩提那晚,身体冰冻僵硬时,她抱住自己的画面。
就像这团火焰将他包裹在其中。
慕迟目光微沉,却很快恢复如常。
乔恒今日便会知晓乔绾将贴身香囊“送给”景阑一事,他也无需再留在此处同她做戏。
至于眼下……
慕迟眉头不觉微蹙,那日她给他雪菩提时,提过“须得陪她过新正”,便算作……给她的小小报酬罢。
乔绾不知慕迟在想什么,笑盈盈地停了脚步,说话间哈出的白雾在她的长睫上凝成小水珠:“慕迟,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慕迟敛起情绪笑应:“不知。”
乔绾从侍女手中将月白锦缎袍服及雪色白貂鹤氅拿了过来,一股脑地全拿给他:“自然是新衣裳啊。”
慕迟笑意微僵,看着怀中的新衣,目露茫然。
乔绾笑:“新正要穿新衣,慕迟,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呀?”
慕迟抬眸看向她。
大齐自也要过新正的,只是……他从来都只透过地牢那个四四方方的天窗,看着皇宫上方一瞬绽放的焰火,仅此而已。
“好了,别看了,先去换新衣,”乔绾推了推他,“一会儿我们还要忙呢。”
母亲在世时,总会在除夕这日为她包一碗浮元子。
后来,她也便养成了习惯。
以往还住在宫中时,便同倚翠二人一块过,搬到公主府后,因晚上还要去宫宴,包浮元子便挪到了白日。
今年却不同了。
今年多了个慕迟。
正想着,慕迟已换好新衣走了出来,月白色衬的他越发雪肌玉骨,鹤氅为他添了贵气万分。
乔绾不觉呆了两呆,眨巴了下眼睛,直至慕迟唤了声“公主”才反应过来,耳垂嫣红着牵着他便朝膳房走。
下人早已备好了一切,浮元子的馅料有黑脂麻的,红豆沙的,更有核桃蜜饯馅。
倚翠和几个侍女早已侯在一旁,也均换上了新衣。
乔绾拉着慕迟坐下:“新正要吃浮元子才算圆满,”她转头目不转睛地看向他,“你会吗?”
慕迟迟疑了一瞬:“你要自己做?”
他本以为,以她的娇生惯养,想来过节也只是她享福,底下人忙碌。
“对啊,以往都是这般,”乔绾见他这副模样便知他不会,得意洋洋地笑,“没事,今日我做一回先生,教你包。”
她说这话时,嚣张的虎牙又露了出来。
身后的倚翠掩唇偷笑。
很快慕迟便知她为何笑了。
乔绾包浮元子的手艺并不好,糕粉做皮,在她手中格外不听话,团好了也会裂开一道小缝。
乔绾包得不耐烦起来,干脆双手一捏扔到糕粉中,便算做好了,扭头煞有介事地看着慕迟:“把馅料团进面里就好。”
慕迟顿了下,拿起一团糕粉,包好馅料,无师自通地在掌心团了团。
乔绾睁大眼睛看着雪白的元子在他剔透的指尖出现,完好无损,又想到自己方才还说要教他,脸色一红,小声嘀咕:“你肯定以往就学过。”
慕迟看了她一眼。
他从未过过新正,这样的年节,于他而言不过是数千被关押的黑暗日子中的其中一日,无甚特别的。
后来,自由了,更没什么兴致。
而今才知,原来旁人的新正,是要穿新衣,吃浮元子的。
一个个圆滚滚的元子包好,大小不一地在糕粉里滚了几圈。
只是浮元子到底不能多吃,乔绾包了一会儿便停了手。
正欲洗去手上的糕粉,便听见外面隐隐传来几声低呼声。
乔绾好奇地朝外探了探,随后便惊喜地发现,不知何时竟然下起雪来,地面已经积了一层薄雪,府邸都蒙上一层白,原本枯损的树枝也如银条素裹。
“慕迟,下雪了。”乔绾飞快地转头,欣喜地对正在净手的慕迟叫了一声,兴奋地冲了出去。
慕迟循声看去,只望见四四方方的门框外,一片雪白里,穿着红衣的少女站在雪中,脸颊涨红,满眼激动。
慕迟停了一瞬,方才起身走了出去。
乔绾伸手接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目光莹亮:“陵京已经好几年未曾下雪了。”
陵京地处南面,上一次下雪,还是四年前。
然那年她因染了风寒,府中的人被乔恒发卖不少,她也被乔恒派人禁足在房中,没能出去玩闹一番。
慕迟看着她的神情,心突然像是被人用雀翎轻轻地挠了一下,肺腑处有些发麻,甚至肢体都僵硬下来,心神不宁。
“慕迟?慕迟?”乔绾凑到他跟前,疑惑地打量他。
慕迟猛地回神,心中升起阵阵恼怒,连带着看她脸上天真无知的表情都越发刺眼。
果真是不食民间烟火的小公主,突如其来的雪与寒,不知是多少寻常人家的噩梦。
到她嘴里,却成了一场惊喜。
可这一切同他毫无干系。
所以他仍笑着反问:“公主喜欢雪?”
“喜欢啊,”乔绾点头,“不止喜欢雪,还有春日里的纸鸢……”
她激动地看向他:“陵京的春来得早,过些时日我们去放纸鸢!”
过些时日。
慕迟盯着她跑去枝丫上捧雪的背影,忍不住讽笑。
她真的很好骗。
“喂,慕迟!”乔绾倏地作声。
慕迟定睛,她手中浮元子大小的雪球不轻不重地朝他砸来,身子下意识地想要避开,却又生生忍耐下来。
雪球砸在他的胸口,迸溅的雪块落进衣襟中,一阵凉意。
乔绾得意地笑了起来,眯着眼笑得前仰后合,嫣红的斗篷在雪里翻飞:“慕迟,你怎么不知道躲呀。”
她边笑着,边跑向他,替他掸去了身上的雪。
慕迟垂眸看着她的动作,心口微热。
这具冰冷躯体唯一的一抹温度。
直到倚翠的声音响起:“公主,酉时了,该入宫了。”
慕迟的容色逐渐平静,眉眼无波。
乔绾嫌弃地瘪瘪嘴,看向慕迟:“除夕宫宴不能缺席,不过你放心,”她对他眨眨眼,“我尽快赶回来,我们一同吃元子、看烟火。”
慕迟淡笑,颔首应了声“好”。
乔绾又磨蹭了一会儿,才随在倚翠身后离去。
满院雪景,顷刻间变得死寂,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
慕迟有些不习惯地拧眉。
“慕迟。”身前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慕迟抬头,乔绾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因着一路小跑气息有些急促:“雪菩提没有用对不对?”她轻声问。
她其实能看出他对自己身体的厌恶,而服下雪菩提的第二日,这样的厌恶并未消失。
慕迟一怔,继而谨慎地眯眸。
她知道?
乔绾却笑开:“无妨,左右我也不希望你因雪菩提而喜欢我,”她说着,嗓音微扬,“新正安康,慕迟。”
这一次再未折返,她任倚翠搀着出了府邸。
慕迟仍站在原处。
原来,不是不问。
是她早就猜到了,雪菩提对他,不管用。
皇宫。
宫宴内,丝竹之声不时传来,偏殿却显得格外安静。
乔恒意外地看着右相文逊:“文爱卿方才说什么,你在将军府门口看到了何人?”
文逊垂眸应道:“回皇上,臣前几日奉命去定国将军府宣陛下口谕时,曾亲眼见到一名绣坊的伙计拿着长乐公主的香囊,说是景少将军的。”
“臣唯恐造成误解,特地着人去绣坊问个清楚,那香囊的确是景少将军送去的。”
香囊是大黎女子的贴身信物,若非心仪之人,绝不会外送。
而今乔绾的香囊在景阑身上,其中意味一目了然。
“好,好,”乔恒接连道了两声好,“如此以来,倒是美事一桩啊。”
乔绾不离陵京,景家独子一旦尚公主,便再难攀高位,这兵权迟早归还。
“文爱卿,此事若成,你居功甚伟,朕定好生赏你。”
文逊俯身拱手:“不敢,为皇上分忧,乃臣之幸。”
乔恒摆摆手,转念又想到:“这两人何时这般熟识的?”
文逊:“想必这次青云山一事,景少将军将长乐公主自山贼之手救下,二人便起了心思。”
乔恒想了想,也对:“今夜宫宴,你注意着些,过几日祭山大典,朕寻个时机为二人赐婚。”
文逊忙应:“是。”
乔恒抬了抬手:“宫宴快开始了,你且先去吧。”
“臣告退。”
乔绾正坐在马车内,晃晃悠悠地朝皇宫而去,靠着车壁思索着一会儿该如何早些退场。
“倚翠,那香包拿着了吗?”乔绾看向倚翠。
倚翠从袖口拿出一枚黛色香包递给乔绾。
乔绾浅浅地嗅了一口,依旧是浓郁刺鼻的香味。
这香包是当初那个游方郎中开给她的,只说若是脾胃不适又诊不出毛病,便深嗅几口,将吃进去的呕出来也能好一点。
三年来香包里的香料再加重,也不如开始那般管用了,但到底还能折腾她一阵。
一会儿若是乔恒不放人,也能用这个法子脱身。
边沉思着,乔绾边将香包系在身侧,却在此时马车倏地晃了下,乔绾也随之倾了倾。
倚翠忙扶稳她,掀开轿帘呵斥:“发生何事?”
马夫诚惶诚恐:“倚翠姑娘,方才景少将军驾马前来,挤在了咱们马车前头。”
倚翠朝前看了一眼,放下轿帘:“公主,是景少将军。”
乔绾推开窗子看向侧前方,今日景阑穿着红色圆领袍服、带着乌黑纱帽,单手抓着缰绳懒散地骑着高头大马,官袍都挡不住的顽世风流,惹来不少马车内的美娘子偷觑。
乔绾瘪瘪嘴,合上车窗没好气道:“避避吧。”
左右他又不让她瞧胸口的痕迹,也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梦中那人,但惹不起总躲得起。
景阑瞧着乔绾扫他一眼便关了窗,随后那辆佩金戴玉的华贵马车竟主动相让,甚至还被几辆素色马车超在前方,脸色登时黑了下来。
这几日她时不时给他送那些名贵药材,说是感谢恩人,人却一次都未曾出现。
今夜见到他,竟还躲他躲得和洪水猛兽一般,心中一恼,景阑踢了下马腹,飞快朝皇宫而行。
乔绾听着渐远的马蹄声,松了口气。
她现在一想到景阑和梦中那人有关,便觉得脖颈痛。
却未曾想,到宫门口下马车时,竟又碰见了景阑,他正随意摆弄着马鞍,瞥见她后将马鞭扔给一旁的侍卫,冷哼一声入了宫。
乔绾皱眉,她怎么不知自己何时惹到他了?
一路遇到不少女眷前来行礼问安,再寒暄几句身体康健,乔绾不得不打起精神应对。
乔恒尚未立太子,除却早夭的几个,二皇子、七皇子和十二皇子倒是都来了。
其中七皇子乔琰更是和乔青霓同为云贵妃所生。
乔绾同他们不甚相熟,只颔首算作打了招呼,便坐回自己的位子,听着耳畔丝竹交错,无聊地托腮,眼神有些空濛,想着此刻慕迟定一人孤零零地过节。
乔恒很快便出现了,乔绾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他朝自己这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又看向了景阑。
乔绾皱眉。
除夕宫宴,不议政务,不分尊卑。
群臣恭维一番,乔恒又道了几句“共襄盛举”,宫宴便算作正式开始了。
盏盏烛台将殿内映的如同百日,地龙将寒气与雪霜隔绝在外,饮酒作乐间夹杂着箜篌之音,繁华如梦。
宫宴上必不可少的,当属官家千金在圣上面前献上才艺,以博个才女之名,择个好郎君。
乔绾对这些素来不感兴趣,反正有乔青霓在,旁人都成了陪衬。
今年大抵也不例外。
看着眼前一位位娇子或是惊鸿一舞,或是丹青妙绝,乔绾最初尚有几分兴趣,不多时便失了兴致,一错眼便对上了对面景阑阴沉的视线。
乔绾一怔,继而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下,未曾想景阑更气了,偏头再不看她。
乔绾:“……”
眼见乔恒已命人去请昭阳公主,乔绾不想看乔青霓出风头,摩挲着腰间的香包,嗅着幽幽传来的浓郁香味,肺腑一阵翻涌。
等了一会儿,乔绾确定自己脸色定好看不到哪儿去,便欲起身向乔恒请退。
却在此时,一声幽幽的琴音传来。
满室寂然。
那琴音停顿一息,复又响起。
琴音若流风回雪,却又裹挟着丝丝锐气。
不似乔绾初次在松竹馆听得那般惊艳,却透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婉约。
乔绾定在原处,呼吸微滞,良久抬眸看向殿中弹奏的女子。
乔青霓。
她弹奏的曲子。
霜山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