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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揭日月(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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刹那间, 阿萝脸色煞白。

魏玘告诉过她,松香茶寮是太子党羽的据点。而今,茶寮暗桩疑中水蛊,她很难不怀疑, 蛊乱内情与太子有关。

她抬眸, 看向魏玘, 未得他对视, 只见他眸深如潭、烈焰滚滚。

——那是竭力压制、隐忍不发的怒火。

觉察她视线, 魏玘合上双目。

再睁开时, 他眼底澹凉,又作寻常沉冷:“刺舌验血之法,你且告知与我。”

除却昨夜殒命者, 尚有三名暗桩疑有中蛊症状。待听得验蛊的法子,他便转述于医师,为那三人检验一番,以辨虚实。

如此目的不言自明。阿萝听罢,却并未回答。

魏玘不解,抬目望她, 恰落入乌亮、清盈的水眸, 捉到一簇不摇的辉光。

“我与你同去。”阿萝道。

魏玘眉关一蹙, 脱口而出:“不可!”

他知道, 阿萝是想随他前往酒肆, 亲自为暗桩验蛊。

可她怎能涉足那等地界?

酒肆之下, 阴冷潮湿, 遍布囚牢, 暗无天日, 充斥着惨叫与酷刑, 凝聚他所有不堪,更写满他与恶厮杀、以毒攻毒的痕迹。

若非迫不得已,他万万不愿她看见那里。

一如当初,他准她畅行王府,却独独不开审理所的大门。

此刻,二人相对。阿萝分毫不让。

她的唇抿了又松,一双杏眼却纹丝不移。

隐约之间,她有所察觉,知那太白酒肆不算好的去处。毕竟,她曾目睹魏玘处置秦陆,当时的心境确与眼下相似。

可是,这二者终归是不同的。

时过境迁,她已不再害怕魏玘,更有了与他并肩作战的心愿和理由。

“窣窣。”袖袂摩挲。

阿萝抬指,抚上魏玘的手背。

她的嗓音温柔而坚韧:“子玉,你知道我可以的。”

“刺舌验血,要寻舌面心穴,不是常用穴位,医师未必知晓。你从中转述时,若说错了,非但验不了血,还会害人性命。”

“而且……”她一顿,又轻声道,“我去,本也是应该的。”

她身世泄露至今,太子始终按兵不动。现下蛊乱陡生,假使真与太子有关,多半和她脱不了干系。她断不能袖手旁观。

听出她决意,魏玘沉默不语。

极自然地,他想起从前的一缎白月,与月下的一刹回眸。

那时候,阿萝凝望他,露出灵秀、净澈的笑靥,自此走入他夜夜梦回,屡屡动他心潮。

魏玘垂首,淡淡勾起唇角。

——是一样的。

面前的少女涉过万千污浊,几度逆流而上,依然初心未改。无论从前,抑或此刻,她都不会逃避责任,哪怕那责任本不该加之于她。

思及此,魏玘的笑里多了几分无奈。

他抬掌攥她,五指收拢,另一手撩开车帘,与车夫低声吩咐。

“去太白酒肆。”

……

好酒者众。酒肆座无虚席。

马车驾轻就熟,绕入后方窄路,停于一扇小门之前。

阿萝下了车,受魏玘牵住,与守卫擦身而过,穿过小门,又走下深梯、通行甬道,听得好一阵火把哔剥声,终抵达木制的牢门。

牢门后,仍是细长的暗道,狱室林立两侧。

川连立于门边,似已等待多时。

发现二人,他目光骤亮,转瞬又黯淡,抱拳一礼,便低下头去。

魏玘领着阿萝,与默立的川连擦肩而过。

一道低语掷地有声:“跟上。”

川连一讶,如蒙大赦,便提步,跟随阿萝身后。

觉察二人古怪,阿萝眨动双眸,有些不解,很快又抛之脑后。

一行人经过牢房,眼见不少囚徒与守卫。囚徒衣衫褴褛,守卫严阵以待。时有鞭笞声起,伴着凄厉的哀嚎,隔墙闷闷传来。

怯意油然而生。阿萝咬唇,攥紧魏玘的手。

魏玘旋即予她回应,着力一重,同她十指相锁,几将她小手裹入掌里。

终于,几人来到最深的牢房。

隔栏看去,一名囚犯垂首、环臂,冷极似地,浑身打颤,不住哆嗦,紧紧蜷缩角落——应当正是松香茶寮的暗桩。

门边的守卫迎上前来:“参见殿下。见过……”

说着,他目光一挪,对着阿萝,话语哽在喉头,不知作何称谓。

魏玘淡声道:“我妻。”

他不假思索、理所应当,听得阿萝心尖一烫。

她抿着嘴,笑起来,挽住身边人,受守卫错愕的打量,娇怯又腼腆。

守卫会意,忙道:“参见王妃!”

阿萝真诚道:“你好。”

守卫愣住,倍感意外,不禁盯着她瞧。

他从未听说肃王娶妻,此情此景却又千真万确。面前的小王妃虽是异族,但生得漂亮,人还和和气气,竟有十分可爱。

正观察着,忽觉眼刀投来——

魏玘居高临下,眸里生寒,威仪如云压城。

守卫一凛,当即旋身,为几人打开牢门:“两位贵主,请!”

魏玘颔首,携阿萝、川连走进牢房。

他道:“可曾招了?”

守卫摇头道:“殿下,这家伙就是不招。”

“前几日,他便吱吱哇哇地喊疼,整天都不得消停。昨夜那人断气,叫赵五拉到外头,他一瞧见,什么声儿都没了。”

“其余那二人也病得昏天黑地,问不出半点有用的话。”

几人说话间,角落暗桩听见动静,身子猝然一抖。

他抬头,看见魏玘,立刻哀嚎道:“肃、肃王殿下,求你救救我吧!”

凄声哑如枯枝,落入阿萝耳中,唤起她几丝不忍。

但很快,她又记起,面前之人并非良善,而是受命于太子的暗桩,乃系陈广原、秦陆之流,多半做过坏事,不值得她同情。

魏玘眼风一递,冷声道:“撬开他的嘴。”

守卫称是,挽袖便上。暗桩慌不择路,向后躲避,因着病累体虚,逃不过守卫的钳制,被人欺身压住、掰开两颌。

魏玘侧目,与阿萝交换眼神。

二人心照不宣。只见少女松臂,摸出怀中锦帕,又徐徐揭开、显露一竖针影。

——幸好,昨夜为防针断,阿萝特意多淬了几根。

暗桩惊恐万状。他下颚受控,全然说不出话,一壁拧动身躯,一壁呜呜哇哇地乱叫起来。

阿萝颦眉,有些苦恼。

她蹲身,接近暗桩面前,道:“不要乱动。”

暗桩一滞,正茫然时,便听少女柔声娓娓道来:“我要刺一下你的舌头,为你检查一番,瞧瞧你究竟害了什么病症。”

“若你总是这样乱动……”

阿萝长睫扑扇,娇俏灵动,态度更是诚恳万分。

“我可能会刺得很深,要你疼得痉挛;也可能会刺得错位,害你颅盖爆裂。”

“当真会死的。”

“我们小心一些,好吗?”

听过这番话,暗桩面色惨白,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魏玘在后,瞧见这番情景,一时忍俊不禁——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阿萝虽是认真规劝,论其成效,倒与恐吓没有区别。

眼前人乖顺下来,阿萝也方便许多。

她屏息落腕,手法迅疾,刺入暗桩舌尖,便见血珠沁出、绛黑如墨。

阿萝的心陡然一紧。

魏玘在后,见她垂下眼帘、眸光冷寂,立时明了半分。

他稳住心神,落足阿萝身侧,俯身问那暗桩:“太子命你做了何事?”

谈及太子吩咐,暗桩神情恍惚,连连摇头不语。他似是怕得极了,几乎缩成一团,本就煞白的脸愈加没了血色。

如此举动,反倒落实了魏玘的预感。

抢在魏玘动声之前,阿萝先与暗桩道:“你是自何时有了身上那些症状?”

暗桩仍涣散着,答她道:“约莫……十余日前。”

“十余日……”阿萝喃喃重复。

她叹息一声,眉间悲悯显而易见:“你没有几日可活了。”

“你并非患病,而是中了水蛊。”

“水虫侵入你体内,会啃噬、撕咬你脏腑。你小腹阵痛,是因水虫吞食你脾胃;你咳中带血,乃系两肺有虫卵生根。”

“到最后……”阿萝话语一曳。

再开口,她口吻寂然,分外平静:“你浑身的脏器都会溃烂、碎裂。”

“那模样可吓人了。”

“目窠、口鼻、耳孔……凡是有洞的地方,都会血流不止。”

“嗳。我说得都害怕了。”

一番后果尽数打落,绘声绘色,竟似阴风骤起,刮得人头皮发麻、骨寒毛竖。

暗桩心神大乱,泪涕交加,伸出双手,去抓阿萝的裙摆。

阿萝任由他,顺势道:“你找对人了。”

“我叫蒙萝。你或许听说过我。”

听见名讳,暗桩一震,倏然抬首,看向阿萝面庞。

只见少女眉眼贞静,身披薄光火色,光影泾渭分明,似观音,也像灵邪。

他自然听说过——蒙萝其人,虽为巫族,却是行善翼州、妙手回春的神女化身,更是茶寮众位暗桩口中议论的常客。

“我可以救你。”阿萝道。

“作为交换,你得说出你知晓的所有事。”

闻及此,暗桩吞咽一下,犹豫片刻,终于妥协:“我招,我都招。求你救我性命。”

“前阵子,李侍臣来到茶寮,寻到我与另外三人。”

“他拿着瓷罐,给我们一人一只,内里装着几条半透、无色的虫子,叫我们……投到上京内外的河渠里去。”

魏玘眉头紧锁,双手青筋鼓胀,捏出咯吱的微响。

他沉声道:“哪些河渠?”

暗桩道:“太平渠、丰安渠、兴庆渠,还有沣水河、浐水河。”

阿萝咬唇,颊间血色尽失。

她熟识上京舆图,最为清楚,这些河渠贯穿上京,几乎笼络平民所在。

暗桩抹了汗,又咕哝道:“我、我怎会中蛊呢?李侍臣说了,那虫儿已在建安村试验过了,不会传染,我并未……”

话未说完,罡风霎时席卷。

“啊!”

暗桩哀嚎一声,已被魏玘攥住衣襟、拽至面前。

魏玘逼视暗桩,眼中燃火,势如燎发摧枯、风激电骇,能将天地万物焚骨扬灰。

“荒唐!”他牙关紧咬,字句几是挤出来的,“尔等明知是蛊,仍要为祸百姓。人命关天,何容操纵,岂可儿戏!”

暗桩吓得六神无主,尖声求饶道:“殿下、殿下饶命!”

“我是无辜的!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殿下饶我、饶……”

突然,他头颈一偏,眼歪嘴斜,身躯抽搐不止。

阿萝见状,连忙拂开魏玘。

“我来!”

……

此后,阿萝忙碌良久,针灸齐施,终将暗桩拉回人世。

许是命悬一线、心生悔意,暗桩甫一苏醒,便将所知悉数道来,令众人通晓全貌。

太子如此大费周章,是要借似病难辨的水蛊,人为制造瘟疫,坐实阿萝的妖女之名,进而深文巧诋、累及肃王。

倘若顺利,正合心意;假使不顺,暴露蛊毒痕迹,亦能利用两族不睦,顺势栽赃阿萝。

为此,他更是不远千里,请来一位贵客,从旁佐证传闻。

阿萝和魏玘当然知道,那位贵客姓甚名谁。

走出牢房时,道边火把换了一遭,高悬两径,跳着竞相不绝的、连绵的红光。

气氛冻凝成冰。几人默然相对。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魏玘伫立,头颅低垂,身影融于深壁,像了无生机的一尊像。

愤怒已然退去,震悚与自责却久久不散。

他从未想过,那位身在东宫、或将为帝的兄长,竟然狠辣至此,命人制蛊、下蛊,视平民性命如草芥,只为将他击落马下。

这样的人一旦为帝,只会带来暴虐和苦难。

可他早该有所察觉才是。

曾经,秦陆以茶寮密辛交换性命,道是太子秘密豢养医师,唯独听命其一人。

他得了消息,却置诸高阁,想王公贵族常聘民医,遑论东宫尊贵如是。眼下想来,倘若当时仔细追查、密切监视,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

痛吗?定是痛的。中蛊百姓之痛,受水虫啮咬,无不切他骨髓、入他肌理。

数十条人命,莫问出身,都是他的责任、他的子民。

魏玘无暇细想。

他抬起眼帘,对上一双杏眸——比起他,阿萝更加镇定,像她早就种下了山雨欲来的苗种,只不过在此时破土生长而已。

“还救吗?”是指那下蛊的暗桩。

阿萝点了点头。

她忽然想起,初入仁医会时,巴元曾问过她,假使贫贱者、犯科者、亲缘者疾而求医,她身为医者,将会如何处之。

如今,她一路走来,经历蒙蚩诈病、灾民抱恙、恶徒中蛊,竟也逐个应验了。

“要救的。”她笃定道。

“救他,是我身为医者的责任。至于他做过的坏事……”

“就由该审他的人去审。”

魏玘嗯了一声,不作干涉,只道:“小心些。”

他一顿,又道:“在那之前,你我先行入宫,将此事禀明今上。”

适才阿萝救人时,他已吩咐几名宿卫,以肃王之威,将中蛊症状报予太医署,瞒下蛊毒、只称疾病,命其与杏楼接洽防治。

但是,蛊乱系由太子导演。唯有奏闻皇帝,方能阻止事态恶化。

此间道理,阿萝心知肚明。

她只是另有忧虑:“去见陛下,会不会惊动太子?”

近来,她入宫多次,已然发觉,东宫位处宫门旁侧,可将进出动向纳入视野。太子手中还握着水蛊,若是打草惊蛇,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魏玘闻言,眸光岿然,似乎对此并不担心。

下一刻,话语掀起——

“请跟随属下。”

阿萝惊讶,望向声音来源。

恰于她目光尽头,川连迎身上前,神情凝重,透出如铁的决然。

“属下识得一条小路。”

“自那条路走,可径直面圣,避开东宫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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