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萝衣没有注意到树上的苍吾, 她跟着柳叔到后院角门,一眼就看见了屋檐下的少年。
卞翎玉原本守着一个小巧的紫砂丹炉,往日是在后院里面炼丹, 今日下着雨, 雨水滴落在青瓦上, 汇聚成一串晶莹的珠子,次第落下。
卞翎玉便将丹炉挪动到了屋檐下,他垂着眸, 在处理一味灵材。做着炼丹这样的活,他银白衣衫仍旧纤尘不染,像误入烟火的清隽公子。
师萝衣的脚步很轻, 倒是柳叔的脚步很重, 因此卞翎玉听见了, 也一直没有抬眸。
师萝衣一月没见卞翎玉, 骤然看见他, 才发现卞翎玉比分别前清减了许多。
她从荒山把卞翎玉带回来的时候, 他身子不好, 后来被她养了好些日子, 好不容易长了些肉,现在一朝又回到了从前。
卞翎玉浅色的唇微微抿着,很认真地在做事。
师萝衣看见他清冷苍白的脸色, 想起茴香先前说过的话:“他找到我的时候,全身都是血, 看上去很吓人,应该受伤不轻。”
师萝衣却并未在卞翎玉脸上看见半分痛色, 他就像天地间的一场春雨, 落入人间, 平静地碎裂,也学不会痛吟。
见卞翎玉这个样子,她心里泛起浅浅的疼,然而伴随着这点疼的,还有另一种看见他的喜悦。
卞翎玉听见柳叔的脚步声,低咳了两声:“饭菜先放着吧,我晚些再用。”
柳叔想要出声,告诉他小姐来了,师萝衣摇了摇头。
她站在角门处,眉眼含笑,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笑着叫他:“卞翎玉!”
卞翎玉骤然抬起头。
角门暖黄色的迎春花零落成泥,天地间的春景在一片雨中,呈现枯败之色。
然而从淤泥和泥土中盛开在他眼眸中的,却是另一道瑰丽的影子。
少女撑着一把青色的伞,站在几步外的角门冲他笑。师萝衣的眼眸明亮,发上的步摇换成了垂丝海棠,正偏头看着他。
卞翎玉失神地望着她,就像在看着一场不可能的梦。
他还维持着往丹炉烧火的动作,却连火星燎了手指都浑然不觉。
昨日苍吾还在问他,若师萝衣来了会如何?
卞翎玉听见这话,心中却没半点儿希冀,平静得像一面冰湖。
能如何?不如何。
这本就是个可笑的问题。
她怎么可能会来呢,曾经在院子里枯败的几年,他就明白了一件事,他走了再远的路,也永远走不到师萝衣身边去。
纵然他们后来做了短短时日的道侣,卞翎玉知道师萝衣在补偿他。
不爱就是不爱。
凡人的命,对于修士来说,朝生暮死。
奢望她的爱,光是想想,便会令他变得更可笑。是他主动离开的,她又怎么会再来?
卞翎玉早已习惯了不动妄念,此间种种,不过一场易碎的镜花水月,他料定师萝衣也没把这场半路夫妻当真,他近来已经想师萝衣想得很少了,比十年来困在院子中还要少得多,也就真的不再疼。
竹人已经把祛除心魔的灵药找全,他这几日,每日按时炼丹,按时睡觉,卞翎玉以为自己彻底平静,终于能放下,但眼前雨帘中,望着他笑的少女,轻而易举碾碎了他这些时日所有坚硬冷淡的外壳。
猝不及防把他的平静撞得七零八落。
卞翎玉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比起绵绵密密的喜悦,这更是无声剧烈的痛。十年人间,他用一个破败的身子,遍体鳞伤的心,终于换来了师萝衣一个回眸。
他一直像一颗石子,让师萝衣踩着他往前走。可这一刻,少女终于愿意停下来看看他,把已经快要化作灰烬的他捧起来。
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他的影子。
卞翎玉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几息之间,少女却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把他的手抓出来:“你做什么,手被烫到,不知道痛吗?”
他的手指被烫到起了泡,被她小心放在掌中查看。
油纸伞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角门,指尖清清凉凉,院子里萦绕着雨水落入泥潭的声音。
卞翎玉闭上眼,眼眶温热,良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师萝衣一听他这样问,轻轻哼笑道:“当然是接你回家啊,我虽然给符邱说过,若我回不来,就问问你要不要去人间生活。可我不是回来了吗?你怎么连一个月都不等我啊,比皮影戏里的负心汉都无情。”
她说着谴责他无情的话,眉眼却漾着温柔的笑意,并没有责备他的意思:“你想自己下山生活,恐怕还得再等上几十年,我活得好好的呢。”
卞翎玉垂眸,看着自己落在她掌心的手。
消瘦,苍白,没有一点儿血色。冷淡而残酷地昭示着他的结局。
丹炉的烈火噼噼啪啪,他原只会屠魔,不会炼丹的。可十年来,他学会了很多本该一生都不会的东西。
人间的堕魔浩劫已经过去,他的使命也会在这里结束。卞翎玉没有立刻把手抽出来,放任自己在她两只柔软的手心停留了片刻。
他们虽然有过更亲昵的事,但这是师萝衣第一次主动亲近他。
师萝衣面上镇定,耳朵却带着淡淡的粉。
见卞翎玉不吭声,也不辩解,师萝衣的治疗术法对他没用,她无奈,只得轻轻地摇了摇:“你怎么不说话?到底要不要和我回去啊?茴香说你受伤了,我看看伤哪儿了,咱们回去让涵菽长老给你治治。”
卞翎玉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他只敢握一会儿,如今师萝衣体内的神珠不稳,他怕神珠靠近自己,破体而出,卞翎玉淡声说:“你走吧,我不会和你回去。”
卞翎玉把这点属于他的暖意攥在掌心,这样就很好,这样就够了。
师萝衣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卞翎玉会不跟自己走。
她愣了愣,看着卞翎玉抽回手,忍不住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选择。当初我们结为道侣之前,你说过,若有一日,我有了想去的地方,你会成全我。”
“可是……”她没办法反口自己的话,只好道,“现在不一样了啊。”
卞翎玉灰墨色的瞳淡淡看着她,没问哪里不一样了。
她能来找他,卞翎玉的世界就已不是寒霜飞雪。
但就像茴香思量的,她一生不开窍最好,这样就不会步师桓的后尘,她体内有他的神珠,如今修为太低,年纪尚幼,无法承受神珠之力。可若她修为再高些,能纳化神珠,飞升只在须臾之间。
卞翎玉冷淡道:“这就是我的决定。”
师萝衣已经在少时的感情里,被卫长渊拖累了良多,他不愿成为第二个卫长渊。
为了消灭堕天的妖魔,卞翎玉吃了太多反噬的涤魂丹,耗下去,他若再不走,最终会化作比师萝衣初见还不如的怪物。
届时,没了神魂和神珠的他,只能变成一只无知无觉的小兽,会像畜生一样捕猎,吃生肉,不再记得一切,更无法修炼。
天道不容神族在人间,他终归会慢慢湮灭。
在卞翎玉心中,这就已经是死了。
他留在不夜山,只会捕猎不夜山的精怪,她若看见那样的他,或者因为与他太过亲近,神珠被他阴差阳错讨了回来,让卞翎玉眼睁睁看着师萝衣去死,他会比自己消失在这天地间还要痛苦。
苍吾鬼鬼祟祟跑来探听消息的时候,就看见这仿佛决裂的一幕。
苍吾傻傻瞪着眼,不明白卞翎玉这是怎么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就盼着这一日吗?
师萝衣却并没有被卞翎玉的冰冷刺到。
刀修少女的脑回路一直和常人不一样,她认定的事情,就鲜少会动摇。
比如她已经相信了卞翎玉喜欢她,那他不和她回去,就只有一种可能。
卞翎玉有苦衷。
她慢慢蹲在卞翎玉面前,比起生气,她更焦急,打量卞翎玉道:“你是不是出事了啊?伤得很重,才不愿和我回去?”
卞翎玉说出这几番话,面上冷静,喉间却几乎都涌出了血。
他本以为自己都说得这样决绝,师萝衣不会再管她,没想到她不仅没生气,还一句中的,完全猜对。
“……没有,你走吧。”卞翎玉喉间的那股血气,在她明亮的眼睛下,不上不下。
“那你给我说一个理由,不然我不走!”
卞翎玉沉默着。
雨小了些,角门外跑来一个送茶水的布衫姑娘,卞翎玉开口道:“因为我现在喜欢她,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凡人最是朝秦暮楚。”
顺着他的目光,师萝衣看见了阿秀。
师萝衣睁大了眼睛,没想到阿秀会出现在这里。
阿秀不知道师萝衣来了,她娘要把她许给一个老头子做填房,她哭成了泪人,娘却收了聘礼,阿秀逃出村子,身上的钱还被小贼偷了,她生了病,又难受又饿,倒在了这个院子外。
也是老天垂怜,柳叔发现了她,卞翎玉认出了她,冷淡道:“留着吧。”
如今骤然听见当初的神仙公子说喜欢她,阿秀吓得几乎拿不稳茶水。
她看着师萝衣,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和公子……”
卞翎玉冷冷地看着他,阿秀在他的目光下,把后半段咽了下去。这是恩人,她茫然得很,无措地看向师萝衣。
如今阿秀心里已经没有想法了,比起卞翎玉带给自己的惊艳,师萝衣亲手为她披上斗篷的记忆,反倒更清晰些。
师萝衣成功接收到了阿秀的慌张,她更笃定卞翎玉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或许就和卞翎玉的秘密有关。
她蹙了蹙眉,转头来看卞翎玉。方才没气,现在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她尚且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但若她彻底开了窍,便会知道,卞翎玉的一句喜欢,尚且都没对她说过,偏对阿秀说了。
她拽着卞翎玉的衣袍,道:“你当真喜欢阿秀?”
卞翎玉静默不语。
师萝衣努力压制住心里涌上来的委屈和生气:“你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你喜欢阿秀,我就信你。你说了,我立刻就走。”
卞翎玉袖子下的手,几乎要掐出血来。
他骤然抬眸看她,四目相对,师萝衣抿唇倔强地盯着他,卞翎玉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在她目光下,他却说不出口,他死死咬着牙关,脸色有些难看:“……”
师萝衣蓦然笑了。
她仰头望着他,眼里亮晶晶的。仿佛在说,我就知道!
她笑着跑出门去。
虽然知道卞翎玉可能出事了,但两辈子的经历,师萝衣比任何人都知道世事无常的道理,别说卞翎玉活不了多久。她的心魔若发作第三次,她兴许也活不了太久。
人生在世,哪能次次计较结局?
她一直在与天争,与命运争。在师萝衣心里,相守本就很不容易,即便争不了长久,或许也能争个朝夕。
卞翎玉看着她跑过角门,比迎春花还要温暖绮丽,雨已经停了。
她跑去空中放仙鹤,召涵菽为他救命。
师萝衣像春日里的一缕风,快活地跑到柳叔身边,院子里飘荡着少女清脆的嗓音,:“柳叔,替我置办些东西来,我这段时日也住在这里。”
柳叔欸欸笑着应。
杏花残落在地上,但经过雨水洗涤后,还剩一部分依旧顽强,俏生生开在枝头。
尽管卞翎玉一直冷眼看着,想要再冷淡一些,把她赶走。
可他挡不住少女眼底的明媚笑意,也挡不住她站在阿秀身边,两个姑娘俏生生友好地说话,阿秀还把刚泡好的茶水先给师萝衣喝了。
卞翎玉垂眸看着紫纱炉,半晌才发现,掌中还依稀残留着少女的温度。自己不仅没有把人赶走,喉头那股血气,还不知什么时候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