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尔维亚黑着脸站在达达利亚床边, 头顶冒起六个巨大的黑点。
“系统。”他咬牙切齿道，“这就是你给我说的，‘危’？”
雪白的光团子绕着他飘了几圈, 不可置信道：“这还不算？他生病了！”
莱尔维亚抿紧唇，冷着脸去探了一下达达利亚额头的温度。达达利亚已经睡着了，橙色碎发遮掩下眉头紧紧皱着，睡得很不安稳, 但温度相比于之前已经低下一截。
看来白术确实尽心尽力。
探查完了达达利亚的状况，莱尔维亚抬头, 将杀人一般的眼神转向了系统。
“如你所见, 他的病情正在好转。”他道, “而我刚刚差一点就能将那条漏网之鱼清掉。”
系统的播报让他实在猝不及防, 因为不论怎么算，距离上一次都没到七天，且在岩神的庇护下，一切外在因素的不利影响都被抹除，致死的风险几乎不存在。
但出于对系统的信任、以及对事态异变的提防, 莱尔维亚仍然选择了切断与人偶的链接，意识回到璃月的身体之中。
系统听了听他六亲不认的语气，心里泛起一丝不妙的预感。但它按下自己察觉到的违和之处，又开口接话道：“我已经扫描过了。他被人彻底改造过, 对达达利亚已经没有威胁了, 如果他本人没有想回来报仇的意思的话, 可以将他完全忽略掉。”
“报仇？”
自己头顶上突然被冠上一个陌生的动机, 莱尔维亚的表情显得有些困惑。他的视线追着飘来飘去、得了多动症一般的系统, 问道：“报什么仇？”
“还能报什么仇？”系统的语气里满满都是“你明知故问、你无不无聊”, 堂而皇之地略过了莱尔维亚的问题, 转而落到了达达利亚的枕边，用它并不存在的眼睛细致地观察了一会儿。
“怎么睡个觉这么愁……你怎么养孩子的？”系统半开玩笑地调侃他，“眉头皱得跟你小时候一样死紧，我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他是被喜欢的小姑娘甩了吗？”
莱尔维亚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像一根油盐不进的木桩。
“动脑子。”他坦坦荡荡地点出‘真理’，“你生病了也笑嘻嘻的？”
系统果然被他驳倒了，又茫然地看了达达利亚一眼。
“……有道理。”它自言自语道。
但莱尔维亚的真理在不久之后，像是一道纸糊的墙一般，被大风扯得稀碎。
达达利亚醒了，对莱尔维亚展示出在系统看来诡异无比的态度。发烧的人嘴唇很干，莱尔维亚用水给他润了润，期间小孩一动不动地僵着身体，睁大眼睛，深蓝的眼瞳注视着莱尔维亚的面孔，视线却显得空泛又模糊。
诡异的生疏，壳子底下是拼命压抑住的依赖，简直就像盯着流光溢彩的肥皂泡的猫，无论怎么移不开眼睛，也不敢伸手碰一下，害怕自己伸手了，对方就会碎掉。
太诡异了——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着，又扫了一眼莱尔维亚，发现他眉头的弧度都没动一下，神情平静，动作却还是如同以往一样温柔细致。
违和感骤然冲开了系统心中死死按着的井盖儿。
它这才发现，不仅达达利亚，莱尔维亚也很不对劲。太冷静了，除了被自己打断行动那一会儿，其余时间都没有明显的情绪波动。
从前将达达利亚捧在掌心里，现在即使看见对方的反应明显不对劲，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系统从达达利亚的枕边浮起来，飘到莱尔维亚的眼前挡住他的视线，认认真真地问道：“莱尔维亚，你脑子坏了吗？”
*
“真坏了啊。”
系统唏嘘道，侧身躲过莱尔维亚敲来的一掌。
它花了点时间将莱尔维亚破了几百个大洞的记忆扫了一遍，一边围观了达达利亚默不作声蜷成一团、莱尔维亚怔然收手的好戏。
察觉到对方在逃避自己，莱尔维亚也不多纠缠，为他掖好被角，便抬脚向外面走。他转过方方正正的廊角，站在回廊边上，安静地眺望院里的风景。
说是风景，倒也没什么好看的。正是在迈入寒冬的季节，一方小小的院子里也蒙上凋敝的阴翳，叶片在风中舒展，其上栖着阳光也照不净的冷意。
莱尔维亚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向系统抛出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他怎么了？”
系统被这个问题兜头一砸，感觉无语凝噎。
看莱尔维亚皱着的眉头，他是真心实意在为此困惑，细看甚至有点忧郁；但系统想了想他冷冰冰的态度，一边觉得是自作自受，一边又感觉有点可怜。
卡牌原本就有抽空精神力的效果，抽空以后还怼了一套巨大的模型进去，亏得他的意识被管理局改造加工过，能承受这样的冲击，换成寻常人，在精神力抽空的那一刻就会立刻崩溃。
但在自己沉睡的短短几个月里，他就已经自主消化掉一部分，靠自己的努力找回来一部分记忆——虽然在这份记忆里，大部分事情都只有概念，没有实体。
事件被他浓缩成了一个简单的概念，抽去了画面与细节，只保留发生的结果。靠着这一举动，他才能勉强回忆起自己应该做的事，而缺失系统的辅助，自行填补记忆的孔洞，过程的艰难旁人根本无法忍受。
换言之，他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但为了这么一颗神之心付出的代价是值得的——只要能敲破那层壁障，系统有极大几率能抓到命运的尾巴，将达达利亚被夺走的名字扯回来，抹杀掉最大的潜在威胁。
“怎么了……”系统磕巴了一下，“是不是有人告诉他你记忆缺损的事情？”
莱尔维亚神情很空地回想了一遍达达利亚的反应。
上一次见面的时候还会很主动的来抱自己，这次就变成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僵得像块木头。
“是。”他笃定道，“可是为什么？”
系统莫名其妙道：“什么为什么？”
莱尔维亚将深深的、困惑的目光转向系统。
“他为什么躲着我？”
他很认真地问道。
系统被噎得上不去下不来，斟酌了一下措辞，道：“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你把他忘了，他害怕？”
说这句话时，系统的尾音慢慢弱了下去。
因为管理局员工的特性，一旦莱尔维亚脱离任务世界，他存在过的痕迹就会被全部抹消。而一个主世界会衍生出数量可观的平行世界，也就是说，有时候莱尔维亚会重复进入相似的任务世界，看着上一次并肩作战的队友对着自己兵刃相向、曾经被自己修改过命运的目标按照原本的命运轨迹横死身前。
莱尔维亚在经历这些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呢？
好像没什么表情。
系统想。
莱尔维亚就是莱尔维亚，不该有的情绪都会被他削得干干净净，这么一想，在这个世界时不时出现的优柔寡断才是异常。
——在现在这样概念形式的记忆里，对于莱尔维亚来说，达达利亚跟只见过几面的任务目标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区别是，莱尔维亚的身体里，不知为何仍残留着珍惜他的本能。那是数次轮回积攒下来的情感，在少年的身体里，潜移默化间镌下刻骨铭心的痕迹。
在系统扫描过的记忆里，即使不明白缘由，在最开始回想起达达利亚这个人时，莱尔维亚就会三天两头往这边跑；白术开的药奇苦无比，每一勺都是他亲自喂下去的。
他在达达利亚身边，一点一点回想起自己任务，安静地守着他转醒；他关注小孩身边的一切异动，因此钟离与温迪带着一只鸟来探望自己以后，就立刻察觉出了异常，此后一直提防纳西妲的行动。
但他的态度太冷淡了。
行动需要言语的润色，缺失了言语的表达，行动往往如同隔靴搔痒，无法止息现状。
系统无法理解他的行为，但乐于尊重并操心他的选择。
“你得说啊。”它恨铁不成钢道，“你以前多能说会道啊！”
莱尔维亚不可置信地看了它一眼。
“能说会道？”
在情绪比纸薄的今天，骤然被冠上这个词，就算是莱尔维亚，心中也升起一点荒谬之感。
“我说什么了？”
系统顿了一下。
它回想起自己在的大多数时候——嗯……好像比起能说会道，他是个行动派更多一些——之所以给它留下能说会道的印象，大概是因为这家伙总是在行动的同时面不改色地说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话。
并且，他自己意识不到。
这样算来，这大概也是这家伙的天赋技能之一，试着点点天赋，说不定能把枯萎的小白菜盘活呢！
系统头上并不存在的小呆毛晃了晃。
“你说的可多了去了！”它开开心心道，“总之，这次也一样，只要你努力说出来就对了。”
莱尔维亚瞥它一眼，对它的奇妙理论嗤之以鼻。少年靠着朱红的廊柱，轻描淡写地看了一眼掌心——刚刚他被达达利亚拒绝了，以一个毫无破绽的防备姿势。
看见对方凌乱又黯淡的橙色发顶时，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感受，就是觉得大概跟平时不怎么一样。
他靠着走廊，又漫无边际地发散了一会儿思维，察觉到自己为了这种事情走神以后，少年拧起了眉头，啧了一声，转身抬脚向达达利亚的房间走。
系统被他毫无预兆的行动搞得一惊，语气中带着几分诡异的敬佩：“勇士。你不打打腹稿吗？”
莱尔维亚说：“我连说什么都不知道。打什么腹稿？”
系统：“那你去找他干什么？”
风中飘来一个简短的字：
“问。”
想不通小孩脑袋里在想什么。或许真如系统所说，是因为被遗忘而伤心难过，可站在他的视角，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又或许是为了其他什么，总之这种诡异的状态越早结束越好。
莱尔维亚冷着脸，一脚踏进达达利亚房间的门槛，又反手将门关上，系统一个急刹，差点撞上坚硬的门板。
望着紧闭的门扉，它感到有点心碎。
莱尔维亚不管他，脚步声平板而理性，一步一步靠向床边，像是死神的催命符。
达达利亚果然听见了，从被子中探出半张苍白委顿的脸。凌乱的碎发在他眼中撒下细碎的倒影，将深蓝的瞳孔割成破碎而沉郁的碎片。
他望着先前干脆离去的人，攥着被子一角的手慢慢攥紧了。说不清是紧张还是慌乱，只觉得有些头晕目眩，面对莱尔维亚时，情绪复杂难言，又是恐惧又是喜悦。
喜悦是他仍然记得自己，恐惧自己被对方狠狠推开。
预想中会推开他的人几步走上前来，蹬着长靴的脚停在了他的床前。
“睡了几个月，再睡身体会垮掉。”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说，“起来。”
事情的走向偏向了达达利亚从未预测的轨道。
“起来……去做什么？”
他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一只手将他从被子里捞起来。莱尔维亚俯身捞他，深绿的眼瞳近在眼前，透出令达达利亚心慌意乱、又手足无措的沉稳。
他说：“谈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