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轮回中发生的事情, 和第一次大差不离。
我同样栖居暗处,试图以牵扯最少的方式为他提供保护,再在方便的时候脱身离去。
可即使起点相同, 因为事件的不确定性,过程会不可抑止地走向新的轨道。
二十一岁的阿贾克斯,他要更加高昂恣意一些。很正常,他才二十出头, 人生的征途刚刚开始。
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拥有了傲人的资质和历经百般打磨、炉火纯青的武艺,在同龄、甚至年龄更大一些的庸才之中脱颖而出, 头也不回地走向天才专属的、充满危险的索道。
在这个年龄,他乐于抛开执行官的任务进度, 只为想要手刃传闻之中凶猛的龙兽, 他像是一位醉心于猎杀的猎人, 每一次出猎的经验都会成为他实力的养料,同样的, 每一次得到的战利品,都是他荣耀实力的勋章。
因此,同上一次一样,“战斗疯子”的名号再一次在同僚与下属之中传开来。
可在我看来,即使只差了两年时间,二十一岁的阿贾克斯与二十三岁的阿贾克斯相比,也显得十分青涩。
当时我没有记忆,只觉得他非常单纯。这是一个褒义词,背后的意义是不含贬义的愚蠢。需要我为他擦除错漏、甚至收尾的事情变得非常多, 任务的麻烦和琐碎程度常常令我咋舌。
这种事情做的多了, 难免会露出破绽。
即使我已经足够小心, 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生活中留下痕迹。他顺着这些痕迹,开始兴致盎然地寻找我,令人可惜的是,只要我不想出现,他永远不可能找得到我。
但是失策,我万万没想到,他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
后来想想,他并不是不惜命的人,当时的狼狈或许只是引我现身的计划中的小小一环,只有愚蠢的我,将他的生命看得无比重要,为此遭受蒙蔽,就此在他面前露出了马脚。
第一次见到我,他眼里全然都是新奇。即使伤口还在滴滴答答淌血,他仍然很有兴致地笑着向我打招呼,问我想不想当他的同伴。
“同伴?”
我重复了一遍,觉得有点儿荒谬。
那时候,我的心中升起一些莫名的感怀。我不知道,那是残存在我体内的情感,是精神上微小而不朽的烙印。我们上一次初见是在荒废的遗迹之中,阿贾克斯的眼神和友善完全搭不上边;这一次找到了一直在暗中窥视他生活的我,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高兴,而非怀疑。
“当然!”他兴高采烈的回答,“我找你很久了。嗯……这么一看,在暗中帮了我这么多还不求回报,你是不是相当喜欢我?”
失策,年轻人就是会满嘴跑火车。
我不太乐意搭理他,但看他满身是伤,总不能将他放着不管。他的腹部有一条裂口,不能背不能扛,更不能拎。
无奈之下,我只好伸出两只手,将他从地上抱起来,阿贾克斯缩在我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浑身僵得像石头。拜这一举动所赐,他的重量也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放松。”我面无表情地说,“我会吃了你吗?”
或许是我的语气太平常,他吃了一惊,后来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乖乖放松了身体,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
睡着的时候,很安分,醒了以后就不一样了。
我深知他的找麻烦程度,压根没打算参与他的生活,同他一起面对一大堆烦琐的事件。阿贾克斯醒来以后没找到我,似乎深受震撼——没想到他不想跟我做朋友?
这是他的原话。
朋友?很好的词。可人类的生命很短,再加上我的特殊情况,不是和人做朋友的料。相比于朋友,他之前说过的“同伴”一词,我还勉强能够接纳。
同伴很好做。同伴只需要完成共同的目标就好,不用像朋友一样,关注他琐碎的情绪、关心他快不快乐,甚至还要和他一起去找乐子,实在是灾难。
不过,我之所以会这样了解,正是因为这些我都在做。
总而言之,最后我还是妥协了。我对这个人的妥协情绪似乎天生存在,总觉得世上不能有谁让他悲伤难过,他一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我就总是会答应他的要求。
为了稍微挽回一些面子,每次我都表现得很不乐意。
安稳的生活持续了三年多。我成为他值得夸耀的、秘密的同伴,经由他手,对于愚人众内部的一些秘密牵扯也了解一些。
这个组织在密谋一项计划,而阿贾克斯是这次计划的弃子。单论计划的流程,实在是铤而走险,多亏了阿贾克斯的存在,让这个计划的可执行率拉到了五成以上。
不管计划成不成功,他都会死。
这个结果也不怎么令人意外,他在那一堆各怀鬼胎的同僚之中,是相当边缘化的存在,唯一的优秀之处就是对冰神绝对的忠诚。因为懒得参与阴谋算计,说话也一向直来直去,明里暗里得罪了不少人,上级经常将他派去很远的地方出差,这次更是直接想将他舍弃。
正合我意,长年累月在各个国家乱窜,给我的任务增添了不少风险,要是能让他乖乖呆在至冬,一切都会好上不少。
不过我不会让他死去,更不会让他受伤。正巧的是,我对阴谋算计略有研究,让这场假死无比正常的进行了;而悲剧之处在于,我忘掉了这家伙的家人。
因为经常因公出差,他从来没有机会带我回家一次。因此,他的家人在我心中只是一堆模糊的影子,在考虑计划时,我将他们忽略了。
这是我的过错,是阿贾克斯崩溃的根源。这一次轮回中的他经历过同僚的背叛,但我为他撑了伞,将刀子雨通通挡掉了。因此,原本能够承受的事实,此刻变成了毁天灭地的打击,我旁观他的自我损毁,感到心中削肉剜骨一般的疼痛。
这一次,我没能让他好起来;任务提前结束了。
最后的最后,我向系统交换了一盏神灯,时间再一次回溯了。
但这一次,我通过神灯,向下一次轮回的我传递了一些信息;依靠着这些信息,我同冰神做了一个交易。我能为她做到许多事情,她将我任命为唯一一位秘密执行官,不在十一个席位之间,拥有她赐下的特殊权能。
冰神的手底下,每一位都心怀鬼胎,我也一样。但我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是,我所需要的东西与她的宏愿没有任何冲突——只要她不将手伸向阿贾克斯,我们会是很好的合作伙伴。
进入内部以后,原本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起来。
起初我打算用最隐秘、最细水长流的方式保护他,可是某天晚上我突然意识到,一味的保护是行不通的,即使我的任务如此。
我所以为的保护,对与他来说也许像个笼子,我必须得教会他一些东西,比如戒心、比如狠心,凡是对自己不利的因素,都要通通抹除掉,哪怕只有一点风险,都要彻底清除。
疑心是安全的来源,也是孕育孤独的底色。
我当了不久的“坏人”,并且做得非常成功。我敢说,在愚人众之中,他最讨厌的家伙除了我没有之一,但同样的,我也教会了他不少东西。
这一次,他凭借自己的能力化解了危机,成长为了完全的、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同样的,这也是我距离他最远的一次。
大多时候,我都在沉默地守望他。总有我不明晰的、隐秘的情感在心底滋生,可我很会忍耐,将它们一并忽视掉了。
回想起来,那是一段孤独而快乐的时光。做影子有做影子的好处,我不用担心他受我影响、不用担心他有负担,只要看见他平安、看见他按照自己的节奏生活,我就觉得圆满。
只是,结局不会因为人的心愿而改变,第三次轮回开始了。
后来,我又经历了很多次轮回,一次又一次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每一次,我都会在他死去以后恢复记忆,得知从前所做的、徒劳的顽抗,再一次面临终局。
重启的次数,并不剩多少了。下一次见面时,阿贾克斯的年龄就只有十一岁了,一次又一次轮回,实在可笑之极,如果可以,我想将它就此终结。
我坐在壁炉旁边,开始思考我所能做的事。
阿贾克斯坐在对面,用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我;这使我感到一丝神经痉挛一般的刺痛,我迎着他的视线,沉默不语地盯着他。
但我知道,这都是我的幻觉。在之前的这一小段时间里,我进入管理局的秘密领域,窃取了一些我不应当知道的秘密。
从那里,我知道了命运的正体,知道了管理局真正的目的;我知道命运拥有智慧,而拥有智慧的,都是可愚弄之物。
窃取不该知道的知识,使我的精神受到了污染。即使系统已经竭尽全力,将绝大部分都转移到了身体上——这效果立竿见影,非要说的话,按照现在身体的损毁程度,我动动手都困难。
可我仍然想要伸伸手,碰一碰这个因为自己疲倦的精神而产生的幻影。
幻影果然是幻影,我无法触碰到他,甚至在还没碰到他的时候,他就毫不留情地消散了。我试图抓到已逝的人,为此将身体探出座椅,只为了触碰他的脸,结果是我失去重心,木椅翻倒。
系统的颤抖的呼声在身边响起,但是没关系,系统早已屏蔽了我的痛觉,现在身体感受不到疼痛,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十分强大。我不知道我现在摆出了怎样的表情,让系统压抑悲伤、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但事实上,现状并没有这么糟糕。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必然会成功的办法。我需要抹掉阿贾克斯的名字,删除他作为阿贾克斯的人生。
他还有一个名字,是冰神赐给他的,叫做达达利亚,执行官的代号之一。虽然跟着他的时间不长,但姑且也能算做一个名字。
名字被删除以后,他的过往履历会变得一片空白。同样的,在命运宏观的视角,祂所认定的世界之子的名字消失,代表着这个世界彻底完蛋,祂的工作完成,会自行离开。
只需要再重启一次,在没有命运干扰的情况下,我会陪他将他原本的名字找回来,再离开这个世界。
我交换了神灯。
灯神问我:“年轻人,你无尽的轮回什么时候才能够结束?”
我的视野非常模糊。缺少了感官的刺激,我甚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于是我让系统解除对我痛觉的屏蔽,铺天盖地的疼痛蔓延上来,剧烈程度足以让人昏死过去。
我勉力保持清醒,艰难地撑着身体坐起来靠上翻倒的木椅,没有注意到身后漂浮的系统,颜色慢慢转为代表巡查者意识载入的深红。
“快要结束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一只不堪重负的破风箱,“这是最后一次。”
我明白了这次任务的困难之处。困难的不是从什么手中保护什么,困难的是掌控变幻无穷的命运分支、困难的是控制自己的情感。
如果我不深爱他,就不会有这数次轮回;可事实是,我深爱他。
即使每一次轮回的起始,我不记得他,他也不记得我,这份感情也早已被我一刀一刀地、深深镌入心底,每当见到他时,它们就会复苏,在干涸的心房之中萌芽。
灯神说:“你已经让我等得太久。等过一个又一个轮回,为此你需要付出的代价。”
于是我付出了代价。最后一次回溯时间的能量源,将是我本身。我的生命随着任务年限流动,寻回阿贾克斯的名字,任务判定为成功、再与系统解绑以后,我就会死去。
我照例许下了三个愿望,最后一个愿望是结束我的生命。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太疼了。
没有阿贾克斯在,我毫无强撑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