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人没有回答, 空气里沉进一片难堪的静默。
拉梵因提出问题以后才反应过来,对方没有向他报备行程的义务,来去何处都是他的自由。但拉梵因不想松手, 一旦松开手,这个人又要走了。
这次见面, 相比于之前剑拔弩张、兵刃相接的紧绷气氛要缓和不少。起码莱尔维亚会因为他停下脚步, 会听他说话, 而不是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
他紧紧拽着莱尔维亚的斗篷一角,垂着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漆黑的斗篷被他的力道牵引着,因为攥得太紧, 从他的指缝之间牵连出几道深深的沟壑。
拉梵因盯着那些褶皱, 因为斗篷的主人并没有将斗篷抽走,心中泛起一丝隐秘的欣喜。这份欣喜夹杂在乱七八糟的情绪之中, 像是墨水里头泼进一片白,交织绞缠、复杂难言。
“莱尔维亚先生……是来找我的吗……?”
他小声问道,声音落进稀薄的夜色里,比一片羽毛还轻。但莱尔维亚捕捉到了他的询问,因为这个小鬼头对他来说无比异常的态度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刚想接话,拉梵因就骤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似的, 慌慌张张地将手收回来, 磕磕巴巴地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找补:“您、您应该赶紧离开蒙德,这里并不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安全……”
“塔顶的巨龙, 过段时间就会苏醒。到时候,蒙德会起一场龙灾,会变得很不太平……所以如果可以的话, 请您尽快离开这里, 回到至冬去……”
莱尔维亚道:“你在向我透露你们的任务内容?”
拉梵因顶着他平静无波的语气, 没从其中分辨出一丝柔和来。这让他感到失落,语调也变得有些低沉沮丧:“……是的。我想要您和……平安。”
那个名字被他隐在含糊的风里,但即使他不说,明眼人都能猜得出来是谁。
莱尔维亚既然来了蒙德,达达利亚不可能不在他身边。在这片酝酿着灾祸的土地上,拉梵因希望他们撤得越远越好,最好立刻就离开蒙德,规避不知道何时就会出现的危险。
“那你呢?”
头顶令他魂牵梦萦的声音问道。
拉梵因的呼吸一滞,心跳也漏了一拍。
他在……他在关心我。
意识到这一点,拉梵因咬紧下唇,将头垂得更低了些,企图将心中泛起的欣喜压下去。面对莱尔维亚时,他的态度总是卑微又虔诚,像是信徒面对自己信奉的神明,对方仅仅是投下视线,就已让他感到足够的珍视与幸运。
“我、我……”
他语无伦次道,企图对这少有的关怀做出一点讨喜的反应,可惜失败了。他早就不是讨喜的孩子。
莱尔维亚盯着他的发顶,视线如同至冬的浮冰一般又冷又薄。
“你在这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他问道,舌尖轻轻滑过上颚,压出几个漂亮圆融的音节。“拉梵因。”
这个名字被莱尔维亚叫出来,仿佛一声惊雷,重重地砸进拉梵因的脑海里,让他的脸色变得煞白无比。
*
“拉、梵、因。”
被面具遮盖面容的人如是说。
他的声线悦耳又低沉,带着轻微走调的愉悦,漂浮在实验室潮湿粘腻的空气里。
影子躺在实验台上,呼吸微弱得像是一下便能吹散的烟气。他模糊的视野里漂浮着一团搀着绿调的色团,那是博士垂在面具边的长发,它们映着实验室冷白的灯光,混杂在一起,成了影子每日司空见惯的景色。
然而影子不是人类,不会感到饥饿、不会觉得疲倦、心脏不过是本体演化出的一团随时能够融化的肉块,自然也不用呼吸。
可他总学着人类呼吸。胸膛一上、一下,冰冷的空气进入到肺部,缓慢又迅速地过渡一圈,再随着频率流出体外。至冬的空气是寒冷的,海勒西斯底下也是。
然而影子喜欢呼吸,并不是因为喜欢寒冷的气流,而是钟情于呼吸的声音。他认为人类呼吸的时候干净又纯粹,只心无杂念地追寻着生存的本能,于是他也开始模仿,企图将自己变得一样干净纯粹。
寻常人类的呼吸声平稳又规律,周而复始、一刻不停,影子的呼吸则更加微弱,细小的声响落在耳边,听来像是溺水之人的喘息。
影子不在意这些,这项举动更像是他闲来无事的消遣,只为了使自己不被海勒西斯一成不变的生活淹没磨灭。
今天的呼吸声中混进来一些杂音,它们带来了一个名字。
“什……么?”
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询问了一遍出声的人。
通常情况下,不好好听博士说话、还要再询问一遍,意味着极大的不尊敬。但在面对影子时,博士抛却这些繁杂的情绪,变得异常富有耐心。
他凑近台上的实验品,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拉、梵、因。”
“这是我为你取的新名字。喜欢吗?”
影子艰难地点了点头。
很好听。
可他从来没有向博士提出过另起新名的请求。
“那……【达达利亚】呢?”
他用细弱而沙哑的声音问道。
博士不甚在意地直起身。
“人不会只有一个名字。”他开始摆弄身后的器材,声音也飘远了一些,“你要是想要保留,我自然允许。”
这句话的前提条件是,博士将他当作“人”。
然而影子未能识破,这是博士巧言令色、笼络人心的小小伎俩。他被虚情假意的尊重哄骗,成为了“拉梵因”,成为博士引以为傲的“杰作”,同样的,作为他的附属品,成为了愚人众的一员。
拉梵因、拉梵因。
每个人都这么称呼他。
下级的兵士称呼他时,会加上“大人”这一后缀,认为他是年纪轻轻就能得到博士赏识的大人物,看他的眼神尊崇居多;平级与上级则简简单单地称呼他的名字,知情人的语气中总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嘲弄。
博士待他不算坏,他也很听话,配合博士的一切实验,只为了能够活下去、能够成为真正的人。即使最后这一目标没能实现,他仍对博士为他突破七天寿命的限制抱有感激,并且对他献上相当的尊敬。
后来博士给了他外出的权限,准许他和其余同僚一起行动、或者是单独行动。久违地见到地上的光,拉梵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悄悄回了一趟林中庄园。
他想去看一看自己的同类。林中庄园里只有影莱的躯壳,机械地处理庄园之中的事务,而真正的本体已经不知所踪。
既然意识已经被抹消,那么至少让自己带走他的躯壳。即使只是机械地遵循本体的指令,他仍然是莱尔维亚,或许有一天能找到让他意识恢复的方法——依靠博士也好、靠他自己的能力也罢,影子的寿命无限长,只要活着就总有办法。
只是,他有两件不曾想到的事情。
一是影莱死得足够彻底,本体甚至能控制他的躯壳。
二是博士对他并不信任,他之于博士,与其说是人,更像是一件听话的、可以随意支使的物品。
这场不愉快的会面最终被同僚截断,他们将他带回了海勒西斯,向博士报告了他的行踪,可博士对他回了哪儿毫不关心,为他指派了一次任务。任务地点在蒙德,似乎已经进行了很长一段时间,只需要他去做简单的扫尾工作。
“我相信你能做好,拉梵因。”
博士说。
他说话的口吻总是真诚而富有礼貌,然而谁都能听出其中潜藏的威胁。
这次任务绝不能失败,不然自己一定会成为他拘束于地底、丝毫没有人权的小白鼠。
如果自己做得很好,成为一个好道具,那么就能暂时避免这种命运——即使他的痛感相较之前已经钝化些许,也不代表他喜欢躺在实验台上任人宰割。
在启程去蒙德之前的那段时间,他失去了自由。
乱跑并不是毫无代价的,企图跑向不该踏足的地方就会被锁住手脚。地底的海勒西斯实在是太安静了,被关在那里时,他只能开始回忆自己寥寥无几的前半生。
第一次苏醒,看见了自己本体的背影。莱尔维亚的影子扫描了达达利亚,他从床脚的阴翳中诞生,继承了本体全部的情感与记忆,成为了夹缝之中的阴暗物。
为了躲避本体的追杀,他们在林中庄园奔逃了几天。然而影莱没有躲过,在他头顶的几寸之遥被抓住了。
他的视线被墙体遮掩,不曾看见最后的情状。因此在海勒西斯的日子里,他总是心存侥幸,认为自己还能救出自己的同类,直到亲自去了一趟林中庄园,心中尚未燃起的仇恨的火苗被莱尔维亚伸手重重地掐灭了。
莱尔维亚、莱尔维亚。
拉梵因蜷缩在狭窄的房间里,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莱尔维亚对于达达利亚来说意味着什么?
是救赎、是避风港、是唯一可以信赖依靠的人。
对于拉梵因来说,同样如此。
无论是他,还是他的影子,他们都有着一样的名字、一样的记忆。只可惜影子的诞生好像是错误的,同类死去,他也无法得到来自本体的丝毫关怀,即使以后真正的达达利亚能够回家,他也不能回去。
拉梵因茫然地想了很久,发现好像没有人爱他。
被爱时的影像模糊地藏在记忆里,他回想了很久,最后这些记忆连同着意识,一同融化在海勒西斯冰冷的空气中。
……真冷啊。
他迷迷糊糊地想。
莱尔维亚先生……能不能来抱一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