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不通, 就做吧。
黑灯瞎火,孤身上榻,傻子也知道她不会有其他的目的了。
沈青梧收了张行简那所谓的“掐着嗓子”, 她冷着脸不说话,心中做了决定。她俯下身来亲他, 干脆利索,给他准备时间。
沈青梧的亲昵一向让张行简投降, 她托着他下颌,细长手指在下轻轻摩挲,羽毛一般的力道, 与口齿间带点儿狠辣的侵压不太一样。
双重触动,让张行简分明有感觉。
沈青梧也发现了。
一团漆黑中,月光从外渗入, 如雪白银子, 落到帐外两双鞋履上。
青帐内,张行简慢慢适应了暗光,看清了沈青梧一瞬间露出的那种神色——
带点儿惊诧, 带点儿得意, 带点儿狡黠。
她以为他这么好打发呢。
她以为他是一个会被身体欲念牵着走的人呢。
张行简目光波动潋滟, 似乎极为动情。他声音乱了几分,沈青梧便温柔几分。于是, 他偏过脸躲开她亲吻的时候, 沈青梧并没有追逐。
她坐在他怀里, 感觉到他的状态。
她俯着身搂他, 碰到他宽阔的只着中单的衣襟, 又一路向后, 抱到了他有些薄的后背。沈青梧眷恋地摸了又摸, 想怎会有人长得这么好。
该有的都有,好看的地方藏在衣袍下,也长得那么好。
能和这么一位秀美清逸的郎君春风度来度来,即使让她违背她先前的誓言,沈青梧也渐渐觉得值了。
谁不爱男色?
漂亮的、好看的、可爱的男色。
但是沈青梧心猿意马之际,贴着他脸颊轻轻亲他微热脸容,忽然,她感觉到一阵寒意,一把匕首抵在了她脖间。
沈青梧垂下眼看他:“……”
他面容仍是泛红,眼眸仍然黑得湿润,但是那把被她扔开的匕首,重新回到了他手中,被他抵在她脖间。
张行简含笑,声音微哑:“别乱动,我手下没章法。”
沈青梧看他:“我不信你会对我下手。”
张行简挑眉:“你不是一贯不信我吗?怎么,连我的心狠手辣都不信了?”
他咳嗽两声,唇瓣一张一合,更加嫣红:“不信我会手刃爱妻?”
沈青梧:“鬼是你爱妻。”
张行简惊讶:“原来你成了鬼,就愿意当我爱妻了。”
沈青梧被气死:“……”
油嘴滑舌!
巧言令色!
怎么有人这么能说!
聒噪!
讨厌!
烦人!
她冷冷看着他。
她当然可以强上他。
那点儿匕首的威力,她压根不在意。张行简的武力本就不如她,她真的想动手,他在她手下过不了百招就要输。
何况,她若是疯起来,若是不管不顾起来,即使他刺她一刀,她也会强上的。到时候,什么血什么痛,都拦不住她。
如果她想上,什么手段她都使得出来。
她只是不想,只是觉得没意思。
沈青梧意识到,张行简真的不想和她睡觉。
不然不会紧封门窗,不然不会在枕下藏匕首,专门防备她。
沈青梧乌黑的眼中,浮出很淡的迷惘失意。
张行简看在眼中。
她不再乱动,只是坐在他腰上保持沉默。张行简便放下了威胁她的匕首,他撑着手肘,从床板上坐起来。
他靠坐着床柱,沈青梧意兴阑珊要走,但是他搂着她的腰,仍让她坐在他怀中。
张行简温声:“沈二娘子,我们谈一谈。”
沈青梧诚恳:“……我特别害怕你的‘谈一谈’,你知道吗?”
张行简弯眸:“我知道。”
可他总是这么难搞,她总是冥顽不灵,两个人磕磕绊绊地摸索着这条路,如果不沟通,不说话,只凭一股意气,只凭她的誓言,怎么办呢?
怎么走到最后呢?
他不希望沈青梧和他分开。
他更不希望沈青梧想起他,会觉得“不过如此”,会觉得“我尝过了,也没什么特别的”。
于是,张行简安静沉思的这段时间,沈青梧懒怠地仍坐在他腰间,低眼欣赏他这副凌乱又魅惑的美。张行简察觉了,却只是笑一笑,并不在意用美色来留住她。
张行简伸手抚上她手腕,问她:“手疼不疼?”
沈青梧迷惘。
张行简:“我封了门窗,你怎么进来的?莫不是用内力劈开的?”
他说话说得慢条斯理,温温和和。
沈青梧敏锐觉得他在试探什么。
但她想了想,不懂。
她只好说实话:“没有,用刀劈开的。这么简单的几根木头,我为什么要用内力?”
张行简松口气。
张行简笑:“很好。千万不要用内力,更不要将武功浪费在这种不值当的地方上——沈二娘子,你还在日日吃药呢。不要浪费三个月时间。”
沈青梧迷惘。
沈青梧目光闪烁。
沈青梧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她心肺上的伤,纵使她平日总是没表情,平日总是不表现出来,张行简也记在心上。
沈青梧问:“你在乎?”
张行简:“我为什么不在乎?”
他微微责备:“你总是受伤也不吭声,重伤也没个反应,从你脸上根本看不出你状态不好,老是叫我猜来猜去,我好累。”
沈青梧默半晌。
她心中泛起一些委屈。
她想:你都不叫我“梧桐”了,还说你在意。骗鬼呢!
可她心底某个角落,好像在试着相信了。
她对张行简生起的那点儿寥落,开始消散。她心尖尖开始柔软,少有的柔情开始向他展开。
沈青梧嘀咕:“你也一样。”
——伤痛感从脸上完全看不出。你和我对痛觉的忍耐度,谁又比谁差呢?
张行简挑眉。
沈青梧:“你要是像我这样,你也会整日没事人一样,你信不信?”
张行简:“……沈二娘子,谁要和你比这个啊?你这莫名其妙的胜负欲,能不能收一收?”
沈青梧剜他一眼,冷着脸,做着高傲模样,实则讪讪住嘴。
张行简搂着她,借此为开题,说了些废话,说得沈青梧放松下来,不对他提防了。
张行简道:“沈二娘子。”
沈青梧慵懒:“嗯?”
她还在想,不睡觉就不睡觉吧,他是不是还在和她生气?她该怎么办?
张行简:“谁教你用上床这样的手段对付我呢?”
沈青梧一怔。
沈青梧:“我无师自通。”
张行简:“你这么榆木脑袋,没有人教你,你能通?怕不是通到相反的方向吧?”
他羞辱她!
沈青梧当然不会交代小兵。她在能意识到的时候,并不会出卖同伴。
谁知道张行简会怎样跟那个小兵算账?
沈青梧:“我天赋异禀,不行吗?”
张行简笑起来:“你这样的,都叫天赋异禀了?”
沈青梧:“怎么,没让你舒爽到?”
张行简一怔。
他耳根红了。
他硬撑着:“没有,怎么?”
沈青梧淡着脸:“是么?原因是什么?我不够软,不够大,不够……”
他一下子捂住她的嘴,睁大眼,眼眸光清澈又迷离,那点儿欲色晃动,被她挑起来了。
他睫毛纤长,瞳孔黑白分明,瞪得可真大,欲言又止,仿佛在震惊——你在说什么?!
沈青梧心想:他可能八百年没听过一句荤话。养在东京深宅里的小郎君,就是这么没见识。
她心中冷哼一声,倏地起身。
他一下子拖住她腰,把她按回去。
他少有的强硬:“不许走。”
沈青梧瞥他:“我不和敢做不敢当的人浪费时间。”
张行简怔一怔,他脸也开始红了。
喉结滚动两下,他犹豫片刻,还是决定绕过那个危险的让他好奇的话题。
他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问你,怎么想到的这种方式。”
沈青梧眼神锐利:“怎么,你还要审讯?”
张行简平静:“没有。就是和你讨论一下——这种手段应不应该存在。”
沈青梧轻蔑:“你不喜欢?”
张行简承认:“喜欢。”
张行简:“可你不和我行云雨之事,只是亲一亲我,扑过来抱一抱我,对我笑一笑,和我多说几句话,我也很喜欢啊。
“难道床笫之乐,只是你应付我的手段吗?我不值得你珍惜吗?你只能用手段来对付我?”
沈青梧:“……”
她头开始痛了。
她开始不明白了。
沈青梧道:“大家都是这样的。”
她试图和他解释:“所有人都这样……惹恼了小情儿,就买点值钱的东西哄一哄,然后在床上滚一滚,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张行简不动声色:“我不是这样的。”
沈青梧听着便来气。
她恶狠狠瞪他一眼:不错,你就是这么麻烦的人!
沈青梧:“必然是我技术不好,你尚未感受到我的努力。”
张行简被她噎住。
她的话让他激动一下,坐在他腰上的沈青梧突然感觉到他那处忍不住跳了几下,抵着她的状态,似十分汹涌。
沈青梧被他抵出了感觉,双腿不禁绷了一下。
可她是谁?她怎会让他知道。
沈青梧不怀好意地看他一眼。
她探手要碰,他早有察觉,一把握住她的手。
张行简摇摇头,浅笑:“我不要那样。”
沈青梧:“你……就这么撑着,也要和我‘谈一谈’?”
他:“嗯。”
沈青梧:“你没感觉吗?”
张行简叹息:“有啊。还有点痛呢……但是这哪里比得上梧桐伤我之心的痛。”
沈青梧登时左顾右盼。
没良心的张行简笑盈盈地撑着脸看她,左看右看。
沈青梧只好望天。
张行简凑到她耳边,轻声:“我不是很在意的事,你用这种手段哄一哄我,我就过去了。但我特别在意的事,你糊弄不过去的。”
不用他强调,沈青梧已经发现。
沈青梧撇过脸,烦恼地看他一眼。
她是一个大部分时候没有心的人,她少许长出的那点儿凡心,已经被张行简折腾死了。
沈青梧正在烦恼,眼见这种烦恼快要发展成怒意,张行简判断出她情绪的烦躁,在她发作之前,他突然一声:
“梧桐。”
沈青梧目光迷离。
张行简:“我喜欢你。”
她目光在他眼睛上逗留一会儿,闪烁着目光,飘移开眼神,含糊地:“唔。”
张行简颇觉有趣地看着她——她在暗黑中,悄悄脸红了。
威武不屈的沈将军,也会脸红。
张行简慢条斯理:“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沈青梧:“提示一下。”
张行简:“三个字。”
沈青梧犹犹豫豫地看着他。
她试探:“我爱你?”
张行简微笑:“对不起。”
沈青梧:“……”
张行简:“怎么,我不值得你说‘对不起’吗?还是你觉得自己没有错,一切都是我无理取闹?”
沈青梧当然知道自己大约错了。
也许是弄坏玉佩,试图蒙混过关错了。
也许是在他最开怀的时候泼他冷水,在不合适的时候提了更加不合适的事。
也许是她昨夜直接走了,让他无比生气。
可是沈青梧不跟任何人道歉的。
沈青梧问:“说‘我爱你’,没有用吗?”
张行简:“没有用。”
他说:“因为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的,你并没有那么爱我,你出于哄我的缘故说这种话,我不信。”
沈青梧:“那我道歉,你就信?”
张行简:“我信啊。你从来不和人道歉,你若是道歉,必然是真心的,我为什么不信?”
沈青梧沉默。
张行简叹口气。
张行简惆怅:“我总觉得,你不是很喜欢我。你没有我喜欢你,喜欢的那么多。”
沈青梧用一双乌水眼看他,不语。
他像是真的有点伤心。
张行简说:“我知道你成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我无法感同身受,但我知道——你必是总是被人否认,才养出了你这样一直告诉自己‘我没错’的性格。
“你必须固执,必须冷漠,必须一遍遍肯定自己,才能走出沈家,走出东京。”
张行简:“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感受到我的心,我为当年的事,辗转反侧,很痛苦,很心疼。你说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在最开始的开怀后,心里却不踏实。我总在想——沈青梧这么执拗的人,怎可能原谅我呢,怎可能回头找我呢。”
沈青梧怔忡。
她自己其实没太大感觉,可他拢着眉、目中噙水、失魂落魄的样子,让她一点点动容。
她并不觉得自己生存环境如何艰难,她也不知道什么叫苦,什么叫好。
她只是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不一样罢了。
可张行简这么纠结做什么?
她唇动了动,张行简伸指抵在她唇边,轻声:“不是道歉的话,我不听。”
张行简微笑着看她:“梧桐,我总是观察你,总在琢磨你的性格。
“我不确定你对我的心意有几分,我只知道你说话算数。那我忍不住会想——如果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不跟我道歉,固然有你性格的原因,是不是也有并不是很喜欢我的原因?
“你知道自己错了,然后跟我说一声‘对不起’,是不是代表,你在一点点接受我呢?”
他目露渴求。
沈青梧慢慢开口:“你在勉强我改变自己。”
张行简温温和和:“我是在确定你的心。”
他说:“我不强求太多——你说一句‘对不起’,我就绝无二话,不会再和你置气。”
张行简委屈:“你对别人说一不二,可我一点特权都没有吗?我这么喜欢你,也等不到一句道歉吗?你以前不跟我道歉,现在也不和我道歉,明明是你错了,你为什么不对我好一点儿?”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
她产生困惑,觉得不解——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这么不确定她的心?
她已经发誓。
他仍半信半疑。
他希望她承认自己的错,希望自己向他低一次头,希望……自己表现出在乎他的样子。
沈青梧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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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说:“我本以为,你我之间,求而不得的那个人,一直是我。”
张行简道:“你的以为似乎错了。”
沈青梧:“我以为,你我在一起,受不了的人,先会是你。”
张行简弯眼睛:“我也怕受不了的那个人,是你。”
沈青梧:“我以为你宽容,温和,无欲无求,对什么都不是很在乎。”
张行简:“我也有执着,渴望,强求的一面。你最好不要见到我的这一面——那就不是你喜欢的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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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说:“不是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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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沉默下去。
拙于言语的她不会表达,她只察觉到了一些微妙。
这种微妙,她需要慢慢思考,慢慢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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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沈青梧看张行简。
她努力半晌,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长年累月坚持的原则拉扯着她,分裂着她。她似乎在走向一条铺满月光的道路,黑暗中却有什么持续地拖拽她,吞没她,不让她离开。
沈青梧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会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坚定地走着一条自以为是的路,她最终会走到哪里去呢?
她自己都不懂。
她看张行简一眼。
不知道这一眼是什么样的神情,张行简目光微晃,有一瞬间的心软。
他倾身过来搂住她肩,轻声:“好了好了,今夜说不出口,我们就不说了。你不必太勉强自己。”
沈青梧被他抱在怀里,她抬手,轻轻搂住他脖颈。
她觉得他真好。
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然而沈青梧才在心中感动,就听到张月鹿说:“今日说不出口,就明日吧。今年说不出口,就明年吧。”
明日?
明年?
沈青梧:“……”
她收起自己的感动,面无表情抬头看他:“我必须道歉,是么?”
张行简颔首。
沈青梧脸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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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被张行简请出了客房。
子夜已过,还清醒着的,客栈中大约只有他们两个了。
张行简客气极了:“在你道歉前,我都不会原谅你。这本是应该的——你都不道歉,我怎么原谅?
“不必试图和我搭话,不必试图瓦解我的心,不必试图用歪门邪道诱惑我。这都没什么用。
“我狠起来,你是知道的。”
张行简:“三个字。”
他在她面前关上了门:“我等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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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忿忿转身,寒着脸回房。
她心想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不说,他能怎样?
不过是仗着别人的喜欢,作威作福……
她心里骂了一通,脚步停下来:等等,仗着别人的喜欢?
谁喜欢?
她很喜欢他吗?
沈青梧陷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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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亮,一晚上没睡好的沈青梧,在驿站客栈一楼遇到了同样没睡好的张行简。
她抱着臂坐在桌前,如思考人生大事,面容十分沉静。
张行简入座,叫了早膳。
沈青梧盯着他。
也许是她看的时间太久,目光太热烈,他不得不抬头,跟她打声招呼:“早。”
沈青梧满意了。
小二端上早膳,沈青梧咬一口肉包子,心中想:似乎不道歉,也影响不到什么嘛。
张行简照样会和她说话,照样会在她的逼迫下回答她的问题,照样会露出笑。
和以前也没有多大区别!
顶多是不怎么逗她,不怎么突然对她笑,不怎么挨着她,不怎么偷看她,不怎么为她着想,绝不给她开门,绝不让她上床……
和以前也没有多大区别!
沈青梧可以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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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很快忍不了了。
并非是她色心作祟,忍耐不了孤夜独眠的苦,而是他们在三日后的下雨日,敲了张行简他那位老师的门,前去拜访。
他老师倒没什么烦人的。
烦人的是,他老师家的宝贝女儿,看张行简一眼,就让沈青梧生起了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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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潺潺,沈青梧戴着蓑笠,跟在张行简身后。
他们刚在大堂见过那位老师与老师的女儿,娇滴滴的女儿美,一眼又一眼的眼波飞。这些都让沈青梧心中黏黏哒哒,十分不适。
雨水如溪,柳绿桃红,园林古道蜿蜒漫长。
踩着雨后湿滑的青石砖,沈青梧:“喂。”
前面那位郎君当然如往日一样,当做听不到她的话。
沈青梧拽住他,将他拖得和自己并排走。
年纪大的管事还在前方引路,并不知道后面的沈青梧,已经把不情不愿的张家三郎拖住了。
沈青梧:“我们离开这里吧,你老师不是好几个,我们换一个。”
张行简被她拉着,半边袖子被雨淋湿,睫毛被雨水打得清亮银灿:“老师哪有换来换去的,你胡说什么——为什么离开?”
他以为她是发觉什么他没发现的隐患。
结果沈青梧说:“她想上你。”
张行简一怔。
他这次倒没装不懂,没和她打哑谜,他被她的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憋半天,还是被她的可爱逗得忍俊不禁。
张行简:“粗俗。”
沈青梧改口:“她想爱你。”
张行简弯眸,去看天外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