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哪里还继续得下去?
她也明白, 阴差阳错下,自己才能听到这样一番话。否则以卞翎玉的倔强,她兴许一辈子也没法听到这些。
师萝衣望向他, 带着几分惊讶和笑意, 忍不住开口:“你这是……”在说你的心意么?
他轻轻咬牙,打断她的话:“你就当我得了癔症。”
许是多年不见天日的心思,在这样误会的情况下被狼狈勘破,还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卞翎玉松开师萝衣的脸, 径自往回走。
师萝衣蹲在河边,忍不住抬起手,摸摸被卞翎玉触碰过的地方,脸颊上似乎还留存着他指腹的温度。
下午在院子里和卞翎玉吵架的气,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师萝衣抬起步子追上去,黄昏下,她不远不近地缀在卞翎玉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师萝衣悄悄抬眸瞥他一眼。纵然想笑,可是她也不敢笑出来,前面的人仿佛乌云罩顶,脸色沉着,不断变幻。
师萝衣与他生活了一段时日,又多出一世的记忆。她大抵能理解卞翎玉如今的心情,大概是想回到说出那句话前,先掐死他自己,再把她也给灭口了。
卞翎玉自然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他紧紧抿着唇。回忆起了师萝衣听到自己那番话以后的眼神, 并没有讥嘲与轻蔑, 也没有笑话他之意。
她明澈的眼眸中,是一种很干净的笑意。
也正因为这份笑意,让卞翎玉虽然后悔,却不至于被刺痛,令他被捏紧疼痛的心脏,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阻止师萝衣说话,便是怕鲜血淋漓被她割伤。他怕连最后一分自尊,也被残忍地剥夺。他怕这一切,在师萝衣眼里是场令她惊讶的笑话。
好在这些都没有发生,她没有轻视他的无意展露出来的东西,更没有就此离开。
他抿紧的唇微微松了些。
小竹人们率先看到卞翎玉归来,叽叽喳喳围上来:殿下殿下,你哄好她了吗?
他看到这群愚蠢的罪魁祸首,拨弄开它们,冷着脸道:“走开。”
紧接着小竹人们看见了他身后的师萝衣,它们奔跑着迎上去。原来殿下哄好了啊!担心死它们了,生怕殿下嘴笨没用。
师萝衣摸摸它们的脑袋,笑盈盈的。
她感觉到有人在注视自己,师萝衣抬眸对上卞翎玉的目光,卞翎玉别开眼,走进了后院。
窗户纸被捅破,他没法再像以前那般若无其事对待师萝衣。
不论他想不想说,这些话都已经说出口了。卞翎玉自己也清楚,虽然他让师萝衣当做自己疯了,或是得了癔症,但师萝衣又怎么可能真的完全遗忘?
但不管师萝衣会如何做,避之不及离开,或者……留下,他总得继续过自己的日子。
他回到屋子,继续看那本下午自她离开院子以后、一直没有看进去的书。
黄昏的小院,天边的云彩染上瑰丽之色。
小竹人们感觉到如今自己的生命力来自师萝衣,纷纷围着师萝衣“说话”。
师萝衣起初无法看懂它们在表达什么,这些日子下来,也大多能够看懂听懂了。
一只小竹人蹦蹦跳跳,指了指师萝衣,做出生气离开的动作,又指了指卞翎玉,半晌“噗叽”倒在地上,仿佛没了生气。
师萝衣看懂以后,摸了摸它,道:“我不会离开,也不会让他死的。”
另一只竹人指了指她,走了两步,然后撑着脑袋,仿佛忧郁。
她轻轻笑开,小声道:“真的么,他一下午都不开心?”
小竹人们纷纷点头,师萝衣乐不可支,还好卞翎玉不在,不然要是知道这群朝暮相处的小竹人,已经把他卖得彻底,他脸色会不会更难看?
“放心,他很快就会高兴起来了,以后也不会伤心。”
小竹人们单纯,只是不想再看到殿下难过。听师萝衣这么说,纷纷期待不已。
师萝衣刚刚再要和他们说什么,就见小竹人们一瞬钻到了地底,消失不见。
师萝衣回头,不一会儿就看见一个头上包着红色帕子的喜庆妇人站在门口,她身后跟了好几个年轻男子,抬了十来个沉甸甸的红箱子。
村妇在篱笆外左顾右盼,看见师萝衣时,脸上出现了一抹喜色。
“姑娘,姑娘?”
师萝衣没想到,这群人不是来找卞翎玉的,而是来找自己的。
“姑娘大喜,姑娘大喜啊!”
师萝衣说:“有何喜?”
“你可记得前些日子来我们村游玩的一位锦衣公子,当时他在山林遇险,你还救了他。”
师萝衣点头,她确实还有些印象,前几日她跟着卞翎玉上山采蘑菇,听见有人呼救,发现是一个狼狈的凡人公子待在猎人陷阱中,她到底是修士,顺手把他捞了上去。
“那可是县太爷家的公子,县太爷家就这么一位小公子,生得俊朗不凡。他回去以后对姑娘念念不忘,一心求娶姑娘,这才托了我上门提亲。你瞧,今日我把聘礼都带来了。”
师萝衣神情复杂,她连那个小公子长什么样都忘了,没想到这也能生出一段孽缘。
这么大的动静,惹得居住在附近的村民都忍不住来看热闹,自然也瞒不过卞翎玉。
她一回头,就看见卞翎玉站在不远处望着她和媒婆,神色不辨喜怒。他冷冷错开目光,收了院子里晾晒的山珍,准备回去,仿佛事不关己。
媒婆看见他,眼睛一亮。
“卞先生,您原来也在,不知这位姑娘是您家哪位亲戚?她的姻缘,您可做得了主?”
师萝衣一听这话,啼笑皆非,心道你要气死小竹人家的殿下吗?
果然,她见卞翎玉慢慢放下晒山珍的簸箕,朝媒婆看来。
媒婆还在吹嘘:“不是我说,那位李公子可是万里无一的俊朗,家中也甚是殷实,今年不过十九,一房妻妾都无。他说若能娶到您家这位姑娘,今生今世,必定真心相待,绝不纳妾。”
卞翎玉面无表情听着,自始至终没应一声,说到最后,媒婆见他没反应,不免有些忐忑:“您……您意下如何?”
黄昏微光下,过来看热闹的村民,也发现了不对劲,记忆里独居的卞先生,虽然比村子里任何人都苍老得缓慢,可六十年过去,看上去也有些年纪了,如今天色虽然不甚明亮,但所有人都看到了他渐渐恢复的容颜。
他身影颀长,气质如冷玉,说他今年不过而立之年,都有人信。
但这会儿大家只关心他家的那位漂亮姑娘,会否嫁给县令公子。
卞翎玉看向师萝衣:“你觉得如何?”
师萝衣说:“我听你的。”
他沉默下来,气氛有种莫名的诡异。久到媒婆都忍不住催促:“卞先生?”
“你走吧,她不嫁。”
师萝衣站在篱笆前,把玩篱笆上的嫩叶,悄悄看一眼卞翎玉。今日的所有事,想必已经用尽了他毕生的忍耐力,剖开了所有能给她看的东西。
她这时候只能严肃一点儿,等卞翎玉慢慢适应。
媒婆不甘心,还想再说,但到底无果,只得不甘心地离开。看热闹的村民也陆续散去,县令公子一听就是大好的姻缘,若是换个人,他们或许为那位姑娘感到可惜,但看见了师萝衣,村民们倒觉得她这样的姿容,当皇家妃子都使得,难怪卞先生不想把她嫁出去,说不定有更好的姻缘等着她呢。
他们走了,藏起来的小竹人也终于可以出来活动。往往它们会留下,为殿下熄灯,或者守夜,但今晚师萝衣摇了摇头,示意它们不用,早点去休息。
小竹人们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乖乖照做。
夏日的月光清亮,几乎照亮了整个院子,漫天星子温柔璀璨。
师萝衣照旧去山泉边沐浴更衣回来,去敲卞翎玉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人来开门。
想来卞翎玉也知道外面的人是谁,小竹人们只有简单的思维,平日与他作伴,也鲜少遵守凡人的规矩。它们娇小轻盈,可以从半开的窗户钻进去。
会这样敲门的,只有师萝衣。
以往这个时候,卞翎玉已经除去外衫躺下了,但今夜,他也迟迟没睡。
卞翎玉明白,有的东西说开了,就不可以再自欺欺人。他并非懦弱避让之人,默然片刻,就上前打开了门。
他垂眸看她。
师萝衣发尾微湿,她并没有用术法变干,想必是迎着山间清风明月回来的。
她是来道别的?还是那个他根本不会刻意去想的答案?
卞翎玉其实也并非蠢人,哪怕从未在师萝衣身上,尝到两情相悦的滋味。但她没有离开的态度,在繁星满天的夜里造访,带着山泉和野花的清香,不论如何,都散发着美好与希冀的气息。
但这份希冀,被他死死压抑住,才能勉强对抗另一种可能存在的残忍。
他紧绷着情绪:“你有什么事?”
师萝衣看他一眼,轻声开口说:“白日里,媒婆为我说的那门亲事,在凡间似乎也算极好的,可你替我拒绝了。”
卞翎玉的心一点点下沉,他压下这点漫上来的疼痛,冷嘲道:“所以你是来兴师问罪的,怪我拦了你的姻缘。我还当你继续喜欢着卫长渊,若你实在遗憾,我明日就去帮你找回媒婆,告诉她……”
最后那几个字,他近乎说得切齿,胸膛微微起伏,却仍旧无法再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你赔我一门更好的亲事。”
他神色更冷:“你要我怎么赔?还是去给你找卫长渊!”
向来他就知道师萝衣狠心,但他从未想过,她能把人的心掰碎了在地上踩。她凭什么觉得,他愿意帮她和卞清璇抢卫长渊!
师萝衣轻轻吸了口气,看他一眼,终于被麒麟殿下的妄自菲薄打败了。
月光下,她上前走了一步,两个人本就离得不远,这样更近。
“卞翎玉。”她叹息般说,“更好的姻缘,就不能是……你自己娶我吗?”
夏日的蝉鸣,在这一瞬也仿佛微弱下来。他似乎没听清她的话,脸上的冷意尚存,却在下一刻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以后,骤然抬眸看她。
两个人一时都没说话。
他渐渐好起来的身体,她过于美好的言语,能看见希望的未来……就像一场他从未涉足的梦境。
他在等,等她下一刻说不定就反悔了,或者这苍穹晴空,变成狂风骤雨,来提醒他不过一场死前的幻景。
但好半晌后,天空仍旧是晴朗的,他没有等待大雨来临,而是一只纤细柔软的手,轻轻拉了拉他衣襟:“我嫁妆都带来了,你的聘礼呢?”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师萝衣以为这样,他仍旧不会迈出这一步的时候,他转身进了屋子。
没多久,他拿出来一个盒子,微微蹙着眉看她一眼,卞翎玉道:“我只有这些。”
她打开来看,发现里面是这些年他攒下的所有银钱,还有一盒子封存的桃花。
那是不夜山下,每年开的第一朵花,飘落山头,被他和封存起来,年复一年,攒了满满一盒子。
经年后,尤带花香。
卞翎玉以为下一朵花开的时候,她仍旧不会归来,他已不再找她,只剩这些不谢的花,大概是他仍旧在等她的证明。
小竹人们不知道,连天地都不知道,只剩他自己还知道。
卞翎玉见师萝衣望着那些花和银钱,久久不说话,他立刻抿了抿唇,努力平静道:“我知道简陋,我明日就去找别的,我……”
师萝衣抱紧那个盒子,忍住泪意,摇了摇头:“这已经是我见过,最隆重的聘礼了。”
*
最后一朵夏花凋谢,秋日来临之时,村里的卞先生成亲了。
他的喜宴很热闹。
那一天,是村民从未见过的卞先生,他红衣胜火,年轻俊美一如最初。
他似乎并不在意其他人怎么看,也不在乎旁人是否把他当妖怪,他只朝喜轿中的新嫁娘伸出了手。
柔软白皙的手,也旋即放在了他的掌心。新嫁娘衣襟中探出一只小竹人,被她悄悄压了下去。
这天之后,村民再没见过他们,但也没有人去请山上的仙师来“捉妖”,所有人都感念于心,卞先生这些年救了不少村民。
又一年过去了,当初村里最美的姑娘,已经成了太奶奶,树下,她搂着自己家小孙女讲故事,讲起了当年的卞先生。
“那位先生啊,我们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都喜欢过他呢。”
“但谁也不敢去打扰他,我们很早就知道,他一直在等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永远不会来,但他会一直等下去。”
“幸好最后她终于回来,看到了他。”
不然这世间,会多一具寂寞的枯骨,最后埋葬在山河之间,来年化作一场皑皑大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