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寝殿。
乔绾坐在书桌旁的美人榻上,有些愣神。
她未曾想到能治慕迟不痛之症的会是雪菩提,得知这个答案后心中却又没有丝毫意外。
雪菩提是大补之物,且还能解毒,一直放在风水极好的般若寺里。
乔绾也只听闻雪菩提是民间一个神医在一本孤本医术里找到的方子,后去四方游历历经艰险找齐了草药,制成了一小瓶丸药。
又因着丸药酷似菩提子,便取名雪菩提。
后来孤本消失,一些珍稀的草药也遍寻不着,仅有的一瓶雪菩提,乔恒自然当宝贝对待,只有身体极为难受时,才会去般若寺小住几日,服上一枚雪菩提。
平日里,般若寺有重兵把守,不要说人,便是苍蝇都难飞进去。
如果只有雪菩提才能治好慕迟的话,那这件事必然会惊动乔恒。
乔绾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心口处,外面已经是隆冬腊月,寒冷异常,可她的这里却像是燃着一团火,经久不消。
近十年来,乔恒宠她纵她,她也乐得能够随心随性,任性妄为。
她知道,自己对乔恒很重要。
却不知,自己重要到什么地步。
乔绾烦躁地吐出一口气,又想到什么,从书桌旁的暗格里拿出一张图。
图上,那个十字星状的图案依旧清晰。
如果之前乔绾对那场梦还有质疑的话,那么在看见慕迟膝盖和脚踝的伤疤时,疑虑便已经打消了大半了。
虽不知为何,她的的确确梦到了自己不曾经历、却真实发生的事情。
而这个十字星伤疤的主人,杀死了乔恒和她。
可他到底是谁呢?
乔绾不由挽起宽袖,双手撑着下巴,皱着眉沉思起来。
倚翠进来时,正看见乔绾露着两节莹白的小臂,捧着脸愁眉苦脸地看着那幅奇怪的画发呆,小心地端着茶点过去:“公主,您已经在房中待了两日了,别憋坏了身子。”
乔绾恹恹地应了一声,听起来没什么诚意。
倚翠叹息一声,为她倒了一杯茯苓茶:“公主先喝些茶,去去燥。”
乔绾这次没多说什么,听话地喝了口茶:“慕迟呢?”
“慕公子这两日也一直在暖阁,未曾出过门。”
乔绾一怔,继而想到自己还未曾将“雪菩提或能治好他”这件事告知他,想必他此刻心中正失望呢。
可如果告诉了他,却又得不到雪菩提,那岂不是有了希望又绝望?
那比从一开始就不抱希望还残忍。
“公主,过几日又到十五了,您不能再碰一些寒食或性寒药材了。”
“嗯。”乔绾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下瞬却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
十五了。
每月十五,乔恒都会宣她入宫,鲜少例外。
即便他偶尔身子不适,也会在五日内再次召见她。
自她十二岁搬到公主府后,从未间断过。
“公主?”倚翠不解。
乔绾对她笑了笑,终于站起身:“我去暖阁看看。”
暖阁。
香炉内紫檀香烟袅袅,火盆烧得旺盛,偶尔伴随着木炭炸裂开的细微声响。
慕迟慵懒地拿着一卷古籍随意地翻看着,身上的白衣在窗外的光下像是在发光一般,整个人萦绕着一股昳丽冰冷的澄澈感。
良久,慕迟将书卷放在一旁,看了眼窗外的阳光。
今日倒是这腊月难得的晴天。
只是……已经两日了。
乔绾未曾见他,也未曾来找他。
张鹤已经将雪菩提的事情告知她,她未曾对自己说,如今连出现都不曾。
虽然也没有什么可意外的,若是她中毒,他也必不会理会。
但慕迟还是忍不住心中冷笑。
小公主廉价又短暂的爱慕,果然利用起来都这么无趣。
暖阁的窗子被人悄无声息地推开,司礼安静地闪身飞了进来:“公子,前不久您交代的事情,已经完成了。”
“嗯。”慕迟低低应了一声,自袖口拿出那个绀色的瓷瓶,语气平淡得似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三日后若乔绾还未出现,就将毒下到她的吃食中。”
既然她始终做不出选择,那他就帮她选择好了。
乔恒必然不会看着她死去。
司礼从不问公子为何如此,只是低头应下:“是。”
他的话音刚落,门外陡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司礼神色微变,看向慕迟。
“先避开吧。”慕迟懒声道。
司礼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里间的窗口处。
几乎同时,暖阁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乔绾站在那儿笑着朗声唤他:“慕迟!”
她说话间,口中还哈着白雾,脸颊却因为一路奔走泛着通红的汗意。
慕迟微微垂眸,佯做惊讶:“公主怎会来此处?”
“来看你啊,”乔绾笑盈盈地开口,因着暖殿内乍然袭来的温热有片刻的窒息,却很快恢复如常,打量起慕迟的房间,而后便瞥见一旁供人小憩的软榻上团着一件暗红色的锦裘,衣摆垂落,隐约看出被烧黑的痕迹。
乔绾疑惑地“嗯”了一声,走上前去。
慕迟的神色微冷,指尖动了下,却很快恢复从容。
乔绾将锦裘拿起来才发现,那锦裘正是那件与自己那身狐裘格外般配的衣裳,只是下方被烧出一个洞来。
昂贵的锦裘,成了一片破布。
乔绾胸口微滞,转头看向慕迟。
慕迟垂眸,嗓音轻柔:“前几日在火盆旁取暖时,不小心将锦裘烧了。”
他说着,手轻轻地动了下,便要隐藏在袖口中。
乔绾注意到他的动作,低头看去,神色微变,抬手便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指像是被灼烧过,不严重的拇指生了鲜红的水泡,严重的食指与中指的皮肉被燎得蜷起,露出里面的血肉。
触目惊心。
乔绾心中一涩:“怎会烧得这般严重,你不痛……”
话至一半便已顿住。
他根本不知疼痛。
转瞬乔绾又想起什么,睁大双眸:“你是为了护掉入火中的锦裘,手才被烧成这样的?”
慕迟长睫轻颤了下,垂下视线,没有否认,也未曾承认。
乔绾的呼吸一紧,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不知为何陡然想起梦中那个问“糖葫芦好吃吗”的孩子。
还有,那些阴阳怪气地叫他“怪物”的声音。
她抿了抿唇,低头望着他血肉模糊的指尖,良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定定看着他,目光坚定,随后对他笑着露出小虎牙:“我定会治好你的,但在此之前……”
话未说完,她便停了下来,眼珠转了转,抓着他未曾受伤的左手朝外跑去。
慕迟一个不察,竟真的被她带着走了几步。
门外侯着的倚翠忙问道:“公主,您这是去哪儿?”
乔绾头也没回,扬声道:“上街,买糖葫芦!”
到底是倚翠想得周到,忙给二人带了裘氅。
今日是整个腊月少有的晴日,街市上熙熙攘攘,难得热闹。
乔绾始终抓着慕迟的手,在人来人往中不断地蹿行,身上火红的狐裘在萧瑟冬日里飞舞,头上的步摇摇晃着,像一团火。
慕迟淡淡地跟在她身后,只偶尔嫌恶地避开周围的众人,手却始终被一股温热牵着,挣脱不开,惹得他心中烦躁。
直到看见前方围着的众人,乔绾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你听说没,那松竹馆前日竟走水了,偌大的楼阁,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了……”
“可不是,据说里头好些人都没跑出来,烧得都看不出人形了。”
“怕是犯了太岁了,城东的张家老爷,不也半夜饮醉了,被一块石板砸扁了,身上没一块好肉。”
“便是城外那座小陵山上的山贼为了过冬都下山抢劫了几回,听说伤了好几个山民……”
“看来得去神庙拜拜了。”
人群里,有人在心有余悸地说着什么,随后话逐渐停了,呆呆地看着前方。
众人不解。
“老板,来两份炒栗子!”清脆的女声带着一贯的娇纵与高傲,在嘈乱的人群中清晰响起。
乔绾边说边转头对着慕迟一笑:“这家的炒栗子格外香甜。”
慕迟回了一抹温柔的笑,眸光轻敛,掩去乍现的寒芒。
七岁那年,李慕玄曾经因吃炒栗子,灼伤了手。
所以那些太监们拿着火折子,抓着他的手,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食指被放在火苗中灼烧。
“尝尝。”眼前突然多了一只手,唇被一块温热甜香的小东西碰了下。
慕迟回神,垂眸看去。
乔绾正拿着一块剥好的栗子递到他唇前,见他不语还催促着:“张嘴啊。”
慕迟凝视着她,良久微微启唇,将栗子含入唇齿之中,而后浅笑:“谢公主,很好吃。”
乔绾却有些呆怔。
今日慕迟穿的是雪白的锦裘,里面是白色的绸缎圆领袍衫,上是白金丝线绣将而成的云纹,映着雪白的面色,红唇微启,端足了一副清贵魅人的模样。
周围逐渐安静。
乔绾疑惑地转头看去,脸色一沉。
不少人也在看着慕迟,眼神中即便是不屑的,却依旧难掩惊艳,更有不少姑娘家面色羞红。
乔绾瘪瘪嘴,瞪了慕迟一眼:“真该让人给你做一副罗刹面罩的。”
慕迟仍微笑着,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四周,眼中添了讥讽。
的确,世人眼中,一个高贵的长乐公主,一个低贱如泥的小倌,她觉得丢人也实属平常。
乔绾小声嘀咕:“如此便只有我能看你了!”
慕迟微怔,歪了下头,似有些困惑地打量着她。
乔绾却不愿再待在此处,抓着他的手道:“那边的桂花糕和梨花酥也很不错!”说完拉着他朝糕点铺子的方向跑。
慕迟皱着眉看着她拉着自己的手,从出门便未曾放开过。
她的掌心很热,应当是常年吃那些大补之药的缘故,热得他心中厌烦。
不止如此,还有周围这众多的人,这热闹的长街,繁华的商铺,一样样都让他嫌恶。
偏生她对此毫无所觉,买完糕点,还有蜜饯果子,龙须糖,奶汤杏酪,紫苏热水……
对这里的一切,她都如此熟悉。
一路走走逛逛,不知多久,乔绾的脚步突然停了下来。
慕迟凝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随后眼中碎冰乍起。
一个抱着插满糖葫芦的草靶子的小贩站在那里,吆喝着:“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啊。
慕迟唇角的笑渐深。
一切噩梦的源头。
五岁那年,因为一根冰糖葫芦,被生生打断腿的时候,他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多么的低贱。
哪怕他和李慕玄的体内,流着一样的血。
“慕迟。”身侧,乔绾在叫他。
慕迟压下翻涌的情绪,看向她。
竟看见她眼中有几分心疼。
她心疼什么?
他?
慕迟注视着她的眼神片刻,极轻地笑了一声,他还厌烦她此刻的眼神。
然下瞬,乔绾却朝小贩跑了过去。
慕迟不解,只看见乔绾扔给小贩一锭银子,小贩满眼惊喜,就要将整个草靶子塞给她。
乔绾挥手拒绝了,一手拿着一把冰糖葫芦折返了回来,站在他面前,扬手将两把糖葫芦全都递到他面前:“吃吧!”
“这些都是你的。”
慕迟唇角的笑微僵,目光落在那十余根糖葫芦上,而后看向乔绾。
她在对他笑着,唇角右侧的那枚小虎牙耀武扬威,迎着阳光,很刺眼。
反感至极。
乔绾眨了下眼睛,见他只看着她不伸手,干脆抓过他的手,一股脑地将冰糖葫芦塞到他的手里。
鲜红的红果裹着晶亮的糖衣,一股腻人的酸甜味道涌来。
“吃啊,”乔绾催他,眯着眼睛笑,“糖葫芦很好吃的。”
慕迟恍惚中想起,他曾经问太傅:“糖葫芦好吃吗?”
真的好吃到,让李慕玄从宫墙上摔下去,好吃到……要打断他一条腿吗?
“快吃啊!”乔绾仍在催着。
慕迟看了她一眼,缓缓吃了一枚红果。
却在此时,不远处的绣坊门口传来懒散肆意的声音:“行了,老板娘,弄好了送去定国将军府。”
声音很耳熟。
乔绾不觉转头看去,随后眉梢一挑。
景阑穿着一袭松垮垮的朱瑾色圆领官袍,腰间系着漆色革带,头戴平翅乌纱帽,比平日正经了几分,只是脸颊多了道血痕,像是被鞭子抽的。
此时他正从绣坊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乔绾想到丢失的那枚香囊。
她命人去毓秀阁问过,掌柜的说景阑当日身上有一香囊,只是距离甚远没能看清。
乔绾不认为景阑会偷自己的贴身之物,但一想那香囊,到底还想再问个清楚,索性转过头对慕迟笑了笑:“你在此处等着我,我去去就回。”
话落没等慕迟回应,便大步流星朝绣坊门口走去。
慕迟仍站在原地,唇角噙着笑,看着乔绾穿过长街,大步朝对面的景阑走去。
刹那间,身边那股令人烦躁的热意消失了,腊月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暖。
第一次,莫名觉得有点冷。
慕迟凝眉,盯着手中的冰糖葫芦。
——抬手便全数扔到一旁的角落,红果顷刻间沾满了污秽。
慕迟捻了捻指尖。
既然去找景阑,他自然,要成全他们。
另一边。
景阑扯坏了乔绾的香囊,心中到底有些过意不去,他虽讨厌乔绾,但如何说她也是对自己一片真心。
思来想去,干脆将香囊给了绣坊的绣娘修补好,往后再找机会还给乔绾便是了。
将香囊交给绣娘,又交代了千万要保密后,景阑刚要离去,便听见有人唤他:“景阑。”
景阑脚步一顿,转头便看见穿着火红狐裘的乔绾朝自己走来,风风火火的,半点不像个淑女。
景阑睨着她轻哼:“你都跟我跟到这儿了?”
乔绾皱眉,目光从他脸上的鞭痕一扫而过,懒得和他废话:“你可曾见过我的香囊?”
景阑心虚地看了眼绣坊,立即应:“什么香囊?小爷要你的香囊作甚?辟邪啊!”
说完,他心中却想着,看来香囊补好了,只能托人隔墙扔进公主府了,能不能看见,就看她的造化。
乔绾听着景阑这番话,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半点工夫不曾耽搁,转身就走。
景阑脸色难看地盯着乔绾的背影,她这便是对待心仪之人的态度?
好一会儿景阑才转过身就要朝枢密院而去,未曾想又一次被人堵住了路。
司礼站在景阑面前,低着头,手中拿着一个瓷瓶:“景少将军脸颊有伤,有人托我给景少将军送来此物。”
说完司礼便径自离去。
景阑疑惑地看着瓷瓶,许久打开闻了闻。
白玉膏?
瓷瓶也是宫里的东西。
乔绾。
景阑嗤笑一声。
方才还对他冷言冷语,这会儿又派人送来上好的白玉膏。
她果真爱慕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