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叫阿贾……克斯。
我十岁离开海屑镇, 在小镇边上的森林中,失足掉进了深渊,碰见了我的师父丝柯特。
我从她那里学到很多,也一定程度地掌握了深渊的力量。我在深渊之中呆了三个月, 回到地面时被狂暴的魔物袭击, 被一个名叫莱尔维亚的人救了回去。
他称呼我为达达利亚,对我很好很好, 像一个真正的哥哥那样。但我有名字, 也有自己原本的家人, 因此我不能留在他身边,我得回去。
“后来呢?”
一道冷静平缓的声音询问道。
“后来……后来我回去了。爸爸妈妈、弟弟妹妹, 海屑镇的住民, 大家都把我忘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达达利亚, 不是阿贾克斯。没有人认识达达利亚。”
“可达达利亚和阿贾克斯是一个人, 不是吗?”
莱尔维亚平静地接道。
“不、不是——”他急切地反驳道,可说完这句话, 脑海却变得一片空白,最终声音又慢慢低了回去。“是……一个人……?”
“当然是。”
莱尔维亚道。他用手扶住橙发孩子的双肩,将他的身体扳正, 对向了他日思夜想的那栋小门。
门锁被轻轻拧动, 里面探出一张清丽活泼的面容。
冬妮娅扒着门框抱怨道:“怎么还不进来,笨蛋哥哥!外面不冷吗?”
眼前的少女比自己高很多,但却很自然地称呼自己为哥哥。她的视线向下注视着自己, 目光里是毫无保留的嗔怪与亲昵。
“抱歉, 抱歉。”面对妹妹, 达达利亚一向拥有十二分的耐心。他薅了一把自己的橙色短发, 干笑两声, 用稚嫩的声音保证道,“一会儿进来,一定!”
冬妮娅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但少女最后还是撇了撇嘴,将手从门框上面放下来了。“那好吧,”她宽宏大量道,“要快点噢!妈妈烤了苹果派,再不进来吃,一会儿要凉了!”
她说完便转身进了门里,影子融进了门后的阴翳中。
“这孩子。”身后熟悉的温和嗓音无奈地感叹道,“什么叫‘妈妈烤了苹果派’,这次的苹果派明明是她自己烤的。”
达达利亚听见声音,惊愕地转过身去,见妈妈正在院里铲雪,一旁的篱笆上,蹲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白色小鸟,正用喙一点一点地整理羽毛。
见他看过来,年长的妇女用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一个颇为欣慰的笑容,“冬妮娅也长大了。达尔这次因公出差,已经好久没回来了,她很想念你,所以为你烤了苹果派。一会儿记得,无论如何也要说‘好吃’,可不要辜负妹妹的期待啊。”
……达尔?
不对吧?不应该是这个……
父亲从阳台上探出头,很不客气道:“阿贾克斯!臭小子!长这么大的个子,还杵在院子里当树桩。要是没事的话就去帮你妈妈铲雪!”
长这么大的个子??
达达利亚低头看了看自己短短的手脚,一时唏嘘不已。
“要帮妈妈铲雪吗!”
一道活泼的声线飘了过来,一个小小的橙发团子从门内扑出来,用力地抱住了达达利亚的腿。这下他终于有了自己是哥哥的感觉,这个名叫托克的小家伙比他矮太多了。
只不过他视线的落点有点奇怪,仰望的脖子都快有九十度了吧……自己有这么高吗?
达达利亚的伸手,怪异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
“达尔?”
“阿贾克斯!”
两边飘来两个声音。
达达利亚茫然地四下环顾,却惊觉一个人都没有。
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怪异恐怖的漩涡,漩涡会说话,一刻不停地发出字符相同的嗡鸣。
达达利亚,阿贾克斯。
阿贾克斯、阿贾克斯、达达利亚、阿贾克斯、达达利亚、达达利亚。阿贾克斯阿贾克斯阿贾克斯达达利亚阿贾克斯达达利亚达达利亚……
达达利亚猛地伸手,感受到脑海中理智的线骤然绷紧,神色惊恐捂住自己的耳朵。
这些声音同漩涡一样,狂乱地绞成一团,顺着一切空隙疯狂地钻进他的脑海。达达利亚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牢牢地捂住自己的耳朵,力道大得手背崩起青筋,可那声音阴魂不散地盘旋在他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像是一段诡异得让人发疯的呓语。
他的瞳孔越收越紧,无意识地张口,用微弱的气音开始重复脑海中的声音。
“达达利……亚……阿贾……克斯……”
“是谁的名字……?我是、我是哪一个……我是……”
撑住身体的力道陡然被卸去了。
他茫然地跌坐进雪地里,在冰冷的雪渍之中蜷缩成一团。
剧烈的头疼折磨着他,橙发孩子额角青筋毕露,牙关紧咬缩紧身体,像是海上暴雨侵袭下,一只即将倾覆的小舟。
篱笆上的小鸟静静看着这一切。
在这个混乱的空间里,只有她和她脚下的篱笆还维持着原样。雪地中的人影落入她玻璃珠一般干净的眼底,一会儿变成高挑的青年、一会儿变成小小的孩子,在充满污染的梦境之中,他已经快要分不清自我了。
而始终站在达达利亚身后、名为莱尔维亚的青年,竟然没有与梦境中的其他物品一道变成漩涡的一部分,而是化成飘渺的黑影,静静地笼罩在达达利亚身边。
她抖了抖翅膀,落在了达达利亚身边,将额头轻轻地贴上他满是冷汗的脸颊。
“不要怕……睡吧,睡吧……”她用稚嫩柔和的声音安抚道,“我不会再进来了,继续你的梦吧……”
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像是一片羽毛一般,落入孤立无援的孩子心底。
达达利亚紧绷着颤抖的呼吸,将头埋得更深了些,嗓音嘶哑地问道:“……梦?”
纳西妲的声音微微一顿。
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达达利亚仍然保有一定程度的自我意识。
“是梦。”纳西妲轻声道,“是一个‘美梦’。”
伴随着这句话落下,她小小的身体开始消散。从她消散的那一刻开始,周围漩涡似的扭曲空间停止了转动。
达达利亚头颅中如被钢钉钉穿一般的剧烈疼痛骤然停止,他大口大口地深呼吸着,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脸颊贴着冰冷的雪面,像是一条缺水的鱼。在他模糊不清的视野中,周围的一切景色慢慢变化,又变成了那个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房间。
而自己正坐在沙发上,头顶是明晃晃的灯,面前是捏着自己脸的莱尔维亚。
*
“怎么样?”温迪问道。
他的头上顶着纳西妲,好奇地左右晃了晃。
纳西妲发出一阵不适的哼声,吓得温迪赶紧停下动作,双手伸去帽子顶,小心翼翼地将她捧下来,关切地问道:“没事吧?发生什么了?”
小小的鸟雀缩在温迪的掌心。
一旁八仙椅上坐着闭目养神的岩神睁开眼,仔细地看了她一眼,道:“只是被你晃晕了。”
温迪干巴巴地道歉:“呃、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纳西妲在他的手心休息了一会儿,等到不那么头晕以后,扇动翅膀飞起来,飞去了达达利亚的枕边。
这是要开始说结论的意思。
温迪与钟离靠去床边,风神的目光落到达达利亚与刚才相比更差的脸色上,大惊失色道:“怎么感觉跟刚刚一比状态更不对劲了?”
纳西妲目光担忧地凝视着床上的孩子。
“他在做梦。”她轻声道,“比起做梦,更像是意识被困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那个地方以梦境为载体,却在重现一些真实的事情。”
“重现?”
钟离眉尖微微一皱,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
温迪同样抓住了这个关键词。他将目光挪到达达利亚身上,脸上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重现什么?”
重现这个孩子已经走完一次的人生。但她有预感,也许、有极大的可能——也许不止一次,也就是说,这个世界重来过不止一次了。
但这并不是能够说出来的事情。
她摇了摇头道:“这是很可能天理注意到他们的原因,在某种方面也是一种禁忌的知识,我不能说,抱歉。”
“无妨。”钟离缓声道,“既是禁忌,自然有它存在的价值。”
温迪坐在床边,看了一眼纳西妲,试探性道:“但不是没有完全不能透露的事情吧?”
“当然。”纳西妲点点头道,“那个空间像是一套运行完备的系统,每一颗齿轮都严丝合缝。而我是多余的一颗,进去不久,那个空间就濒临崩溃,为了这孩子的安全着想,我只能先离开那个空间。”
“走的时候,我把崩塌的那一段剪掉了,将这个孩子重新送回了正常的节点,这也意味着,这件事我帮不上太大的忙,只能等待他自己清醒过来。”
“不过有一个好消息,这孩子没有迷失在‘梦’里。他还保留着自我意识,只是被自己恐惧的事物缠住了手脚……”
说到这里,纳西妲犹豫了片刻。她看了看一旁的钟离,有些欲言又止。
这份犹豫准确地传达给了钟离,年长的岩神望着这个同他年岁相比与新生无异的神明,颔首道:“但说无妨。”
得到了他的肯定,纳西妲心中的犹豫散去了。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在梦境中的见闻,组织了一下语言,鼓起勇气道:“出借神之心的事,请您一定要慎重。”
“哦?”事件扯上了自己,钟离显得有些意外。“何出此言?”
“达达利亚与莱尔维亚,这两个孩子身上的谜团太多了。”
一个能够在梦境中联通从前发生过的事情,一个就算是身处他人的梦境里,也丝毫不受影响,像是寄生在这个世界的独立个体。
但后者只是猜想,将自己毫无根据的猜想告知别人、造成误导,是一件非常不负责任的事情。
因此,纳西妲省去了这一点,挑出了重要的事项:“达达利亚,曾经还有一个名字,但是被人为抹去了。”
“这件事是他恐惧的根源,而那个叫莱尔维亚的孩子应该是知道这一点的。”
“因此,他们借取神之心的原因,可能与这个名字有关。”
虽然不知道这个名字与世界的数次重启之间有什么关联,但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风神托着下颚,表情变得有些古怪。
“名字被人为抹去……?”他慢慢地重复道,“有这种事?”
这听起来实在荒诞,匪夷所思。但在提瓦特虚假的天空之下,一切事情皆有发生的可能。
钟离靠着椅背,沉稳平和的目光滑过达达利亚眉头紧皱的面容,感到一张奇异的、未曾想见的画卷正在自己面前徐徐展开。
这两位来自至冬的小小客人的身上,有牵系着这个世界的至关重要的节点。
“若借了,会如何?”
纳西妲愣了一下。
随后她反应过来,因为她刚刚说了“不便透露”,岩神尊重她的意愿,没有问原因,反而询问结果。
对于这位长者的体贴,纳西妲有些愧疚地摇了摇头,道:“……抱歉,我不知道。”
“那便是了。”钟离从容不迫道,细看眼尾的弧度甚至有些慈和。那双亘古不变的赤金瞳中投来视线,如同磐岩一般经年不易,令人安心。
“璃月有一句古话,叫做‘事在人为’。”
“看你这么有掌握,真是令人安心啊。”温迪出声打破了有些沉凝的气氛。他的声音变回了不着调的轻快,“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们三个之间,可就你最高了。”
钟离瞥了他一眼。
对与他的视线,温迪有天然免疫。因此,他毫不在意,又低头问纳西妲:“对于他的事情,真的没办法啦?看看这个小家伙,多可怜啊。”他用极富愁绪的语气说道,“才没多大呢,天上就一直下冰雹,要地里黄啦。”
——当然,他的话里涵括了在至冬国林中庄园里的那一部分奇异见闻。
原本以为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已经很不得了了,现在竟然连名字都能被抹消了。真是可怕!
纳西妲看了看马上就要“地里黄”的小白菜,绿豆大的小眼睛里透出如有实质的纠结与不忍。
“那……那我再努努力……”她小心地靠去达达利亚身侧,“现在想要叫醒他,只有一个办法了。”
温迪道:“什么办法?”
“将我意识的一部分,化作他梦境的一部分,以被动的形式进入他的梦境。这样,我就不会被那片空间排斥。”小小的鸟雀道,“只要他注意到我,我就能将他唤醒。”
“只要……他能注意到我。”